老者看着眼前这个自幼未曾受到过真正挫折、生性傲然不可劝的年轻王者,良久后无奈一笑,摇首道:“既如此,老臣唯有愿王上心想事成——事成之后,莫忘初心。”

【十五】

当内侍奉孟守文之命前去追留秦一时,她方上叶府的马车,正将从王城西门启行回府。

隔着厚重车帘,她听内侍述说完来意,并不令人褰帘,仅隔帘慢道:“我有孕在身,不便久留于外。王上倘是执意要谢,不若便谢王后罢。今日雪景方好,料想晚来后苑之中亦将云散夜明。王上多日来未曾去探望过王后,今夜或可拨冗一行。”

内侍在外恭然承应,目送她马车缓缓驶走,直到远不可见了,才返身回去复命。

·

这一日入夜后,孟守文果然再次驾幸栖梧殿。

与前次不同,今夜他并未径直登门入殿,而是命人持狐绒雪氅入内轻禀他的到来,并邀宝音出殿、与他共至后苑品赏都中新晋的佳酿。

在看见宝音在内侍的陪同下、披着他带来的那件深青色绒氅应邀步出殿外时,孟守文不禁微笑。

朔日无月,然而繁星闪亮、夜色明朗,下过雪的空气中亦满溢着一股清新的味道。

苑中置了桌凳,烧了火盆。花桌上的酒注子温热,孟守文持杯引酿,搁一杯在她面前,然后又给自己斟满一杯。

宝音披着绒氅,仅有一张脸露在外面,面庞在这夜色中显得愈发素白无暇,下巴的弧度亦被氅领衬托得有些发尖,却是一种别样动人的美。

孟守文看她半晌,又想到白日里她在昭明殿上那骄傲狠辣的行径,不由笑笑,“我从未想过,有女人可以如你这般美。”

宝音抬睫瞅他。

他问:“那一夜,为何要装作全然听不懂我的话?”

她微微蹙眉,却答得坦然:“那时,你讨厌我,我也讨厌你。”

“那眼下又如何?”他又问。

宝音盯住他,半晌后垂睫,“眼下,你不讨厌我了。”

孟守文听懂了她言下之意,“可是你仍然讨厌我?”他眉宇清明,并不以她的反应为怪,却清晰明确地说出自己的心念:“我想要你。”

她乍然抬眼。

一双瞪大的美眸中再次流露出戒备之色,然而又像是考虑到此处并非是在殿中,她才略微放心了些,以为自己是会错了他话中之意。

孟守文亦不多解释,反而悠然起身,踱了两步,似有所想,道:“可惜叶增与齐凛眼下都不在毕止。倘是他二人知我所想,一个必会说‘王上欲要则去要,此事却有什么可迟疑的?’,另一个则会说‘王上不若拿些珍宝去哄王后开心,女人皆如此,待哄得她开心了,此事便也就成了。’”

说着,他自己一时笑得开怀,又回首顾她,英俊的侧脸在暗淡的光线下竟显出难得一见的真诚:“可我却想问你,我需要如何做,才能让你心甘情愿地为我所得?”

宝音没有立刻开口,依然大睁着双眼瞅着他,像是在确认他所言究竟几分为实几分为虚。

“你不须怀疑我此刻的诚意。”

孟守文敛去笑意,想了想,重新解释道:“你应当知晓叶夫人与她的夫君是何等的情深意笃。”见她轻轻点头,他又道:“当年他二人未定情时,叶增尚在河南军前抗击敌寇,待他得胜归都,竟携了十一只自己亲手做的纸鸢、于秦府之外以箭射入后院、赠予自己的心上人——只因那纸鸢是他唯一知晓的她喜爱的物事。彼时我曾笑他英雄气短,却未曾想过像他那样一个长年累月身在军营、眼中只有杀敌制胜的铁骨男儿,心中当是有多喜欢那个女子,才会不觉为难、亲手做出那些细腻之物来。似叶增之辈,杀敌一万容易、做一只纸鸢却难,可正是这小小的纸鸢,于她而言才是最珍贵、亦最能为之所打动的罢。”

说到此处他停住,复又冲她微微一笑,“似我之辈,倾淳国之珍宝讨你欢心容易,但这容易之事又岂能真正打动得了你。今夜我只是想问问,这世上可有什么事,是于我而言甚难,但于你而言是最企盼的?”

宝音心中陡然一颤,睁大的双眼悄然闭垂。须臾,她长睫抖动,不再怀疑他此刻的真心,一字一字地说出自己日日夜夜所渴望的那个心念:

“我想,见我的母亲。”

【十六】

初冬的岸边,海风獠烈。

傍晚时分天上飘起了雪。轻轻碎碎的雪花从益渐起云的天空中悠悠扬扬地洒落下来,将整个海岸线都镀上了一层柔细的洁白色。极远处,有风帆战舰随着海浪的起伏而若隐若现,逐渐驶近。

四艘战舰依次入港,下锚靠岸。

为首的楼船高大坚固,如同山嶂一般遮挡住头顶上空愈来愈浓厚的雪雾,硕大的阴影覆盖了小半个码头。苍蓝色的船帆在风雪之中被缓缓降下,海浪涌荡,船身摇晃不休,有粗低的喝吼指挥声音自船头响起。

楼船高长的舷梯轰然落下,激起一片灿白浪花。

身披将甲的彭泽成自舷梯上缓缓步下,脸色一如这傍晚的天气一般不明。他撇开身后跟随的众多士兵,孤身径直向叶增行辕走去。

经亲兵通禀后,他步入帐中,有些不耐烦地抹去脸上融化了的雪水,抬目向内看去。

·

帅案之后,那名因奉王谕、自毕止挂帅北上此地的年轻将军已然抬起头,并且搁下了手中之物,亦正目望向帐帷处。

彭泽成黑着脸,不须探目亦能猜得到,那张被他搁在案上的必是淳国南面数个边军大镇的兵防舆图——不单他知晓,试问这北海大营之中又有哪个将兵没听说过这位战勋素著的年轻帅将成日里皆在处理自南面边营转发至此的军务札子,似乎根本就不曾将心思放在北疆此战之上过?

叶增自驻军沣峡军港以来,不但禁令淳国北海舟师不得东出进击已于十日前触抵淳国海域的晋国海军,更是以须节省不必要的军需粮秣为由,令彭泽成耗费十数日、从其它三座北疆大营远调而来的船舰将兵悉数返回各自从属的大营,简直是毫不留情地便将他费了大劲才集结起来的军力一夕拆尽。

任是从哪一条看,他都有足够的理由来问责于这个比他小了整整二十五岁的军中晚辈——纵然他眼下明明应当听命于这个持有王节、象征君威的钦命帅将。

而叶增更像是早已明晓他今日是为何前来,自他入内以来便未主动开口,仅端坐于帅案之后,待他禀言。

·

冷氛之中,彭泽成终于沉着声音开了口:“叶将军。”

叶增微微点头,“彭将军。看模样将军是方巡海归来,想必海上一切安妥?”

彭泽成闻言,脸色愈发黑了,“叶将军岂不知晋军贼船已在我沣峡三十里之外的海域虎视徘徊了整整十日?何来一切安妥之言!”

叶增不为所动地坐着,并不承应他这诘问。

彭泽成又道:“末将今日此来,仅是为讨叶将军一句实话——将军此番挂帅北上,是为御敌否?倘是真为御敌,将军又为何迟迟不令我军迎击敌寇?!”

叶增目光清锐地注视着他:“叶某抵赴沣峡的第一日,便已给彭将军出示过王上手诏——晋军倘不犯我,我必不犯晋军——彭将军莫不是忘记了?”

彭泽成重重地哼了一声,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末将久闻叶将军从前于军中亦非守矩之辈,更曾屡出奇兵以制敌,可竟不知叶将军枉得赞名、实乃畏首之徒。今次将军眼见晋军来犯却不令我军主动出击,岂非将兵家先机拱手让与敌寇!”

叶增虽被他如此质问却不曾作色,只是冷冷地问:

“那么依彭将军看来,晋军徘徊于我沣峡军港三十里外逾十日都未再进一寸,此举究竟是欲来犯、还是不敢来犯?

“倘欲来犯,晋军竟迟迟不主动出兵进击我淳国军港,岂非是将兵家先机拱手让与我军?

“晋军乃远来之师,不趁士气锐足之时率舰急攻,却徘徊于我军三十里外的海域,放任士气渐疲、粮秣耗减,这又是何理?”

这问话字字沉着冷静,配上他年轻却棱角坚毅的面孔,竟透着一股久经沙场、身历百战的宿将威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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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泽成遭他此三问,一时间有些结舌,片刻后却又勉强道:“或是晋军诱敌之计,欲要声东击西。”

“倘是诱敌之计,”叶增盯住他,“那彭将军意欲主动出战,又岂非正中其计?”

彭泽成愣了一下,黑黜黜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尴尬。

叶增又道:“彭将军坐戍北疆凡三十年,叶某心实感佩。然而倘是将军欺叶某年轻、不识军武之事,那将军则是大错。王上今次既命叶某挂帅北疆,叶某必不敢妄负王上信托。倘若将军不遵帅令、私自出兵——”

他的声音在一瞬间沉了下去,“那便莫怪叶某拿军法处置将军,用将军宿将之名来成全叶某一己帅威。”

彭泽成微微咬牙,本已尴尬的脸色此刻亦掺杂了丝羞愧之意。

叶增瞥他一眼,似并无意追究他方才的种种无礼,神色依旧冷静,“彭将军待出得帐外,可传我帅令下去,让将士们今夜早些休息,只等睡足了觉,明晨起来整军迎敌。”

此一言登时令彭泽成骤感惊讶,不由攥住双拳问:“叶将军此刻又同意出兵,是为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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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增本不意多做解释,但瞧见彭泽成不甘罢休的目光,便缓缓起身,步至他身后,伸手揭开帐帷一角,“彭将军岂不见,今夜海上终于飘雪了。”

彭泽成皱眉,显然不解。

叶增垂手,“我睹今夜雪势大好,料想明晨海上必有浓雾。晋军远航来袭,又无近港补给,全军迁延十日未有所动,想必舰上粮秣已不多矣。今夜天降此大雪,晋军必将于明晨雾中来犯。”

“叶将军的意思是,”彭泽成眉头未松,“晋军是打算趁雾浓之时来犯,杀我军一个措手不及?”

“不。”

叶增摇头,眉目笃然,“晋军是打算趁雾浓之时来犯,再借雾势快速逃出我军追击范围。”

说着,他转过身来,“晋军此番本不敢来犯,却慑于均廷之威不敢不来,所求不过是让均廷知晓他们已奉皇诏进击淳国,至于这是败是胜,却非均廷所能左右。晋军真正所图的,便是能够不损一兵一马而还。然而他们虽做如是想,却不敢保证淳军真的不会追击晋军——这大雪浓雾则恰能帮上他们这个大忙。想来晋军此番如此费尽心思,我淳军亦当成全他们才是。毕竟王上不怿于北疆再起战端,而这不伤袍泽性命便可退敌之事,彭将军必亦乐见其成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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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泽成怔了片刻,才缓缓低下头,“但凭叶将军调遣。”

叶增看着他,面上的冷毅之色减去几分,“彭将军乃北疆宿将,海战用兵自非我所能比。此番退敌之功,我叶增不意忝居,只待明日之后表奏王上,我必为北海大营将兵请此一功。”

彭泽成默了默,竟恭行军礼道:“叶将军实乃大将气度。与叶将军相比,末将今日倒显得粗莽了。”

“彭将军又何出此言?”叶增爽朗一笑,“将军与我皆为国将,御敌之心不分高下。王上如今雄图待发,将来淳国一旦举兵南下,北疆诸事还须全仗将军用心。有将军之流镇戍北疆,我辈方能放心为王上谋战这天下。”

彭泽成闻言,终是叹道:“叶将军年少英雄,当真世所罕见。淳国能得将军,非止王上之幸,是亦我等之幸啊。”

·

是日傍晚,北海大营上将下兵皆遵叶增之令,早早埋锅造饭,然后枕甲歇息。

果如叶增所料,翌日不到天明时分,便有海上逻卒回营急报,道晋军已于暗时整兵集结,正全速向沣峡军港进发而来。

彭泽成遂按叶增之令,命麾下舟师各舰队指挥使集结战船士兵,即刻出海御敌。其中三队舰船运载精兵赴海上待敌,两队留于军港沿岸布防,另有四队分别自军港东西二面出发,作为左右双翼奇兵待用。

将令层层下达之后,彭泽成又亲自乘快船出海,往来于各船队之间,查看部属、激励士气,待到全军就位,他才驾船赶上已随队出海十数里的楼船帅舰,登船与叶增会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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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天色并未全亮,遥远的海天之际正在缓缓升映曙光。大雪虽已停止,然而整片海域仍被浓厚的雪雾所笼罩,可视度极低。

叶增冒雪立于楼船第三层的女墙战格中,眺目远望。

“叶将军。”彭泽成步上甲板,站在他身侧,“若按逻卒回报所说的晋军船舰速度,自眼下当不出一刻,便可见其军之影。”

叶增点头,冷静地道:“今日海战诸事,我愿皆委于将军定夺。我虽在帅舰之上,但将军不必感到掣肘。将令所下,无须先请我意。”

彭泽成抱拳领命,状甚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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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天色渐渐转亮,海上浓雾亦变得稀薄了些,空气之中犹如凝有冰粒,令人感到刻骨寒冷。

未过多时,雪雾深处依稀显现出连结成队的船舰之影,远远望去有数百艘之多,睹其风帆棹旗,皆是晋国海军所常用。

晋军俨然同样看见了对面方圆数里之内布防严密的淳军舟师战船,又似乎是为这近千艘横切海流的坚固船舰、士气激昂的淳国海军所威慑,一时间竟整军减速、慢慢地停了下来。

寒风遽起,海浪涌荡,二军对峙之间浓雾又起。

蓦地,晋军突然遣动数艘斗舰,令它们重新加速,冲破浓雾,径直逼向淳军船阵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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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晋贼——”彭泽成浓眉一拧,冷笑道:“莫不是看不起我淳国海军,接战之初便只派这小小几艘船来闯阵么!”

说罢,他猛地转身,高声叫人传命下去,令列阵于楼船前方的十二艘艨艟出阵冲突敌舰。

疾速之下,这十二艘船背蒙覆生牛皮、两厢开掣棹孔、前后置有弩窗矛穴的狭长艨艟已如利箭一般射向对面行来的敌军斗舰。

叶增负手而立,目不转睛地望向远处战势。

虽然艨艟速急、又以其船体防御性能上佳而致使敌军矢石常不得近,但自远处来袭的那数艘晋军斗舰竟连一矢一石都不射投向淳军战船,却是有些异常。

转瞬间,淳军的十二艘艨艟已于海面上裂为四个小阵,分别围撞向那四艘斗舰。浓雾之中看不甚清战况如何,只听见前方传来数声巨响,那四艘斗舰竟就被如此撞翻落海。

叶增回目看向彭泽成,就见他深深皱眉,似亦感到蹊跷。

须臾,阵前一艘艨艟逆浪航回,有士兵泅水登上楼船,背上扛着一面已被海水打湿了的素旗,敏捷地攀爬上第三层甲板,高声报道:“禀将军,晋军方才出阵来犯的数艘斗舰之上并无一兵一卒,皆是空船!此面大旗被晋军缚于打头阵的那艘斗舰弦上,属下见其上有字,特意拆下带回、前来呈禀二位将军。”

彭泽成怔了一怔,伸手接过那面湿漉漉的宽旗,随即冷声吩咐道:“但回阵前待命。”

“是!”士兵领命而退。

他将皱作一团的旗帜展平,持与叶增相看,就见那上面的墨色早已被海水晕没开来。二人辨认了一阵儿,才隐约看出上面写了什么——

“晋国山多峻拔陡险,甲士亦非平平之辈。久闻叶帅不败之名,特来引军整众瞻望。然海上风急浪大,此处固非会猎之善地。”

·

叶增阅毕,当即冷了脸,又马上抬头,举目望去。

便见在这短短一小会儿功夫之间,远处随海浪起伏不休的晋军船阵已然层层调头转向,渐渐隐没于这浓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