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增摇头,“是为了让夫人不辱国命。”他神色坦荡,语气淡然:“夫人曾言此番为国不能不战而退,我便成全夫人,答应与夫人阵前比武。如今夫人已战,更不曾输与我,倘是主动率船退军,亦无人能说夫人有辱国命——只要夫人愿意找一个云氏今次不可去攻打鄂伦部南部港口的理由。”

“理由?”云蔻的脸色因周身的寒冷与心中怒意而显得极度苍白,她一手猛地抽出长箭扬起,锋利的镞尖抵上他的喉头,“理由便是将军趁我轻信将军之时调兵设围,又以此为要挟,使我不得不退军——”

“将军!”

亲兵们为她此举所惊骇,却亦不敢轻举妄动,生怕她手腕一动,那利镞便会没入他喉间。

面对愤意难控、咄咄逼人的云蔻,叶增竟面不改色地对亲兵道:“拿舆图来。”

众人不知他意欲如何,然而却亦不敢违抗他的意愿,只得拿来舆图呈上前与他。

金属利器抵在喉间的触感冰凉尖锐,叶增却不曾退避一寸,右手捻住牛皮卷筒边角一抖,一幅清晰详细的潍海海域、军港、航道舆图便迎风展开在云蔻眼前。

他抬起左手,轻点与此处隔着一个天拓海峡的瀚州南部诸港,“这些鄂伦部的军港,夫人今次想要攻打的是哪一个?”不待她开口,他的手指又向西笔直地划入分隔了宁、澜二州的霍苓海峡,“蛮族人的港口易攻却难守,羽族今次纵算得手,却打算如何扼守攻下的港口?靠在潍海那头擎梁半岛的云氏么?”他又指向勾戈山脉东侧,“还是靠远在宁州内陆的云氏?纵使云氏长期派兵驻守港口,只怕夫人亦不会相信羽族能够抵挡得住蛮族人的反攻罢。”

像是本就没有打算让她回答,叶增又径自开口:“无论夫人今次是要去攻打鄂伦部的哪个港口,都不可能守得住。羽族虽不好战,但却不会连这点道理都分不清。那么便唯有一种可能——夫人此番欲领兵北进,本就不在乎能不能守得住鄂伦部的港口。羽族天性并不喜战,逢遇战事往往都是被迫而为,偶有主动对外出兵之举,也多是另存目的,而夫人之前所谓云氏今次出兵仅是为了报仇云云,只怕并非全是实话。”

烈风将舆图吹得簌簌直响,亦将她脸上的怒意渐渐吹散。

须臾,云蔻收回抵在他喉头的长箭,恢复平静的面容更是异常镇定。她轻轻自嘲:“将军乃淳王帷幄之臣,我却欲于兵事之上欺瞒将军,确是欠虑了。”她又扬首,转望远处仍然游弋不进的羽族船阵,语气不无遗憾:“将军用兵筹策几无一失,看来我今日便果真只能率船退军了。”

“夫人倘不介意,”叶增却道,“或许能够向我直言。”

云蔻微顿,答亦坦然:“今次云氏出兵,为报旧仇固然是原因之一,但更为重要的则是——羽皇快死了。”

为回避身后众人,她且言且上前,倚立女墙之侧,声音低下去:“将军应当知晓,羽皇一位向来只在羽族最大的三个家族——羽、翼、云之中流转。过去近二十年来,宁州云氏因蛮羽战争之故而势力大减,在羽族之中的声望早已大不如前。如今羽皇将死,云氏亦对皇位存有觊觎之心,无奈羽、翼二大家族势盛,云氏难有匹敌之力。而今日之云氏若想重新树立名望、获取民心,必得做出一些快意众心的事情来。攻打鄂伦部瀚南港口,并非是为了夺取蛮族人的土地——诚如将军所言,便是攻下了,羽族亦不可能守得住——而是为了表明我云氏对抗外敌的决心。因鄂伦部近来北面用兵,南部兵防较之从前削弱不少,而海战更非其所擅长,因此云氏才会决定自擎梁半岛出兵攻打其南面港口——只消能让蛮族人吃吃苦头,而让羽族民众知晓云氏出兵得胜的消息,便也够了。”

她又轻微喟叹:“只可惜此番我奉云氏阿格斯城邦之主之命领兵出海,却在将军阵前受阻,无法如愿横跨天拓海峡,想来亦是天意如此。”

叶增一丝不苟地听完她所有的话,琢磨片刻,方道:“谢夫人肯向我直言。夫人若肯信我叶增,不如听我一策。”他再度展开舆图,指向晋国霍北西北方的海域,“今日羽族长舟虽为淳军船阵所阻、不能自此横跨天拓海峡,但夫人不若顺势率船东归,转道洄鲸湾,然后提军西进,兵叩鄂伦部瀚东港口——彼处与宁州西岸重港遥遥相望,虽不如瀚南诸港兵防薄弱,但蛮族人绝不会想到羽族会舍弃自宁州近港突袭的便利,而由云氏自澜州率船远航来袭。夫人若能善用奇袭之计,必能攻其不备,一役得胜亦非难事。”

云蔻面色不掩惊讶,半晌后又低眼笑道:“如将军所说,淳国今与鄂伦部联姻缔盟,将军却为我出谋划策——此举是忠是义?”

叶增道:“王上仅答应鄂伦部由淳国海军助其控扼天拓海峡、保其南海门户无忧,至于瀚州东部海域,并不在淳国海防之内。夫人于淳国及王上皆有厚恩,倘若我此番令夫人铩羽而归,致使夫人无功而受责,此亦非忠信仁义之举。”

云蔻将他紧紧盯住看了一阵儿,似有所感,可口中终却仅吐出一个“好”字。而她亦无意在楼船之上多加滞停,下一刻便凝翼展翅,沿来时之路向远处羽族长舟飞去。

·

“将军,”这时方有亲兵敢主动靠上前来,近身请他之意,“彭将军亲领右翼于东北方十里处,尚在等待将军帅令。”

叶增回首,“传令彭将军,让他放羽族战船向东退走。”

亲兵有些犹豫,却仍旧领命,欲退之时又被他叫住。

就听叶增在后吩咐道:“再请彭将军另派数艘轻舰,尾随羽族船阵,观其所向后回报。切记莫要让羽族发现。”

·

天册四年十二月初一,淳国大司徒陶询、大司空徐怀常、大司马邓甘谋作乱,为淳王当廷所制。诏夺三公爵禄、私兵、府僚,勒归各第闭省。自是朝中无敢谏阻淳王伐均之议者。

十二月十日晨,晋军兵犯沣峡军港,叶增遣师出海御敌。淳军连舰十余里,旌旆蔽天,士兵皆鼓噪争勇,晋军畏其威,见淳军帅旗乃旋走,未有敢留战者。

淳军未归即逢羽族来犯,叶增会羽军来使于帅舰之上,约以阵前较射,后以一箭退其兵,淳军皆勇之。

是役晋军未损一兵一卒而还,晋王以兵败不敌报天启,而裴沂竟不罪之。

天册五年正月初八,叶增引兵还毕止,入见,淳王劳之甚厚,并赐金帛、将甲、玉剑、宝鞍诸物。

叶增辞曰:“臣受命出征,未斩一敌首,何功之有!且臣将兵在外,凡镇戍京畿、供给所需、使军粮不乏,皆在都诸臣之力也,臣安敢独膺此赐!”淳王遂遍赐都中重臣,与叶增如一。

淳王犹欲特赏之,叶增再辞曰:“运筹建画,出于王上;御敌战斗,在于将士;而功独归臣,臣何以堪之?请并赏北海大营将兵。”淳王乃从之。

正月十二日,又以叶增功高,议令其加领北面诸军,叶增固拒不受。十三日,除叶增淳国马步军大都统、开府仪同三司,得专辟召。王诏既下,叶增不得已而受之。

【十八】

时入六月,叶府花苑池间莲荷正盛,翠柳枝下轻风习凉,池水波光粼粼,偶有锦鲤甩尾,溅起点滴水花。

宽长的藤椅上铺了丝枕丝褥,秦一倚在上面小寐,面色恬然安宁,高隆的腹部随着她的呼吸而上下轻微地起伏。

近处有几个婢女持扇侍立,皆不敢出声打扰好不容易才入睡的她。

然而这短暂的宁静并未能持续下去,伴随着不远处传来的孩童嘻笑声,秦一悠悠转醒,蹙眉睁眼。

一个幼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闯入她的视线之内,径直向她所在蹒跚而来,可却没走几步便狠狠地摔了一跤。

婢女们倒抽一口气,纷纷上前,意欲将孩子扶抱过来,谁知却为秦一出言制止:“他自己会走。谁都不许碰他。”

果不其然,那个幼小的身影在地上滚了半圈后又哼哧哼哧地自己爬了起来,步子虽仍蹒跚踉跄,可却没过多时便挪到了她的藤椅旁。

·

“娘,娘!”他扒在藤椅边上叫道,意欲引起她的注意。几番未果之后,他黑亮的眼仁儿一转,便开始手脚并用地抓着椅腿儿向上爬,重重努力之后,终于得偿所愿,一头栽进那柔软的团花丝褥之中。

他圆嘟嘟的小脸从褥中探出来,双眼笑得弯弯,而两只小手更是放肆地摸上了她高高隆起的腹部,小嘴一开一合地乱叫:“妹妹!妹妹!”

秦一任孩子胡闹,目光却探向不远处的男人身影,不禁无奈轻笑,“我还当是乳娘今日抱病,才叫他能自己闯入花苑之中。原来是你带进来的。”

叶增走近,挨着她身边坐下,将犹在乱摸娘亲腹部的儿子一把提过来,按住他不叫他再滚动,道:“你知道妹妹是什么意思?便张口乱叫。”

孩子吮着手指,眨巴了一下眼睛,又试图去摸娘亲的腹部,发现不成之后便不再嘟囔,转而聚精会神地开始挣脱叶增的钳控,拼了力地想要从他掌中脱身出去。未几闹了一身大汗,却是寸功未成,他登时便将小身板绷得硬邦邦的,动也不动地赖在椅上,好似睡着了一般。

秦一只觉好笑,道:“嚣儿也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成天嚷嚷着要妹妹。倘是此番给他生了个弟弟,只怕会被他欺负死。”

叶增毫不避讳周遭婢女,探手轻轻抚摸她的腹部,良久未言。

她怀存嚣之时他人在边军,竟不知女子有孕会是这般艰辛,而她今次又是令他如此担心——连郎中来诊脉时都说,叶夫人此胎孕象略奇,才不过七个月,腹部便如寻常女子将要临盆时一般大。

秦一见他一直沉默,心知他在想些什么,便握住他搁在她腹上的手,轻声道:“你放心。生嚣儿之时你不在身边,我不是一样无碍?何况王上举兵之日尚且未定,你未必不能陪在我身边。依我看来,王上必然要等到齐凛回都之后,才会决定究竟何时出兵。”

自年初叶增从北疆拥功归都、被除淳国马步军大都统后,举朝皆知淳王此举意味着什么;而鄂伦部答应供给淳国的北陆战马自缔盟之日以来已陆续运来了近两万匹,这两万匹战马已被叶增尽数送往南面五大边营,并派专吏统管驯养诸事,将来一旦发兵,这些战马每一匹都将以最剽悍的姿态出现在战场之上。

如今孟守文所唯一要等的,无非便是齐凛出使宛州三国的结果。

提到齐凛,叶增不禁摇了摇头,“王上近来越发沉毅寡言,想来一半是因举兵南伐诸事,另一半则是因王后。倘若齐凛人在毕止,或许还能劝慰王上一二,他看男女之事向来明彻,胸中亦不乏奇谋善策。”

“我看却不然。王上与王后之间的事情,绝非旁人所能帮得了的。至于齐凛,”秦一忍不住微笑,“他自诩阅女无数,可将来亦难保不会栽在哪个女子手中。世间诸事本就难测,更何况是这情之一字?”

·

岂料秦一当日的这一句玩笑话,竟会一语成谶。

八月初,齐凛自宛州出使归都。而这个往日里神清俊朗、睿智善辩的年轻男子,今次竟是狼狈至极地回到毕止的。

而他在入城的当天,竟顾不得先入宫去谒见王上,便急匆匆又毫不避嫌地前来叶府、求见秦一,声称有十万火急的事情需要叶夫人帮忙。

是时秦一本在歇息,但下人回报得急,她亦不好推诿不见,只得勉为其难地披衣而出,想看看究竟是何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叫一向处惊不变的齐凛都如此为难。

人至前厅,便见齐凛站在正当间,容貌身量一如往昔,唯神色透着一丝狼狈不安,竟与从前不像是同一个人。

然后秦一看见在他身后跟着一个年轻女子,年龄估摸不过十六、七,模样姣好,此时正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齐凛一见秦一,活像是苦难之人终于看见了救星一般,上前匆匆施礼道:“叶夫人。我今日冒昧前来,乃是有一个天大的麻烦,还望夫人千万帮忙。”

秦一止住他的大礼,挪步进去,心中亦有些好奇起来,“请说。”

“这个女人,”齐凛连头都不愿回,仅用手指指身后,微微咬牙道:“还请夫人留在叶府。”

“她是何人?与你又有何干系?”秦一睹他此刻神色,不由更加好奇。

“我不知她是何人,亦与她毫无干系。”

“那她为何会被你带回毕止?”

齐凛的神色愈见无奈,苦笑道:“夫人不知,她是我从唐国启程的那天早晨遇见的。当时她一个人缩在街角动也不动,我以为她是行乞之人,便施舍了她一点吃食,谁知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便一直跟着我不放了。我曾以为她是图钱,便拿出十个金铢给她,想叫她不要再跟着我,岂料她竟问我那是什么——夫人可见过如此奇怪的人?自唐都南淮到毕止的这一路上,她都从未离开我身侧十步之外,不论我是斥骂她、恐吓她、无视她抑或是欺侮她,她都不肯离去。我没有法子,只好管她吃喝住宿,将她一路带回毕止。”

说到这里他轻揉额角,面色有些痛苦,“夫人可以想见我这一个月来都是如何度过的。眼下既回了毕止,我需入宫面谒王上复命,断不能再让这个傻女人纠缠我不放——还请夫人帮忙,让她暂且留在叶府,但等我想出处置她的办法,再来接她。”

说罢,他躬身长揖,久未抬头,闷声道:“还请夫人帮忙。”

秦一没有即刻答应,只是转目打量起这个年轻女子。

她从始至终都静悄悄地站在原处,并未对齐凛这明显嫌恶她的态度有所不怿,反而一直默默地注视着他,目光从未离开过他身上一瞬。

“你可有名字?”秦一忽而问道。

这冷不丁的一句令她小小一惊,继而她略懵懂地转眼看过来,隔了半晌才点了点头,模样倒有些傻乎乎的。

“霍塘。”

她开了口,声音竟极清明,彷如清泉般悦耳动听。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这名字是老师给取的。”

“你的老师现在何处?为何你不去找他?”

“我随老师下山入城,可是却迷了路,再也找不到老师了。”她抬手指向齐凛,“然后我便看见他了……城里那么多人,只有他肯给我吃的。”

“你说的山,是什么山?”

她摇头,“不知是叫什么山,老师未曾告诉过我。”

“你除了老师,可还有什么亲人?”

她又摇摇头,神色有些茫然,“亲人是什么?”

秦一一时哑然,转头看向齐凛。

齐凛神色依旧无奈,叹道:“不瞒夫人,我一开始以为她是装傻,后来才发现她是真傻。”

而这个叫霍塘的少女似乎连傻是何意都不明白,此时听见他这话,亦没有什么反应。

秦一眼中却立时了然,微微笑道:“你自幼便与老师在一直住在山上,在下山之前从未见过旁人。老师教你什么,你才会什么。是否如此?”

霍塘有些赧然,又忙点了点头。

“那么,你都会些什么?”

少女的目光干净透澈,仿佛不知该如何回答她,转而视向秦一因有孕而变得丰腴的体态。

须臾,她步上前来,突然伸手,不顾礼教地触上秦一浑圆高隆的腹部,在腹脐周遭轻触几下,又径直拉开秦一的袖口,将手指搭上她光裸的右腕。

齐凛在一旁看得愕然,忙以袖掩目,口中更是连连道:“夫人莫要怪她,她是个傻子,什么礼数都不懂……”

霍塘却出声打断他,“你这一胎是双生女儿。”这话却是对秦一说的。

秦一未作声,觉出右腕被她触碰的地方微微灼热,再触上她净如晴空般的眼眸,心中咯噔一声,不动声色地问:“你会的,是医术?”

霍塘轻轻颔首。

秦一收手拢袖,却道:“纵是毕止最有名的医者,也不可能诊得出女子有孕是男是女——你倒要让我如何信你?”

“我不会说谎。”霍塘的目光依旧澄澈,抿抿唇,出言更是大胆:“不信,我可以帮你接生,到时便知你生出来的是什么东西了。”

“胡说八道!”

齐凛闻之怒不可言,俊逸的面庞微微扭曲。犹豫了一下,他又咬牙决意,面向秦一请罪:“此女言语不堪,冲撞夫人之处还望夫人莫要介怀。今日是我冒犯了,我这就将她带走。”

霍塘闻之,竟有些欣然地靠近他两步,欲随他离去。

然而秦一却回首招来厅外数名婢女,吩咐道:“将这位霍姑娘带去偏院好生安置了,未得我令,谁都不许陪她出府一步。”

婢女们知意,便上前来将霍塘搀住往外走。

起初霍塘不肯,拼命挣扎着,眼神粘在齐凛身上不放,神态焦急得像要哭出来了一般。

齐凛则像石人一般伫立不动。

末了秦一上前,轻声抚慰她道:“叶府的吃食,要比他在路上给你的那些美味多了。这里不仅有吃食,还有你平生未曾见过的华美衣物,以及只有淳国才会出产的珍贵药材。”待见霍塘抗拒的神色不那么坚定,她便瞥一眼齐凛,又道:“至于他,你也不必担忧再也见不到。只要他得空,便会常来这里看望你的。”

齐凛霍然抬眼,满面不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