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一却不理会他,只是微笑又问:“如何?”

霍塘神态渐渐松软,终于抿唇点了点头,乖乖地由婢女带了下去。

“谢夫人帮忙。”齐凛再度俯身作大礼,长长舒气,这时方有一滴汗珠自他额头滚落。

秦一淡淡望他,“你也以为这个女人并非看上去那般简单,不是么?”她微触腹部,又道:“或许我这一胎果真便是双生女儿,不是么?”

齐凛抬起头,神色微微有些僵,略尴尬地苦笑了一下。

“自南淮至毕止的一路上,你不见得真的没有机会抛弃她,可你却没有这样做。而毕止城中亦未必没有她的容身之所,可你却一定要将她送至叶府来。若非是你揣度她将来或许真的可为利用,你又何必会惹这麻烦?”秦一挪步坐下,许是因孕中疲惫,她言语之间亦露出少见的责备之意来:“你出身大富之家,商人重利自然无可厚非,但她是人而非物件,你的算计之心未免过甚。”

齐凛久久地沉默。

“罢了。”秦一见他不言,便又轻叹:“你甫回毕止,不入宫去复命,却久滞叶府之中,倘叫王上得知,亦非好事。”

【十九】

“王上近几个月来几乎每日这个时候都会去栖梧殿待上一阵儿,等同王后一道用过晚膳之后才会回政殿继续处理国政军务。”

内侍声音平和,言词滴水不漏却又引人遐思。他一边将齐凛向王城深处引去,一边向其解释为何孟守文此时人不在政殿之中。

二人的步履惊飞地上散栖的鸟雀,宽敞的城道皆被晚霞流光所笼盖,一应斑斓。齐凛抬首望向渐渐西落的日头,虽不急迫,但难免好奇,“你是说,王上入夜之后却不留宿栖梧殿中?”

内侍毫不避讳地点了点头。

齐凛心中更是讶然,“是因王后仍然对王上有所抗拒?”

“倒也不然。”内侍因知他深得孟守文器重,对他亦无所相瞒,“自去年冬日三公当廷作乱一事之后,王上与王后之间的关系便日渐和缓起来。至眼下,王后对王上早已没有当初的排斥之意了。依小臣看来,倒是王上不意轻易破坏与王后之间这难得的和睦。”

齐凛无言走了一段路,又问:“既然如此,那么王上每日去栖梧殿又都做些什么?”

“有时是教王后写字作画;有时会陪王后去骑马;有时政务繁忙,便带了朝臣奏本去栖梧殿批复,时不时与王后说上几句话;有时又什么都不做,只是去栖梧殿睡上一觉。总之,王上必得每日都去见王后一面,才能心安。”

齐凛闻之哑然。

半晌后,他像是自言自语地感慨:“我却未曾想过,似王上之人,竟会对一个女人有如此耐心的时候。”

·

因近傍晚,殿中便不如日间那般燥热。

宝音立在镜前,手拿一片司饰局送来的珠翠面花,略为好奇地仔细研究着这物件。

不防身后踱近一人,探臂从她指尖抹走了那片面花。

宝音回首,正眼便见孟守文一身阔袖宽袍站在她身后,高高的身影遮蔽了殿外的霞光。

“你来了。”她毫不惊讶,反而冲他微微一笑。

孟守文无声地打量她的脸庞,然后又拈起一片面花,将这一对做工极尽精美的珠翠面花贴在了她两颊笑涡处。

“好看么?”他按住她的肩头稍稍用力,令她转回身子,面向妆镜。

宝音瞪大了双眼,看着镜中的自己,只觉脸上贴了这东西后显得分外古怪,禁不住笑出声来,反问他道:“好看么?”

孟守文亦笑,点了点头,“好看。”

“你捉弄我。欺负我不懂你们华族的东西。”宝音不信他的话,抬手便要将脸上的面花揭去。

他不拦她,亦不多解释,仅笑着看她有些懊恼地将这一对并非寻常女子可用的面花揉碎了扔在一旁。

如今的她虽已逐渐愿意在平日里穿戴华族衣物,但对于这些东陆王族世家女眷惯用的妆饰却仍蒙昧不解,亦不见她乐于如同旁人一样用这些物什来装扮她本就美丽无双的容貌。

相较而言,她对于华族文字书画的兴趣却要大得多。

与她初入淳国王宫之时相比,眼下她口中说出的华族语言已是流畅许多,而在孟守文的悉心教导之下,她已能提笔蘸墨、工整地写出自己的名字以及一些简单的字句。

他曾问过她为何独对这些感兴趣,她想了一想回答说,她愿意尝试着去多了解他一些,也许这样做会是一个好的开始。

这话无法不叫他欣喜,亦证明了她已不如早先那般抗拒戒备他。

虽知她对他的感情还远称不上喜欢,但这初浅的信任已表明了她的态度,而他更是明白能够让她心甘情愿做出这些改变的原由——

因她相信,他能让她见到母亲。

·

“这些东西送来是做何用的?”宝音指了指那已被她揉碎了的珠翠面花和搁在一旁的青玉珠排耳环,神色探究。

孟守文回答道:“是供你在郊祀谒庙之时着祭服所用。”

宝音略茫然,“郊祀谒庙?”

“祀天、祭祖。”孟守文转身负手,望向殿外远天霞彩,“乃是东陆国逢大事时所行的王家吉礼。”

“何等大事?”

“譬如改朝,譬如登基,譬如举兵。用以求得天地加证,先祖庇护。”

宝音微微蹙眉,仿若有些明白了,“你是要发兵了。”她轻轻抚摸那耳环,喃喃道:“我父亲每逢出兵前也会做些类似的事情,虽不比你们的仪典讲究,但道理总是一样的。杀牲祭天,然后——便去杀人。”

接着她抬眼,“我不会去的。”

孟守文回头看她,目光悠然转冷,“你是我的正妻,更是我淳国的王后。你不得不去。”

宝音与他的目光对视,却无意改口。

这是二人大半年来头一回冷颜相峙,而所为之事又是如此不可相退相让,一时间栖梧殿内幽静无声,连殿中映落的晚霞亦褪了颜色。

恰在此时有内侍前来,在外叩禀,“王上。齐凛回来了,眼下正在政殿恭候御驾。”

·

此时天色半黑,殿内升满明烛,孟守文足踏烛光入内,而已等候多时的齐凛亦在一殿烛影中俯身叩拜,恭行大礼,“王上。”

虽足有九个月未见,孟守文待他却如朝夕相对之近臣一般,仅简简单单地问:“如何?”

“臣幸未辱命。”

齐凛双手呈上一个方正的漆木书匣,“此中有宛州平、唐、楚三国国书。三国国君皆愿从王上出兵兴讨天启伪庭,驱逐裴氏贼子,匡复大贲社稷。”

孟守文面无喜色,又问:“有何条件?”

齐凛道:“三国愿淳国先出兵,一旦兵过岐水,三国必会集军北上、兵叩阳关,以援淳军北面声势。”

“倒是懂得给自己留后路。”孟守文冷声道,“倘是淳军不敌均军,连岐水都过不了,宛州三国亦不必赔上自家精卒与惹怒裴氏的风险。”他缓踱两步,低哼一声,“但也未免太小瞧我淳军,小瞧叶增了。”

齐凛先是点头,继而又微微摇头,“臣睹宛州之势,三国之间亦存罅隙,恐怕三国国君如此计议,亦是因有一己苦衷。但不论如何,天下已知王上有南图之志,淳国当速发兵,以免为裴贼占得先机。”

孟守文颔首,看他一眼,“此番你有大功,可想要什么赏赐?”

齐凛顿思,又缓缓俯身叩首,答:“淳国出兵南伐,臣愿随大军并行。还望王上赐诏。”

“说来说去,你还是想要追随叶增。”孟守文盯住他,“军中向以战功立英名,你一介谟臣,不怕委屈?”

齐凛摇头,“侍奉王上固然能够更为轻松地披功受赏,但国家逢战,我辈须尽一己之力。待天下承平、王上功业告成之后,臣自当愿意重新侍于王上身侧。”

“只是可惜,”孟守文笑着轻喟,“我本想待你此番归来之后,再替我去澜州跑一趟的。”

“澜州?”齐凛皱眉,有些不解,“王上此意为国为私?”

孟守文不答,却问:“你可知年初羽族云氏自澜州擎梁半岛出兵,偷袭鄂伦部瀚州东部海港之事?”

“臣在宛州略有耳闻,但不知其详。”

“羽族云氏出兵远航、迂回奔袭,一役攻破鄂伦部四大港口。远在瀚州中部的鄂伦部主君哈日查盖接到战报后,竟亲自领兵,策马急赴瀚东诸港,会云氏守军于海疆之上,而后竟不战而退兵,拱手将四座海港让给了羽族。想以哈日查盖之骁悍不屈,此事可算甚为离奇。但更为离奇的则是,据传云氏的领军之人是一个女人。”

齐凛的眉头皱得更深,不知孟守文何故对蛮羽二族的战事如此上心,然而脑中却电光火石般闪过一念,登时愕然,“莫不是??”

孟守文兀自继续道:“云氏经此一役,在羽族之中的名望大振。四月中,羽皇因病薨逝,宁州羽族阿格斯城邦之主云弘肇顺理成章地被诸城邦拱选为新一任的羽皇——”

他这才正目看向齐凛,“你向来聪睿,我亦无意多言。欲让你去一趟澜州,本是为国,亦是为私。但你既然请命随大军南下,此事我会另择人选。”

齐凛压住心中惊潮,却觉有些话不可不说:“王上既以南面用兵为重,此事不若暂缓图之。待南面大业垂成之时,再诏臣赴澜州亦来得及。再者,王上已近而立,虽有雄主之命,却无一子息,此事不可不忧。臣听闻王上至今未曾在栖梧殿内留宿过,以为王上不若恩泽其余姬妾,早生子嗣以定国臣之心。”

他说罢便俯首待责,谁料却久久都未听到孟守文的声音,不由逆颜抬眼看去,就见孟守文纹丝不动地立在殿中烛影里,脸色似乎从未变过。

“你是真忠臣。”孟守文终于开口,话中竟连一丝一毫的怒意都无,“其实身在国君之位,此事我本就没有丝毫选择的余地。”他偏过头,又淡淡地笑了,英俊的脸庞被烛火映得明亮非凡,“但我偏就想在此事上任性一回,你果真以为不可?”

·

天册五年八月三十日,叶增上表,请出师伐均。

淳国文武云起附其议,以淳王乃贲室支裔,可继社稷大统,当为天下诛裴氏伪庭。

淳王亦以均廷为不可共生之仇雠,遂从众意,郊祀天地、告谒宗庙,出檄文,论裴氏以臣弑君、废坏纲常、苛政无德三大罪,诏以鹰冲将军、淳国马步军大都统叶增为帅,督诸军南下伐均。

齐凛奏请随军南下,朝中文武或有疑其不臣者诘曰:“举兵南伐、戮灭裴贼,当在长枪大剑,安用毛锥!”

齐凛曰:“无毛锥,则军粮从何而出?”

淳王笑曰:“善。”遂允齐凛与大军并行。

另敕淳国诸镇,凡兵甲钱谷,但见齐凛文书立皆禀应,若有不从者,皆以里通敌寇之罪论斩。

或曰:“王军南下,裴氏必诏澜州三国集兵、西出锁河山以挡王军之路。当出兵先伐澜州三国,以绝天启援路。”

叶增奏曰:“今澜州称兵为王患者,皆以倚奉均廷为名,王不如早灭均以绝人望。若使先伐澜州,则恐为均军断后、成首尾相围之势;不若集兵直取天启。王苟肯信臣,臣必为王定天下!”

淳王曰:“我为将军所救,乃有今日之王业,岂有不信将军邪!”又曰:“古有云:‘将在军,君不御者胜。’将军将兵在外,遇急可从权处置,不必往奏毕止,徒误军情。”

叶增乃奉诏谢曰:“疆场之事,臣愿竭尽愚驽,庶不负王恩。”

淳王亦敛容谢之。

朝中文武睹其君臣相得若此,亦颇慨叹,皆曰:“王、将相知不忌,淳国当坐天下矣。”

【二十】

九月初一,秦一诞下一对双生女儿。

是夜正是大军出发前夕,叶增闻报即刻驱马归府,人在产室院外守候了足足两个时辰,才听见两声柔弱的婴儿啼哭声自内传出。

当稳婆抱着两个粉雕玉琢的女婴来给他瞧时,他几乎不敢触碰襁褓,生怕自己的力道会伤了这两个幼小柔软的小东西。

“夫人虽是早产,但好在千金无碍。”稳婆笑着道。

叶增这才伸出手臂,轻轻抱了抱两个女儿,眉眼间现出难得一见的温柔小心。然后他不顾产室忌讳,硬闯入内,走至秦一身边,俯身拾袖擦了擦她脸庞上的汗水。

秦一睁眼,看见他不觉惊讶,转眼又看到他臂弯中的一对女儿,不禁微笑:“名字我已起好了。额角有朱砂痣的这个叫存嘉,另一个则叫存颀。”她此刻疲惫不堪,声音微弱,又道:“既是在你出征北海时得知有孕的,小名儿不若便叫小舟与小帆罢。”

“你天明出征,眼下当尽早赴营。此处亦非你应待的地方,快些出去罢,免得叫人来赶。”她说着,便悠然合上了眼,未过一瞬便睡着了。

叶增伫立片刻,心知她并未真的入眠,为的只是不误他的军务。然而她的呼吸绵长,平静的面容看不出一丝一毫离别的难过。他便垂下眼,半晌后弯腰,将襁褓中的一对女儿缓缓地搁平在她身边。

步出院外没几步,便见存嚣扯着乳娘的裙角在外耍赖、不肯回屋睡觉,口中嚷嚷着要妹妹,待见他人影,登时便冲过来,“爹爹!”

叶增将他一把捞起来,揉了揉他的小脑袋,见他兀自用小手好奇地拨弄自己肩头的甲片,声音顿时变得有些喑哑:“记住爹爹的模样。待下一回见面,恐怕你已能拿得动剑了,却不知还能不能再认得出爹爹。”

齐凛则是因奉孟守文王谕,前来叶府代为贺喜,顺便一会叶增,与其共赴城南大营。

在他于府院中等候的时候,霍塘不知如何得知了他的到来,立时便从内院之中小跑前来,全然不顾女眷入夜之后不应擅见外客的礼数。

她气喘吁吁地站定,脸庞潮红,眼眸清亮,笑嘻嘻地道:“你是来看望我的?”

齐凛避之不及,又不好出言驳她,只得默不作声。

霍塘依旧笑着道:“你瞧,叶夫人此胎果真是一对双生女儿——我早就说过,我从不说谎。”说着她又拉了拉他的袖口,不无遗憾道:“可惜他们不肯让我替她接生,说是未婚女子哪里能做得这种事情——可是又为何做不得呢?”

齐凛瞥一眼自己被她抓在手中的阔袖,心道只怕你连男女有别这个词都从未听说过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