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国一夕尽缟素,年十六岁的储君王景予登基即王位。

而晋国新君册立的次日,都中便收到了羽族阿格斯城邦递来的与晋国解除盟约的国书,国书中更是附了一支与刺死王绍威的那枚羽箭一模一样的纤硬六棱长箭。

先前对于刺客身份的种种猜疑顿时烟消云散。

羽族,鹤雪。

面对这般公然的寻仇与挑衅,晋国王廷上怒潮剧涌,文武纷纷上言非出兵擎梁半岛不能雪此国辱。

纷杂朝议中,晋国年少的新君表现出了令人刮目的成熟稳重。

他对大臣们说:“晋、羽如今剑拔弩张的态势,乃是遭受到了精心的算计与挑拨,然彼算计挑拨者,却是晋国目下无论如何也惹不起的。倘若晋国此番出兵攻打羽族,则澜州十年内将无宁日。我有丧父之殇,云氏又何无丧子之痛?若有怨仇,该当就此打住,望诸公莫再进言出兵诸事。”

众臣闻言敬服,喏喏听命。

他又说道:“晋国被天下耻笑胆小懦弱已逾二十年。先王欲全国祚而处处慎微,然而谨小之下却死于非命,此亦天鉴。我今登基即位,必先重振国风,凡事义则行,不义则止,公卿万民皆当磊落立世。此举或会陷国于九州纷争之中,却不必再叫天下笑我晋国。”

这一席话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有年轻的臣子于庭上激动得当众落泪,多年来身为晋臣的憋屈苦闷感随之尽散。

紧接着,晋国新君颁布了即位后的头三道王诏:

其一,命人奉书递至澜州羽族云氏,以表晋国修和之心。

其二,自军中遣人再度赴鄂伦部船阵之中,告知鄂伦部晋、羽业已解除盟约一事,并说明晋国如今已无法满足鄂伦部所索求之事。

其三,即刻撤回屯驻于锁河山东的晋军,并且派遣使节前往中州淳国,向淳王拜表称属国,表明将不再倚奉天启裴氏伪庭,此后仍将以贲臣自居;再奉二万金铢、十万石粮草于淳军,作为晋国为南伐均贼、匡复大贲社稷所资之力。

前两道诏谕无人称异,唯有这第三道令不少臣子迟疑踌躇。

有大臣上言说:“晋国若附淳国,天启必会命澜州休、彭二国攻伐晋国;且淳王之前已拒绝收受晋国所资之钱粮,而其所邀之事晋国亦无法满足,恐其不会答应。”

晋国新君回应道:“淳王多年来耿耿于怀的便是当初贲宣帝被挟持困于夏阳时,先王因怠战而拒不出兵救主,以致裴祯一朝坐大,最终废帝立均一事。淳王身为大贲天子同姓诸侯王,虽多年来对晋国隐忍不发,但对先王的这口气却无论如何不可能咽得下,又岂会收受之前倚奉均廷的晋国钱粮?淳王生性倨傲,必得晋国俯首称臣,方能解其心头之恨。至于休、彭二国,我则以为不足为虑。以淳军如今之兵威,休、彭如何真敢来攻打已向淳国称附的晋国?纵使二国果真不惧,我料淳王亦不会对任何一个贲臣封国坐视不管。”

众臣闻之有理,又见他意态坚决,便无人再持异议。

三道王诏发下后,晋臣们便日夜跷足等待来自东、北、西三面的消息。

晋国国书送至宁远城时,云氏已从之前的惊怒中清醒过来,亦意识到之前的晋使杀人一事未必那么简单,加之晋国先王已死,新君颇为明理,生性崇尚和平的羽人们便默默地收下了晋国修和的国书,虽未提出再与晋国恢复盟约一事,但终于将前仇埋于往事尘风之中,不再提起。

迁延徘徊于霍北港外多日的蛮族鄂伦部兵马既闻晋、羽之乱,自知此番已无法逼由晋国索问到羽族云氏内情,兼又感受到晋国新君并非一个与先王一般的怯战懦弱之辈,便亦不再过多拖延,果断地调头撤军。

淳国毕止王城中,淳王孟守文阅毕晋国新君所修之国书与唐进思所报晋国退兵之札子,静坐须臾,长喟而后道:“宣帝之仇辱,今已半报矣。”

随后他命人将晋国国书收付入匣,再由礼官封存入弘文阁中,以示允准晋国此番称附之请,亦坦荡地收受了晋国奉上的二万金铢、十万石粮草的伐均之资。

·

义安粮草司在收到来自于都中要求即刻安排转漕晋国所资钱粮的诏书后,文吏们都很是有些惊诧,不禁佩服起齐凛之前料事之准。

晋、羽、鄂伦部于此番乱事中皆未得利而有损,惟有淳国坐看澜州动荡,揽收种种利果。

而齐凛在详细地了解过北面这不到一个月中发生的种种事情后,并未露出任何轻松的笑意,反而道:“十年之内,晋国必成腹心之患。”

言虽如是,他仍知目下最重要的乃是迫在眉睫的南伐钱粮一事,至于十年后世事如何,皆比不上今朝谁能入主天启来得重要。

筹计转漕诸事琐碎而耗力,于是连精明如齐凛者都一时忘计去计较,那个令鄂伦部主君亲策兵力前来问讨、由此勾起整出乱事的羽族女人,如今究竟身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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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月临檐,清辉孤照,列宿稀悬。

此时已近半夜时分,孟守文处理完国中政务本已是极度疲累,欲往栖梧殿去时却被告知王后尚未回殿。

“又去赏月了么?”他淡淡问道。

内侍瞧着他的神情,斟酌着点了点头。须知近两个月来王后频频在夜晚出殿去赏月,且一次比一次回殿要晚。这般反常的行径,令服侍她的众宮婢们皆感到匪夷,然而王上却似乎毫不觉得有何不妥。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孟守文接过内侍递上来的外氅,转道朝与栖梧殿相反的方向行去。

王城后苑中,宝音抬头望月已有许久,连孟守文自后踱步靠近也未感觉到。直到一件沾有他气味的外氅披上肩头,她才猝然回神,侧首去望他,然后有些勉强地露出一点笑意,说:“我再待一会儿,就回去。”

“不急。”孟守文挨着她坐下,将她因夜里寒气而变得冰凉的一双手握进掌中,极有耐心地一点点搓热。

宝音无声无息地低下头。

半晌后,她说道:“我的母亲,或许我这辈子都见不到了,对吗?”

自从首次出使淳国的晋使离开毕止后,她对于能见到母亲一事的渴望之情日渐达到顶峰,然后在夜复一夜毫无进展的等待之中,她那巨大的渴望被一夕接一夕地敲碎拆散,如同凋零的鲜花一般枯萎洒落一地。

她说这话时,眼神干净清澈,语气并没有带什么特别的情绪,可却能够令听者感受到那一股浓烈的绝望之意。

孟守文看着这样子的宝音,忽觉心头如被薄刃横削而过。他将她搂入怀中,如似安慰一般地轻轻抚摸她的后背,口中却亦无言。

宝音伏在他肩头,又喃喃道:“从前在北陆瀚州时,母亲最喜欢在满月之夜望着天空。她总是说,这是每个月中月力最强的时候,若在这一夜凝翼展翅,将可以比平日里飞得更高、更远、更久。”

“只可惜,”她又说,“我却从来没有机会亲眼看见母亲飞翔的模样。”

她罕有如此刻这般愿意向他主动吐露心声的时候。孟守文一动不动地听着,不忍出声中断她口中的回忆。

仿佛是像这般说出来后好受了许多,宝音随即轻轻阖上眼帘,一点一点地轻诉起那些埋藏在她心内深处的点滴过往。

她告诉了他那个她从长兄、鄂伦部的大王子博日格德处听来的故事:

母亲是如何在宁州蛮羽二族的战场上被父亲抓回瀚州,父亲又是如何被这个高贵、美丽而骄傲的羽族女人所吸引,在爱上她之后不顾族人的反对将她囚禁在自己的大帐中,强迫她与他同食同寝,两年中虽先后被她重伤七次,却仍旧不肯放手或将她处死。

母亲最后一次试图刺死父亲时已经怀有身孕,父亲盯着半陷入他左胸的镞尖,冷冷笑着对母亲说:你我的孩子,生下来便不配有父亲吗?

母亲犹豫半瞬,恰在那时感受到腹中头一回胎动,一时怔然,随即心头一软,最终颓然放弃。

她便这般被母亲含着对父亲的恨、对她的爱生了下来。

接着她又告诉他,自她能记事起,她便享尽父亲对她的宠爱,更不曾怀疑过父亲对母亲的那份霸道却又包容的爱。

而除了与她相处的时候之外,她很少能够看见母亲真正开心的样子。

作为一个被打上叛徒二字烙印的羽族鹤雪士,母亲内心的煎熬没有人能够明白或理解。明知蛮羽二族的战火仍在宁州森木中徜徉,却放弃刺杀敌首的命令;自己常年受困于敌人处所却不再反抗或逃离,只因舍不得伤害女儿——恐怕便连她自己也认为这叛徒之名是她分所该当的。

她记得自己曾经认真地向母亲发问,到底有没有爱过父亲。

母亲当时的神情很是复杂,目中流露出犹豫与痛苦,仿若是不肯面对自己的本心,从始至终都未开口回答这个问题。

而母亲离开北陆瀚州的那一日中所发生的每一样事情,她都一直记得很清楚。

当时她刚满八岁没多久,仍然和母亲同帐而住。清晨时分,她被外面纠合兵马的巨大嘈杂声吵醒。

睁眼后,她看见鄂伦部世子、她的第三个哥哥毕勒格坐在她的床边。见她醒来,哥哥摸了摸她的头发,轻声哄她说:只是出了一点事,别怕。

她有些茫然地环顾左右,问:我的母亲呢?

哥哥迟疑了一下,说:夫人昨天晚上与父亲大吵了一架,今天早晨趁帐卫没有防备,负气出走了。父亲眼下正令大哥调集兵马,前去将她追回来,你不要担心。

她于是信以为真。

后来连过七日,都不闻母亲音讯。她很是着急,连饭也不要吃,跑去父亲的大帐中哭闹着要母亲。

父亲脸色阴沉着,心情看起来极其不好,冷着声音呵斥不许她再哭要母亲,并且告诉她说:你的母亲今后都不会再回来了。

她咬着嘴唇抽泣着问:为什么,母亲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会忍心抛下她,再也不回来?

父亲仿佛是终于找到了发泄情绪的缺口,暴声喝道:不许再问!

这是父亲头一回、也是唯一一回对她发火。

她受到了很大的惊吓与委屈,对母亲不告而别的伤心顿时便转化成了对父亲的怨恨,并且认定一定是父亲做了什么对不起母亲的事情,才会让母亲如此决绝地离开,连她都无法成为母亲留下来的理由。

自此她便不再与父亲说话。

渐渐的,不止是父亲,她对周遭所有人都不愿再开口说话。

一过便是九年。

九年中,她知道父亲一直有在暗中派人去宁州内外搜寻母亲的踪迹,然而却从未得到一丝线索。

九年后,终于有消息自东陆传来,说是母亲很可能身在淳国。

父亲知道后,立刻将大哥叫来,安排出使淳国的事宜。

大哥领命,然后看了看帐中的她,走过来问她说:你想要见母亲吗?

她努力忍住眼泪,点了点头。

大哥于是对父亲说:宝音妹妹也到了要嫁人的年纪了,淳王在东陆算得上是英主,父亲可以考虑一下。

父亲考虑了半天,然后同意了大哥的建议。

而她在踏上前往东陆的船只时,心中又急切又忐忑,以为真的能够就这样见到母亲。然而世事弄人,她并不知晓母亲在那时已经回了澜州,更不曾预料到自己会真的倾心于这个本是作为她来找寻母亲踏板的淳王。

……

夜里深寒,孟守文感觉到襟前微湿,听到宝音轻轻啜泣:“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旧不知道,母亲究竟是为什么要离开我。”

说完这些,她良久无言,啜泣的声音也渐渐变小,最终消弭。

孟守文低眼去看,许是说了太多的话,又流了太多的泪,此时的宝音已倚在他怀中不自知地睡着了。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起来,不顾后方内侍的无声劝止,就这般一路将她抱着送回栖梧殿中。

在亲手替她脱去外衣、盖上丝被后,他俯身亲吻她的额头,一直等到她呼吸平稳、完全睡熟之后,才放下帐幔,无声地离开。

·

待出殿外,孟守文斥退了一直跟随的内侍,负手立于阶下,举目望月。

数丈之外的一株树冠忽而晃动了一下,有人自树后轻步移出。

孟守文没有感到一丝惊讶,撇目看着那人身姿轻盈地向他走近,一张虽过中年、却仍然素净美丽的面容于夜色中逐渐清晰起来。

“淳王……”她像是自言自语,目中透着审度之意。

来者不知善恶,孟守文却极镇定,躬身朝她长揖,执晚辈之礼,口中道:“想必是云夫人。”

以他这般身份行此重礼,若叫旁人看见势必会惊掉下巴,然而来者却纹丝不动地受了这一大礼,于他身前站定。

云蔻面无喜怒,周身自有一股清傲的气势,开口时带了几分责难的意味:“淳王挟同鄂伦部逼迫晋国追寻我的行踪所在,又使人杀我云氏族人,挑拨晋、羽之间的关系而坐收实利,此举是义,非义?”

“不杀夫人族人,如何能引夫人前来淳国向我问罪。”孟守文坦坦荡荡地应对她的责问。

云蔻一时冷笑,“淳王大费周章心机算尽,仅是为了引我前来,倒真是叫我受宠若惊。”

孟守文道:“若此番夫人仍旧不来,我自有其它手段可逼夫人前来。只是那些手段,无一不会令云氏死人。”

云蔻瞬间动怒:“省去你的那些手段。我人今已在此,说出你要什么,不需再牵连无辜之人。”

“我要的很简单——”孟守文盯住她,意极认真:“请夫人不要再让我的王后伤心。”

云过月盘,夜色青茫。

云蔻神色微震,眼中水光骤现,脸上怒意逐渐消弭,轻声喟道:“莫非淳王以为这两年来,我一次都没有来看过自己的亲生女儿么?”

“你是如何教宝音习字作画的,是如何命人做她喜爱吃的食物的,是如何因她的一颦一笑而心花怒放的……你二人是如何争吵的,又是如何尽弃前嫌的,你对她倾付一心的好,而她对你的用情回应……”云蔻娓娓道来,无视孟守文逐渐惊讶的神情,自顾自地道:“我都曾于这王城内外一一探听过。”

她抬眼望了望近在咫尺的栖梧殿,又说:“我也曾于夜深人静时落入王城此处,在天明时分远远地看一眼宝音出殿骑马的模样——她还是如我记忆中的那般可爱单纯,丝毫未变。”

孟守文听着这些,大为震动,半晌无言。

过了许久,他才抚定心绪,如常开口:“既然如此,夫人为何不曾令她知晓?”

云蔻静默须臾,又是一叹:“若是与她相见,必然会被问及当年我出走瀚州的原因。而那个原因,却是我无论如何也不愿让她知晓的。”

【三十六】

天册六年十一月六日,鄂伦部兵伐晋北。

晋王遣使之毕止,奉金资粮以求和,为淳王所断拒。又遣使之擎粱山东,会羽族云氏于宁远城;间起争执,云氏言未尽,晋使辄已杀之。

十二月十八日,晋王薨。太子王景予立,谥故先王曰悼。十九日,收羽族书,乃知云氏意晋背盟在先,使人刺悼王之事。

晋臣多议出兵伐羽、为报先王之仇,晋王按不发。

鄂伦部北闻晋、羽之乱,竟收兵。

晋王诏退锁河山东之兵,更遣使节之毕止,拜表称贲臣于淳王前,奉金资粮以伐均。淳王受其礼,收其钱粮,敕移义安转漕叶增军前。

是时,淳军南伐一年又四月,岐水以南、当阳谷以北尽为淳地。叶增麾下所杀均军合七万余,而淳军士卒物故者亦二三万。自毕止以南、锁河山以东,国中发丁夫转者踵军后又十八万人,兵甲转漕之费以万计,而犹不能足军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