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苏常至临封既通,义安粮草司经用竭,叶增谓左右曰:“士民苦战,恨我辈不能速取天启,屠灭均廷,以绝天下烽火。”

裨将曰:“有道而无粮,此非将军过也。”

至晋粮转漕军前,诸将多喜色,皆曰:“此天助淳军。”

叶增曰:“非天之助,实乃王上谋伐之利果也。今世人多以伐均之功属我,然王上居毕止,为输军用,简食少寝,筹画弘远,又居何功耳!” 语卒,回身面北,三叩谢王恩。

诸将噤畏,亦北叩而谢之。

叶增令发书锁河山西,嘱唐进思曰:“晋军既退,休、彭之势不足畏,山东土崩可望矣。休、彭若挥师伐晋,当速发兵晋北,勿使失粮地。”又为画淳军东入澜州数策,晓谕其部。

天册七年正月初七,天启裴沂闻晋王西面而臣事淳国,急怒,发使诏休、彭二国伐晋。

休国连年内虚,兵马皆次锁河山东,乃回奏天启曰:“国中无卒,天子辄令发兵,则山东无守。”

裴沂闻奏不悦,固使休王奉诏伐晋。

休国乃发锁河山东之兵马,彭国亦尽发国中余卒,合军伐晋。

唐进思闻山东之变,遂遵叶增前令,将兵入澜州。淳军陷丹阳,破郁林,挫休、彭兵锋,斩二军凡六将;长驱入休地,至八松城南二百里,临晋北之缘,遣使者告休王曰:“休、彭大将首级已传毕止。今休王伐晋,能战,淳军兵马待此;不能,则收兵西面事淳国。”

使者语卒,休王慑于淳军兵威,心忿恚而不敢怒,虽不臣事淳王,终收伐晋之兵。

彭王闻之亦退军。

淳军乃屯兵晋北走廊以东,日夜护晋粮南输。

晋王闻淳军纵马澜州、扼守山东,乃发书毕止谢淳王,再谓大臣曰:“叶增率师千里之外,仍能料澜州兵事,数画军策,任其计以定山东,此真名将。淳王得臣如是,我何羡也!”

天册七年一月二十日,淳军南伐各部会聚临封,合军关外。

许闳乃上言曰:“兵马齐,诸将合,请将军令。”

叶增遂令兵出当阳谷。

是时,张茂虽殁,许闳、夏滨、石催、刘行周、钟彦皆淳军宿将,骁锐悍勇,将兵伐地,无往不利,东陆四州无有不晓者。既闻诸将合军,众纷议曰:“以其一将,均军尚不能当,况今五将合于叶氏麾下乎?”

或曰:“叶下五刃,聚而为锋,天下莫敢与之相争”,亦此谓也。

·

早在晋粮南输之初,齐凛就已上书毕止,奏请将粮草司随军迁至临封,以能更加有效地统筹淳军入帝都盆地之后的粮运事宜。至大军南出当阳谷前数日,临封粮草司终于迁设妥当,齐凛亦携众文吏抵达临封。

他将诸杂务简略地安排了一下,便孤身直赴淳军大营。

是时,叶增与诸将练兵未归,秦一独自居于中军次帐之中,正一丝不苟地调配用以为叶增敷伤的药泥。

待见齐凛,她停下手中动作,对他微笑道:“自出义安至此仅用了十六日,想必一路劳苦。”

“夫人。”齐凛长揖行礼,容貌虽有倦色,神态却极认真严肃,他双手奉上一封书信:“夫人之前所询之事,业已自宛州查实。”

秦一闻之敛去笑意,接过书信,轻展细读。

“衍雨之事,与霍塘向夫人所言,只怕皆是真的。”齐凛等她读毕,又说道。

秦一将信笺折起收好,“多谢齐家相助。”

齐凛道:“能为将军分劳,此亦齐家之幸。只是既知此事为真,夫人有何打算?”

秦一稍蹙眉头,“太过骇俗。”

齐凛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至此,这一封详尽查明了衍雨医门此番所冀望之事的宛州来信,加上两个半月前霍塘向秦一全盘托出的此行目的,终于完整地拼凑出了事情的全部面貌。

·

东陆自贲宁帝二渡天拓海峡、讨伐蛮族以来,近百年间天下易主,四方苦战,百姓父子兄弟暴尸骸骨于野不可胜数。衍雨医者仁心,向来厌见战事,对军武之人更是心存偏见,颇多嫌恶。只是到了这一代,医门中却出了一个异数,正是十年前方继承衍雨世家的家主霍长霁。

“自墟、荒二神创世起,九州何时少烽火?”

他这样向世家诸人问道。

“避而不近兵武之事,终不过是自欺欺人。兵者可以诛暴乱而禁不义,以战止战,方为宗道。衍雨欲济苍生万民,何妨蹚一蹚这血火浑水?”

众人面面相觑,竟不能驳。

而霍长霁口中今世用兵“诛暴乱而禁不义”之人,便是战功赫赫、名震东陆的淳国名将叶增。

“存宗兴睦,世代永昌;忠炳日月,兵武安国”——这十六字由叶增夫人秦氏谱写的叶氏字辈,传至霍长霁耳中时,令他不禁慨叹连连。

“好一个‘兵武安国’,好一个‘兵武安国’——”他将这话重复了两遍,又说:“这等将材,若战死了,倒极可惜。”

于是霍长霁将医门这一代中最熟晓医术与秘术的杰出子弟霍塘叫至近前,嘱她道:“墟、荒二神之古印,今可析之。务使叶氏之将血,长流于此世间。”

霍塘奉命,随即踏上了去往唐都南淮的路。

而霍长霁要霍塘去完成的事,可谓是无与伦比的惊世。

他欲借衍雨之力,助叶增成为东陆无人能敌的战将,以暴禁暴,以战止战。

释施医术与秘术,使人能够全然忘却本我,脱离墟神赋予九州诸族体内的精神烙印,而放任荒神留于诸族体内的力量种子完全占据躯体,在最需要的那个瞬间,唤醒心底最深处的杀戮本能,从而踏上力量巅峰。

将这般无上而野蛮原始的暴力,付与最善兵能制、襟怀世人的将领,以逆神之力而造就这惊世的——

“名将之血”。

·

暮色远合,霍塘非常准时地携药去视叶增之伤。去往中军的途中,一个年轻男子远远地朝她所向行来。

她看清前方来人,一时欣喜得两眼发亮,立刻连蹦带跳地跑向他,兴高采烈道:“你来临封看我啦!”

齐凛无意纠正她自作多情的理解,只是面无表情地视她道:“你当初装疯卖傻多日,想必很是辛苦。”

霍塘顿时就有些委屈:“我并不是故意的。”

面对这个身负绝术、意图直接、心思单纯的少女,齐凛的心情一时很是有些复杂。他并未再说一字,只是努力将那复杂的心情自脑海中清除,回身欲走,可稍不留神便被她自后伸手拽住了衣衫一角。

他回头,正对上她满是期冀的目光,不由挑眉,以示询问。

霍塘静静地瞅着他,脸庞透出少许红晕,半晌未出声,十分罕见。

齐凛久等之下有些不耐烦,正要将衣角自她手中抽出时,就听她小声开了口:“我很想你。”

他微微怔忪。

她将他衣角攥得更紧些,又问说:“你一点儿都没有想我么?”

齐凛下意识地想要张口说没有,然而她整个人释放出来的气息分外干净透澈,在这混杂了金属与血尘气味的军营中令他感到是种别样美好的存在。转念之间,他又想到过去数月为查她的底细与衍雨医门诸事,她竟无时无刻不在他的心头挂悬着。

于是乎,那冷冷的没有二字便被他吞入腹中,不曾吐落。

他这副无言的模样,竟像是默认他亦是想念她的,令霍塘心内立时生出巨大的喜悦之情。

她开心地笑了,不多想地便做出了于齐凛而言可谓无礼放肆至极的举动——

扑入他怀中,罔顾他难得一见的惊愕万分、手足无措的表情,不撒手地将他紧紧抱住。

·

“真是成何体统。”

中军幕帷内,叶增遥见齐、霍二人,脸色微暗地摇了摇头。

秦一跟随他的目光探视远处,遂微微笑道:“齐凛当自有分寸。”她一面收起方才给他看过的宛州来信,一面问他:“衍雨之事,你以为如何?”

“如你之见,太过骇俗。”叶增目光颇复杂地又看了看远处的霍塘。若非他先前所受之重伤是经霍塘之手医治的,只怕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这个举止乖张、性格奇特的少女,竟是世传医神之门这一代中最为杰出可靠之辈。

他转目视秦一,又说:“兵者凶器也,又何以令之至凶?且我践历行伍十五载,手上过命亦十余万,统军出战,诛暴禁乱,只信人力,不信神数。”

秦一轻喟,点头道:“如此,拒之便是。”

念及淳军五日后将拔营南出当阳谷,她又道:“帝都二十三卫虽无重兵固守,然城堑坚深,无人可以小视。你欲速取天启,想必已有良策,然重伤方愈,当自保重,勿令我挂怀。”

叶增注视着她状似平静、内却隐忧的神情,抬手将她拥入怀中,“放心。”

一诺之下,她抵着他温热的胸膛,并不能看见他此刻严肃凝重的面容,一时竟亦真的放下心来。

【三十七】

淳军南出当阳谷的前一日,霍塘自过午至黄昏一直守在中军帐外,以极其锲而不舍的精神展示出她想要随军南下的决心和信念。

末了,叶增熟思后决定道:“如此医术,留在临封亦是浪费。便放她在辎重营随军出关。”

霍塘闻令后分外满意,随即火速收拾了行装——内里装的绝大部分是她这两年间在中州各地搜罗的罕见药材——之后便怀着依惜不舍之情跑去找齐凛告别。

·

是时,齐凛正在许闳帐中,因遵叶增之嘱,与其再核一遍此次淳军进入帝都盆地之后的辎补路线。

待诸事议毕,齐凛从怀中摸出一包物件,不言不语地搁在案上,打开,再一样样地摊开来,码摆齐整。

许闳望了一眼,看清时人顿时有所怔愣。

再下一刻,他眼眶狠狠一红,攥拳抵住案角。

二人无言半晌,还是齐凛先行打破了沉默:“从前在河南军前,你与张茂私交甚笃,我想了想,他的这些旧物还是由你收着最为合适。”

被齐凛平摊在案上的,正是张茂早年在河北、河南大营从军时,一路自普通士卒被一步步迁拜为淳军大将的一封封军牒。

齐凛在天册三年之前一直为叶府谟臣,叶增麾下的每一位校尉阶以上武官的履书均由其收理。其后他虽被举荐至淳王身边当差,但却未有一刻疏忘从前军中诸事,在天册五年奉诏南下典粮甲诸事时,又专门去要了这差使来,更是将这一封封旧文牒随行携带,未落一封。

在此番合军之前,他所尽盼的不外乎是能够与张茂、许闳、夏滨、石催这些军中袍泽们像从前在河南时那般相聚共饮、同伐敌寇。

犹记得天册四年秋,在他奉诏出使宛州的那一日,秦一于毕止城南风桦楼上对他说的那句话。

『王上如今雄图待发,将来你未必不能再与他们聚首。』

……

然此别三年,再当相聚时,物是人已非。

……

无声许久,许闳才哑着嗓子开了口:“人已物故,还留这些?”他一贯地哂笑了笑,遂又复陷于沉默。

类许闳、石催、夏滨这些河南的叶增旧属们,自天册二年跟随叶增北上拱立新王即位,到天册四年间被陆续遣回国南各大边营统练精兵,再至眼下南伐聚兵于王域之外,谁人不是军功等身、杀名震世,而克复帝都、匡复大贲的不世功业更仿若是唾手可取——

然之于这些铁血男儿,心中何尝不视袍泽之命为己命,而胸中又何尝未存大恸与长憾。

齐凛抬手,将那些军牒依原样收起来,轻轻搁在许闳手边,“叶将军重伤方愈,不顾劝阻一意进战,只为全王上之所托——诸将此番合军南入帝都盆地,望你凡事能够谨慎多思,万莫重蹈张茂殁亡之覆辙。将军已失张茂,不能再失了你。而我,亦不忍再见任何旧友为治侯冢。”

“瞿广……”许闳咬了咬牙,眼神犀利,“张茂战殁之仇,我等必将为之讨报。”

齐凛闻言问道:“此人自曲靖一役后,竟自掩声灭迹,全然不知所踪?”

许闳点头,“夏滨那个躁脾性,你是清楚的。当初既打通了粮道,待移兵临封、等待诸将前来会师时,他便倾西军斥候之力——也不先问叶将军是否同意,事后自然又领了棍责——将曲靖以南、临封以北的地界皆索求了一遍,竟不知其残部所踪。均军败兵之将,若是南归天启,一向会遭裴贼重责,而数月来南面竟是一点风声未传来,料想其必然率军未回,只是不知这些时日来藏匿于何处。”

“如是,则恐为我军后患。”齐凛微微皱眉。

“此时多想亦无用。对于瞿广,”许闳一时冷笑,“叶将军前几日与我等议事时曾道:‘倘有再逢之日,必将一战到底。’此亦我等之心声。”

齐凛还欲再言,却有人来报霍塘前来找他。

许闳听了觉得奇怪,问说:“那个医女?怎么寻你竟一路寻到此处来了?”

齐凛略有尴尬,想要解释,然而想到许闳与他已是三年未见,过去这一二年间的事情又非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便未回这问话,只仓促地向许闳暂别,起身,走出帐去。

外面,霍塘有些局促不安地等待着。

她用脚在地上不时地前后磨蹭,直待地面被蹭出了一个浅浅的小坑时,方听到身后传来清冷的男人声音:“何事?”

霍塘回头,一见他,眼里霎时就有了光彩,“我以为你在躲着我——那天之后,你就总是不见人影。”

齐凛不声不吭地望着她。

霍塘又说:“叶将军已准允我明晨随辎重营一同南下,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齐凛立刻皱起了眉头。

霍塘低头,从袖中摸出一小包药粉,双手捧着递给他:“你从前在义安时就一直操心疲累,我听人说此番到了临封你更是忙得夜不沾枕,于是很担心你的安康。这是我自制的进补之药,今后我不在你周遭的日子里,你要记得每日清晨都进一匙,可好?不然我会不放心。”

齐凛默然片刻,方抬手接过那药。

心情较之“那天”则更为复杂了——即将随军南出当阳谷的人是她,所将面临兵险的人是她,然而却是她在忧心他的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