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皎洁月轮,赤绝踏蹄上前,止于丘崖。

叶增昂首,上弦搭箭,引臂开弓,望天长射。

锐啸刺耳,白羽如银线跃空,以狰狞之姿挟风直入敌营,于熠熠火光之中削断木杆系绳。

赤色羽纛应声而落。

犹如无言之令,崖下淳军放箭如雨,肆泄入敌。

·

火色夜空剧烈地颤动着。

这些由泉明齐家业下军器监所锻造的淳矢,长二十一寸,四翼四棱,三刃铁镝,锥杆细翎,于淳军南伐的战场上曾杀伤无数。

而今夜发射入营的每一枚淳矢的尾部更是刻有小小的一个“天”字,以示此为淳都天翎军所专制的箭矢,令拾者轻易可辨是何人来犯。

未几,均营中果不出所料地爆发出了阵阵惊喝声。

淳军夜袭固是突然,但来犯淳军竟为随叶增自毕止一路南征的天翎军,这又格外激起了此地均军在被动迎敌之外的斗志。

这些经年固守于阳关的均军士兵,此番趁宛州三国合军内讧而弃关北出的目的只有一个:截断淳军南下天启之路,剿灭叶增所部淳军主力。

因而在面对淳军这般嚣然的进犯时,纵然不知淳军人马多寡、不知营外是否有伏,纵然深知夜里临袭之上策乃是拒战防备、不得辄动,这众均军仍然在短暂的慌乱之后展现出了主动应敌作战之姿——如今叶增率部亲临,已为他们免去远循其迹之烦扰,如若守而不动,岂非放失此一战机?纵使淳军此行果为诱敌之计,也当咬牙迎战而上。

均军战鼓之声自西起。

轰轰荡荡,一路向东,四方相应,传警彻营。

一千二百步之间,火把一束接一束地亮起,燎擦天际。

中军立起五方旗,白杆西挥,为四军指明来犯敌军之处。

各军踏鼓眄旗,装束兵马,于营前后出队布阵,持伏听令。

·

勒马临崖,叶增神色肃然,目不转睛地盯望着远处均营,身后立着护卫他出入战场的五十名亲兵。

冒着汹汹来犯箭雨,均军出战的阵列仍然相当规整有序:先自右军引出,再即前军,即中军,即后军,即左军。八十队马军、二百队步军分自月营两翅向西面汇合,随中军旗鼓号令稳步前进。

“接敌不乱,出战有序——”叶增回首顾亲兵,“似这般规整的均军战阵,自入帝都盆地至今还是首次目睹。此刻眼见方信,此番均军领兵应是瞿广之辈无疑。”

亲兵遥点均军出战之人马队列,应道:“敌数约莫一万余,然我军于敌营外仅有四十七队轻骑,若真冲突敌阵,恐难久支。”

叶增远视之目光甚为锐利,点头道:“寻其主帅。”

话毕,他抬手自背后箭箙中抽出三支平镞响箭,再度仰身开弓,向丘下连射三箭。

清亮的哨音穿透崖下鼓角战声,三枚鸣镝接连坠入淳军骑阵前十步的沙土之中,精准非常。

第一鸣,淳骑收止羽箭攻势。

第二鸣,淳军整阵后缩,人马飞快而有序地裂分为三股长阵。

第三鸣,淳军擎旗西撤,自营背山下的三个孔道中依次纵马横穿而过。

这一众淳军,来战如雷,去阵如风,夜影剽悍,衔令如金。

正稳步集结出营的均军睹此,中军行令之旗微滞,随即蓦地击扬向西——

八十队马军被急促地催动,在四名均将的带领下踏驰西来,沿淳军遁迹一样穿山而出,纵鞭追袭。余二百队步军则暂原地待命,阵形略横扩展,成守势以防淳军引出之后再度绕背袭营。

“毫不糊涂。”叶增的评价中隐约带了一丝罕见赞意。

亲兵则请命道:“均贼进止之令皆自中军出,料其主帅定在中军——属下请分兵袭之。”

叶增却摇头:“未必如此简单,”他凝目遥望,“再等片刻。”

他的目光朝向则在东北一角。那里自淳军放箭袭营至今无甚声息,仿若空帐一片。

而就当沸沸战声涌滚向西时,东北一角终起动静。

一簇人马暗影在夜空下腾然跃冲出营,影影绰绰地向北驰去。

叶增看清,抬臂挥指,出令道:“去追——探清其向何处送报。此地果非均军全部兵力,我料中军统夺之人亦非瞿广本人。”

亲兵遵令,果断转身纠集人马,下山北逐离营之均卒。

·

引敌西出的淳军轻骑在纵驰二十里后停下了步伐。

这支淳军轻装在身、良骏为骑,在无所遮蔽的沃野上驰速无匹,一路远奔已是将敌军甩开了不短的距离。

此时天野云层醲密,已无一丝月光。

身后二十里外均营的亮光与战声皆已被这不短的距离与夜色尽数吞没,茫茫广原上,唯有数里外均军追袭的蹄声隐约可闻。

淳军停下后重新整肃了一番因疾驰而略显凌乱的阵型,将马阵勒拢得首尾相交、紧密挨连,然后全员于坐骑上聊做休整,以逸待敌。

领兵裨将跃下马来,亲自伏身贴耳于地。

半刻后,他起身上马,面色沉稳地发声施令:

“备——”

淳骑引弓的动作整齐如一,夜色中难辨弓甲,唯二千余箭尾素羽如碎霜铺天。

敌迹蹄声清晰入耳,百步之距,四千军马踏地轰然。

“放!”

羽箭横出,破天啸行。

高密度的箭阵结如暗墙一堵,硬生生地撞翻了远追而来的均军前锋。

夜野之上,均骑阵形一时大乱,人仰马翻之音不绝于耳。

淳军拈箭再射的速度堪称惊人。他们未给均军任何躲避转向的机会,不过几瞬之间,淳箭已是四出四落,九千余锋利矢镞,如同带刺罘罳一般漫天而下,罩落于敌军头顶。

血腥味四起,哀嚎声遍野。

夜色昏朦,极目所视亦不过二三丈耳。

而淳军却利落地收弓抽刀,极富默契地裂阵为二,策马前冲,循声击敌。

左右分行的淳军马阵宛如细长暗蛇一般,紧紧贴着均军阵沿打斜擦过,驰迹诡绝。

在接敌的一刻,淳骑个个单足脱镫,翻身至马阵内侧,仅靠单臂及腰腹的力量将整个身体挂在战马鞍鞯上,然后倾身而下,扬刀挥斩!

均军战马腿骨断裂的声音响作片片,令闻者悚然。

骏马嘶鸣声亦哀亦恸,屈倒在地时将背上的骑手也一同掀翻;近千名被砍断了坐骑腿骨的均卒则活生生地被自己的战马冲震而死,躯骨崩裂,惨然异常。

——“蛇噬”。

这个叶增专为淳骑轻装马军所创之杀阵,于今夜被麾下成功地用以速破敌袭。

面对这一阵被催撕得短时间内无法组织起有力还击的敌方,淳军竟无趁势与之再战、进一步扩大战果的意图,而是毫不恋战地弃敌而走。

夜影下,一彪彪的淳骑回驰向东,急速奔往仍有二百队步军留守的均军大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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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出追袭之马军久无声息传回,均军大营中的二百队步军在长守无果之下,已无法再如此前一般沉着冷静。

火光肆耀,中军本已静滞许久的令旗被再度挥动起来,左、右二军受令,开始缓慢地继续前进。

一山之隔,二千余淳军轻骑身裹血风,转战而回。

叶增立马陡崖之边,背影一如剑锋。

他回首,望了一眼均军已不再稳固无隙的步军集阵,然后毫不迟疑地凌空猝震一鞭。

夜空青茫,赤绝于一刹间蓄势而起,腾蹄长跃!

犹如惊电骤起,战马剽悍健壮的身躯于空中划过一道寒线,四蹄重踏在崖下突起的岩石之上,在连跃三次之后,稳稳落定于淳骑阵前。

赤绝狠狠抖鬃,昂颈长嘶,引动身后一众战马齐齐嘶鸣,躁动欲战。

“杀——!”

叶增拔刀前指,放声吼道。

音落,他率先纵马穿山,驰向均营左翅。

淳骑紧随其后,以飙发电举之势高吼着冲杀入均军大营,其刀锋所过之处,敌军步阵皆如长河崩决,一泻千里。

挟风卷横云之速,淳军人马自西至东直穿整座均营,其势如破竹,其力如千钧,一径杀灭敌军引以为恃的兵众优势。

仅仅三刻间,均军二百队步卒已是溃不可支。

领麾下众骑踏翻均营正门东出后,叶增勒兵稍止,向北远视。此前派去追探离营北去之均卒的亲兵至今未返,令他不禁皱起眉头——

然而身后的敌军并未给他任何继续思考的时间。

二十里外被淳军破阵大损的均军骑兵终于集结回师,会同营中步军残部,重振旗鼓,另编军阵,怒滔汹汹地再度追袭上来。

叶增截断思忖,迅速地决定了下一步的进军方向,而后聚令人马,直接向正北长驰而去。

【四十一】

乌云层涌,叠压苍穹。

淳军疾行的步伐在途遇一条幼浅水道时放缓了些。

青色军旗被擎起高挥,士卒战马渐次有序地止步,就道短歇。

此距淳军袭营已过去了三个时辰。

二千余轻骑一路北驰,成功地将尾随追袭的敌军骑兵牵离出淳军主力南进路线、向北引去近百里,这一场夜战打得可谓漂亮。

这众鏖战未眠、长驰未休的精兵们,目中虽韧光不减,然面容终难掩丝缕困倦。

前锋阵列中打头的一名淳卒揩了一把面上脏粘的汗水,在驻马饮水前,抬首打量了一番天色。

有稀碎的天光闯过稠密的乌黑云脉,转瞬即被迅风刮卷起的青雾吞没,埋隐于灰色天边。

天将明,夜将逝。

而风雨欲来,犹可倾世。

·

淳军人马共饮一源。水流凉寒而清澈,自一个个士卒掌中淌过,洗振一军神貌。

一抹隐约的猩红于水中浮现。

这红随水冲流,色泽稀淡,非细看不能发现。

那名前锋列卒捧起水,埋头入掌,喉结滚动数下,抬起头后咂了咂嘴,微微皱眉,神色略疑。

他复定睛去望,当看清水中挟涌的赤色越来越深时,顿觉方才口中品出的腥味重了些。

未待多思,一物又浮清流而来,映入他的眼内。

那物随水波悠悠打旋,不多久便从他眼底掠过,逐波而下,将这一汪水道荡出浓冽血色——

赫然是一颗人头。

大惊大怔之后,他仓促上马,转首顾众同袍,大喝道:“敌贼近前——速报叶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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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增方将后军收束集结完毕,便接此一急报。未见丝毫疑乱地,他冷静言道:“呈前来。”

挂着水与血的头颅被人捧至淳帅马前。

叶增亲手接过,迅速检视一番刀口,然后以指遮抚其双目,扯下一块布简单包起,收入坐骑一侧的皮袋内。

被斩亡的正是前夜奉了帅令循敌北探瞿广所在的亲兵校尉。其人忠勇善战,自天翎军组建始便追随叶增左右,于淳军南伐的近两年间护卫主帅出入战场,数次被刃负伤,建功凡几。

而今却被敌贼戮尸枭首,抛水浮流,用以衅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