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军凡睹此景者,无不触愤。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叶增振甲握刀,望向来报此事的裨将,依旧冷静地说道:“传令前锋十队人马,随我北进迎敌。”

裨将虽亦愤恚,却以为叶增此乃报仇心切,便不得不保有理智地进劝道:“瞿广既知我部何处,又以此等戮辱之手段寻衅引战,为的便是激怒将军。度其北设伏兵,如若我军轻率北进,恐会入计。”

叶增并不以他未即刻奉命为怪,反问道:“我部此番主动南下犯敌,所图为何?”

“以少诱多,牵制均军北援之兵力,使其无法截围我军南进主力。”裨将利落答道。

叶增点头,“瞿广多诈。倘我疑其设伏而逡回不前,又岂知他不会趁此间隙遣众兵绕进向南?若失迎此一战,则我军大计误矣。”

裨将闻此,抱拳垂首道:“既如此,将军只领前锋十队未免数寡。末将请令收束各队人马,同将军北进。”

“后有追兵,你当帅余众守此,待敌来近,则将其向西引去,勿使均贼两部相合。”稍作停顿后,叶增将眉头慢慢放平,看上去意态从容,似乎是要以此来纾解下属的担忧,“瞿广年少恣傲,他欲成天下之名,必有其所畴算,不至以众凌寡,徒减世人之评。”

裨将默然许久,知其不可再劝,遂以军礼再拜,哑声道:“末将定不辱命,然望将军自珍重。”

叶增未再答言,对他稍一颔首,已自催马踏前,然后逐渐提速,驰向淳军前阵。

在他的身后,乌烈的浓云侵没远天。

飒飒风起,凉雨陡然倾落。

·

战事来得远比预期中的还要迅猛。

十队淳骑随叶增北进不过数里,便闻破天一声战号起。

密集而有序的箭雨自三面而出,连下六阵,生生将淳军逼得后退了数百步。未待淳军做出任何御敌部署,数不清的均骑便自四下策马持枪而出,如同洪水漫野,声势浩怒。

这滚滚敌流似能吞没一切,来侵之际却毫不规循任何兵家阵法、战场之道,如同破笼而出的群兽一般,杂出无令,四奔噬人,毫无章法。

然而正是这般狂乱之势,直杀了淳军个猝不及防、人摇马动、几成溃态。

雨积成幕,道道血丝横织其间,战马蹄下处处泥泞。

战声之中,叶增飞速四顾,环视四野。

淳骑仓卒应战,而战亦无阵,欲退而守御,然敌众四围而来,后路已绝。

随他出入的数名前锋淳骑欲拼杀出一条血路护主帅撤出,然而未待行动,就听叶增沉声喝道:“待令!”

话音方落,他已一骑驰出,直冲敌围最密之处。

奔行间雨风如刃,叶增擎弓短射。

敌骑一人中箭,尚未落马时,赤绝已狂驰而至其身前;叶增弃弓,于马上脱蹬前探,徒手夺其兵器长枪,反肘便将那人刺翻马下。

他回身坐稳,两腿足下注力。赤绝扬蹄怒嘶,冲跃之间接连踏翻数名见状前来围援应战的均卒。

战马怒气腾腾,棕褐色的鬃毛逆雨如鞭;马上战将冷甲坚刃,勇武绝人,一时令近前的敌众陡生忌惮,稍显踌躇。

然而叶增却未给他们任何迟疑的时间。

赤绝受驱前跃半丈。长枪横出,刺穿为首一名均骑的胸甲;枪尖搅入他的胸膛,拉出一道深长血槽,内脏破流而出;尚温热的尸躯被打斜挑起,最后被重重地抖落于战马蹄下。

下一刻战马逆风转向,枪尖直掠后一名均骑的喉颈。热烫的鲜血自被利刃划断的喉管中喷出,僵瞪着一双眼睛的均卒落下马来,没几下就咽了气。

不过片刻的功夫,叶增已斩三名均骑。

这等精勇的马上武技,配以这等无畏的戮力搏战,足以使均军前围众人心生骇惧,不禁略略暂缓了攻势。

叶增亦勒马收枪。

他回身,目视远处麾下众骑,扬臂一挥枪杆。

淳军此方得了帅令,遂火速策马上前,依次集阵列于他身后。

四野下,均军虽未近攻,却自各个方向向内聚合,将淳军这十队骑兵密不漏风地围了起来,只于叶增身前的百步之内留出一片空阔战场。

淳军阵中不免暗暗相觑,多不解均军此举缘何。

唯有叶增神色凝定,任雨水淌过眉梢亦不眨一下眼,自向均阵深处一路远瞰,似乎已知接下来会发生何事。

果然未过多时,一人一马破开均军围众,缓慢向前行来。

来者顶盔掼甲,座下战驹亦装配了马甲,手里拎着一杆铁槊,身上银甲已被雨水透湿,显然是观战已久。

他一路行,均卒一路避让。直待他行至叶增身前数十步,后方被他破开的围阵才复又慢慢收合。

叶增迎着他的行迹,亦催马上前,待两人相距十余步方止。

那人头戴一顶兽翅兜鍪,宽宽的眉庇将他的面容很好地遮掩了起来,然其露于外的一双眼内锐光逼人,骄而不怯。

“叶将军。”

这一声穿风挟雨而来,入耳凛冽。

此声英朗,此容傲然,再不容人错认。

叶增毫无诧色,仅从容地向他点了点头,仿若旧识再遇,聊做回应。

那人又驱马靠近数步,星目锐光更是清晰,“将军一路战至此地,甚是辛苦。”

他虽言道辛苦,然神色却无一丝一毫慰劳之意,背阵猛地一扬臂。

赤底白字的“瞿”字羽纛于风雨之中被高高擎起。

均阵中蓦地竖起数百面令旗,与之前那毫无章法的袭冲截然相反地,全军分阵听令,整齐划一地张弓上箭,纷纷对准被围在内的淳军众骑。

雨势较先前更大,水珠将铁刃击出铮铮冷音。

淳骑睹此,众皆警备,蓄势待战。

叶增一人一马列于阵前,意仍从容,此刻终于开了口:“为国而战,何谓辛苦。”

瞿广则放目打量这一众淳骑,嘴角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个轻慢的浅笑,道:“将军知我兵众,却只领区区数百骑北来迎战,是看不起我均军战力?”

叶增答道:“足下年少英雄,善战多智,先后杀伤我军张、许两员悍将,叶某何敢小视?”

“将军何必惺惺作态,我又岂能不知将军何计?”

瞿广以鞭轻点战马,再度骑近了些,“将军以少迎多,败亦不损淳军之威;而我以众凌寡,胜亦羞取天下赞名——”他冷声一笑,“将军以为我计较这天下赞名,竟过于两军之胜败?”

“足下若为国计利,则当倚仗兵众,聚力剿灭我部,又何须在此与叶某多言?此时围却不攻,不外乎是欲与叶某一战,若能得叶某阵前失利,方可正足下东陆名将之名。”

瞿广低了低眉眼,似是承认了自己的意图,遂又稍稍昂首,讥言道:“将军此番若败,则与麾下皆不可得生;若胜,我虽不得天下之名,然亦将令部众置将军与麾下于死地。这些将军当自清楚,然仍率部赴此求死,是为何故?”

叶增坦然应道:“叶某为将,所求不过不负王命、不负众心,一己生死何足道哉。此番南伐,为的是诛戮裴贼、克复帝都。倘能斩足下于阵前,则均军必乱,我军南进诸部再无后顾之忧,匡复贲室计日可期——故愿一搏。”

“如此,则必成全将军一搏之愿。”

话毕,瞿广勒马少却,随后举手为礼,示意将要上前讨战。

叶增亦举手回礼,然后一手松挽马缰,一手仍持先前自敌卒处夺来的长枪作为自己的兵器,从容自若的神色从始至终未曾稍变。

两军士卒虽未收束兵器,然皆凝神屏息,静待叶、瞿二人厮战的结果。

在这片被均军辟出的百余步宽长的战场上,除了两位主帅座下战马缓慢转踱的蹄声之外,就只余雨落之音。

突然地,瞿广催动坐骑,直跃上前,口中短促地低喝半声,手中铁槊径直刺向赤绝腹下。

他与战马皆全幅披挂,而这一刺因借着马力,故而格外力沉千钧。

赤绝久经战阵,灵巧地腾身闪过,仅被削去尾鬃数片。铁槊未中目标,直击触地,泥浆飞溅了他一身将甲。

坐骑与赤绝擦身易位,瞿广提槊回身,眼角擦过一抹银光,就见叶增同样迅捷地回敬了他一枪——

枪尖精准地点到战马腹部,却在触上甲片的那一刹被震开。

叶增旋即收枪振臂,飞快地再次打斜刺向未挂有任何甲片的马腿,而瞿广沉沉一喝,提缰前跃,从容避过这一击。

二人几乎是同时勒马转身,面向对方,调整呼吸、照顾战马,预备即将再来的第二回交手。

身后百步处的士卒们皆是瞬亦不瞬地注视着这瞬息万变的战局,虽知方才他二人谁也未讨得对方便宜,可这战具优劣、人马精神却是展示得一清二楚:

叶增率众为求速进,人马俱是轻装,手中握着在战场上夺来的兵器,从头一夜袭营后北驰至此刻,几乎未曾有过长歇,与人马具甲、手持坚兵、以逸待劳的瞿广相比,实是从一开始便落了下风。

在二军紧张而压抑的围视之下,二人二骑又战了数回,结果皆如头一回一般,并无一方失手。

雨越下越大,如同幕网一般笼罩于这战场之上。

在第六次与瞿广交手过后,叶增终于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色,而那疲色转瞬即被落雨洗去,无人目睹。

风啸声中,瞿广猝然大喝,再次主动来战。手中铁槊在刺出的一瞬,他目中锐光闪烁,脚下猛夹马腹,转跃至赤绝后侧,同时手腕施力一抖,舞槊横扫,直击叶增背甲。

这一击之腾挪可谓绝技,足令常人无暇反应防备。

叶增却早已在铁槊初刺时便立时操缰闪让,此刻槊杆袭来,而他正可堪堪避过这一击——

地湿泥泞,赤绝矫健前突的身形突然一滞,蹄下打滑,马身大幅倾斜,敌槊长杆重重拍落于马腿之上!

赤绝痛嘶长鸣,后蹄不可控制地屈跪向地,前冲的力道来不及收控,直将背上的叶增横甩了出去。

天幕陡旋,铁胄撞地,甲片欲裂。

“将军!”

“将军!”

惊喝与呼喊声自淳军阵中此起彼伏地响起。

有数队淳骑躁动出列,意欲救主,然皆被周遭观战的均军截住厮杀,一时间战场混乱成片。

大颗大颗冰冷的雨珠落下来,敲打在叶增的脸颊与嘴唇上,令他从初时的短暂晕眩中清醒过来。

喉中腥甜,肋下一阵剧痛。

他令自己保有冷静与理智地缓缓起身,捡起摔落于一旁、已被挫断了三分之一杆的长枪。

然后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与血,抬起头。

不远处,瞿广慢步驱马踱来,那杆将叶增拍下战马的铁槊依旧被他提在手中。待近前时,他的嘴角复勾起一抹笑——那笑似是为他之即将取胜而喜悦,亦似是为叶增之不慎落马而惋惜——迎着风雨,他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盯住叶增,开口道:

“叶将军恐怕不知——这世间之事,多与愿违。”

说着,瞿广将手中长槊提举起来,毫不迟疑地发力,狠狠向叶增劈下!

叶增亦未迟疑地抬枪横挡,枪杆触上槊锋的一刹即被劈断,双手虎口皆被震裂。

而破枪而下的槊锋冷刃毫无停滞之意,银光骤落,将叶增的胸甲自左上至右下斜割开来。

鲜血几乎于一瞬间冒涌出来,染透缁衣。

瞿广镇定地收回兵器,再度举手为礼,似乎是欲给予叶增在受他最后一击前足够的敬意。

忽地,一片风雨混沌之中,闪电凌空,奔雷大作。

天穹之巅,郁非星辰闪耀着火红色的星火,并不能为人所见的星辰之力于这天地之间肆无忌惮地流动着。

心脏蓦地跳动狂烈,呼吸亦变得困难起来,叶增下意识地抬手抚上左胸,压于手掌下的甲片传来熟悉的热意,而他的胸口此时灼然发烫,如火在焚。

身前,敌将缓缓举起兵器,锋利的坚刃刺目逼来,直没入他的腹中。

陡然间,轰轰惊雷踏过云际,一道闪电横劈而下。

一如梦中。

叶增于一刹那间失去了所有神智,只能感到极度的热与杀意自胸口喷涌而出。那热与杀意化作手中利刃,于尖锐长啸声中,他欲斩裂身前这人、这天、这地——

……

雨水如血,肆淌无止。

瞿广在刺出铁槊的下一刻就发现了异样。

裹有葛布的槊杆在手中遽然间变得发烫,紧接着,兵器另一端传来一股强力,只一霎的功夫,便将他自坐骑背上硬生生地挑离,抖甩入地!

他欲翻身而起,然而一股更大的力量将他压制,令他无法动弹。

乌茫的天幕下,叶增的身影宛如神塑,手中拎着那杆明明业已刺入他腹中、足以令他丧命的的马槊。

瞿广看清,神色不掩骇惧,张嘴欲言,然尚来不及吐出半字,那杆铁槊便冲他迎面挥下——

于失去意识之前,他仅看清了叶增一双隐泛红光的眼睛。

如血,如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