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音惊诧地扭头望他,“为何?今晨你不是还叫我收拾行装,同你后日一道启程?”

他轻轻扬动嘴角,似乎是在说笑:“倘是此番有险,我又如何舍得让你随我涉险?”

宝音却极认真,伸手去牵他的衣袖,回应道:“如果真要犯险,我必与你共荣辱。你们东陆的女子,向来便是以夫荣为荣、以夫辱为辱的——这还是当初叶夫人教会我的。”

孟守文心内颇为触动,不禁收敛了容色,捉住宝音的手,将她拉往自己怀中,又自袖中摸出两样东西,仔细交付与她。

宝音握住,疑惑地抬眼,询问其意。

“留在毕止。倘闻南面有变,则发此国书、符节与你的父亲;鄂伦部若能见书发兵,则淳军北海大营亦当见节纳迎。”

……

天册七年四月十一日,孟守文自毕止南下天启。

未设仪仗、未令大军护行,一路轻装简行,身旁只跟随着冯权及与他共来毕止的二十轻骑,仅用六日便到了菸河北岸。

晴空无云,河水怒浪拍岸,洪声滚滚。

孟守文拍马近河,立于岸边,远眺河上。

风骤起,似有杀伐声入耳,八年前的往事如云如烟一般荡过他的眼前——

冰寒刺骨的菸河水中,火筏惊目,年轻的斥候校尉冷静沉毅地将他救出敌手,重塑他王胄英名。

雪地之上,他跪叩于殿前,厉声诘斥构陷之人其心可诛,力争叶增之清白忠正,任衣领凝霜、双腿冰麻而不自知。

王城之外,河南大营兵甲耀日,诸臣噤畏,三千士卒单膝跪地,拱立他登基为王。

……

孟守文轻阖眼眸,收束回忆,拨转马头,回身视众骑,准备驱马渡河。

二十淳骑一直默声等在不远处,此刻方移动身形,一并朝他踱来。

待众骑相围,冯权方缓缓出列,近前道:“叶将军有令:王上可于菸河北岸聊歇数日,待将军修葺天启宫室毕,再派军迎王上南下。”

孟守文看着他,未言亦未动。

冯权再驱前一步,脸色是与前迥然不同的冰冷:“还望王上止步,暂留此地。”

二十骑亦同向内趋近,形如逼迫。

于此僵冷的气氛之中,孟守文先是轻轻地笑了一下,随即遽然发怒:“你们的叶将军,这是当真要反了么?”

【四十三】

在淳军兵帐外被齐凛一把拥入怀中的那一刹,霍塘滞住了呼吸。

远天白云如絮,她心亦如絮。

少顷,她那四散漫飞的神智才逐渐归位。

轻抬眼睫,目光被天启坚深宏阔的外城墙所阻隔,霍塘听见自己很小声地开了口,说出了一句至无用的话:“……我快喘不过气了。”

没有人给她言语上的回应,但她却分明感到腰间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

……

要到很久以后,霍塘才会从旁人处得知,当初她被均军虏劫的消息传至临封粮草司时,一向冷静的齐凛竟会失措。

精于筹算的他做出了极为愚莽的举动:派马一日十探南面军报,一连二十日皆如是。

左右文吏好心劝慰他说:公子且自节哀。

他则不语不应,孤行己意。

其后淳军大捷,她单骑逃离敌营、出现于二军战场上的事迹再次传至临封粮草司时,众皆惊愕。

而齐凛没有一刻犹豫地拍马驰出,奔行向南。

……

而在此刻,被他紧抱在怀中、什么都不晓得的霍塘有些局促地偏了偏头,然后看见了自远处缓缓驱马驰近的秦一。

她的确不能明白齐凛此时失而复得后的狂喜与心悸——纵使明白,亦丝毫顾不得去照顾他的心情——竟自急切地用足力气,将他一把推开,随即提裙向来者奔去。

“夫人——”霍塘跑近秦一身前,略有些气喘,“叶将军他……”

秦一并不予她说完话的余地,利落地打断她:“他没死,我知道。”然后目不斜视地自她面前行过,直往淳营中军大帐而去。

这般冷淡的语气与态度,令霍塘一霎红了眼眶。

她轻抽鼻翼,感到自己的委屈堪谓不合时宜的矫情,便努力将情绪压回心底,不吭不响地跟紧在秦一身后。

待至中军前,与守帐亲兵见过礼后,秦一的脚步方是一顿。

背对着霍塘,她静默了片刻。

伴着隐约的叹息声,秦一开口说道:“我不知,是该谢你令他战能不死,还是该恨你令他……生亦非人。”

·

被撇在帐外的霍塘呆呆地立在原地。

须臾,她感到肩头被人轻轻拍触,似有安慰之意。她转头回顾,动作带有少许怔迟,然后在看清来者的瞬间就大哭了起来。

齐凛再度将她揽入怀中——这一次则得到了她全身心的顺应——轻缓地拍着她的背脊,他说道:“别怪叶夫人。”

霍塘一边抹泪,一边点头。

“我知自己骗了夫人与将军,”她呜咽道,“但我不以为自己所行皆是错事。”

齐凛并不评说此语,仅是道:“夫人心内之苦痛,恐非你我所能知。”

霍塘两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衫,埋头继续哭了好一阵儿,才渐止泣意。她抬起眼皮瞅瞅他,问道:“你为何瘦了这么多?”

齐凛尴尬了一瞬。

清傲如他,自然不会说出这是因心忧她之安危所致。而他只是将目光放向它处,所答非问地说:“此番战罢,你留在淳军驻地尽医者本分即可,切莫再逞强随大军前出,平白令人为你担心。”

霍塘却听明白了他未曾明言之意,再一念他迢迢策马赴此地、在见到她安然无恙后的复杂神情,更觉自己没有必要再多问他什么了。

于是她轻轻咳了声,主动为他释去尴尬,“叶将军之前负伤颇重,一路转战至此殊为不易;为防后患,此番医他我不敢图快,目下他尚在昏迷之中,还得数日才能醒。”

齐凛点头,对她的医术自然放心,似乎想到了什么,又问:“听闻瞿广亦被你救了,可是真的?”

霍塘答得坦然:“真的。”

他遂不解道:“为何?”

本以为会是医者仁心、不忍见死之类的原因,岂料她振振言道:“我之前在他手里颇吃了些苦头,只觉沙场战死这等结果未免太便宜他了。于他而言,战死尚能一保忠悍节义,但若为敌所生俘,怕是会比一死还要难忍。所以我将他救活了,但看叶将军醒来后如何发落他。”

齐凛哑然。

紧接着,她望了望紧阖的中军帐帷,又望向他:“你……不进去看看叶将军?”

齐凛摇头,无意叩帐去扰秦一,仅道:“大军方克天启,诸事必定繁杂。我先去会诸将,商议后计。”

·

如齐凛所料,此时的淳军虽一路长攻,破帝都、臣中州,然却亦是元气大伤。

南伐之初纵兵六万,至眼下仅剩一万八千余。

兵疲马乏自不必提,因国库已空,目下更是只能仰靠晋国所资之钱粮维持军需开销。

所伐灭之均廷诸镇仅留了为数不多的兵力镇守,倘若有变,绝非旦夕可以转圜。

天启文武虽降服,然淳军未获天子玺绶,破城三日后有谣四起,道裴沂近侍已携玺及其幼子出奔澜州,欲延均祚,当下帝都人心再度摇荡,那些先前降了的均臣,谁都难言会否将起反心。

阳关以南,宛州三国联军内战仍未泯平,尚无一国出使奉表尊淳王即帝位。

叶增虽令封城门以俟王驾,然为霍塘用药后便一直昏迷,淳军中一时竟无人能持大局。

诸将领兵伐地固然不在话下,可面对战后这般纷扰的局势却颇显无力,因而在得知齐凛人至营中后,纷纷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齐凛谟臣出身,追随叶增多年,出仕颇得王上信赏,亦曾成功出使过宛州三国,于淳军南伐的近两年间,更是手握后方粮脉而不曾出一丝差缪——有他在此,便不需再担心无人持众议了。

在与诸将见过礼、了解过当前的态势后,齐凛稍作思考,然后道:“叶将军虽为避嫌而令封城门、俟王驾,然现今为防生变乃是头等大事,诸位当遣兵马入城布守,不可因小节而害大计。”他一一布置道,“天子玺绶既未搜获,我等当立时觅匠重造,与旗、鼓诸物一并奉入宫室,再制登基诏命,一旦王上驾至,便即刻行典,昭告东陆,以定人心。”

说罢,他停顿片刻,稍稍皱眉道:“目下之淳军,恐已经不起任何一点变故,我等诸事都须得慎而再慎。”

随即他又视众人,问说:“派往毕止传捷的是何人?走了已有几日?”

钟彦答道:“是我麾下斥候营的左翎校尉,名唤赵熹。他领一百人马北上毕止,至今已有十一日。”

“这十一日间可有音信传回来?”齐凛再问。

钟彦笑了笑道:“赵熹为人忠勇,必定不会辱命,有没有音信传回又有甚要紧的。”

齐凛却摇头:“当即刻另派人马北上,一日一报。倘王上已南下,则迎驾于途中;若一路不逢王上亲兵执仗,则至毕止探其究竟。”

钟彦见他如此慎肃,亦收起了笑意,“不若再过五日,若仍未闻报,再遣兵马不迟。”

“十一日不曾闻报——倘若真有变数,已是足够迟了。”

·

毕止王城。

栖梧殿内,宝音吃惊地盯着一名跪在她前方、满身血痕的淳兵,高声问道:“你说什么?”

淳兵再顿首,急切道:“叶将军行反事,欲拥众兵于天启自立为帝。此番遣我等北迎王驾前曾下密令,命我等在南下途中拘押王上,邀迫王上亲书让贤禅位之制。”

宝音显是极为震惊,半晌竟无言。

那士兵又继续道:“王上目下已被拘禁。臣祖上三代从军,代代效忠王室,今不忍见王上为乱臣所害,故拼死搏出来报,还望王后主持讨逆诸事!”

最后这重重一句终于令宝音回神。

她蹙眉,问道:“如果你真的忠心为主,为何早在毕止的时候不曾说出这一切?”

“臣固然想要报禀,奈何人微,无此机会。”士兵怕她不信,一把将衣襟扯开来,那里面露出深长的一道刀伤,此刻仍未结痂,“臣为此差点丧命,王后却不信臣所言?!”

宝音看了看他的伤口,眉头蹙得更深。

带士兵前来觐见、此刻立于一旁的淳国廷尉见此状,将那士兵唤起身,再着人将他带下去疗伤,然后向上行礼道:“事不宜迟,还望王后早发国书、符节与鄂伦部主君,乞发兵助我淳国南下讨伐叶氏逆贼。”

宝音轻轻望他一眼,并没有立刻回答。

她知因孟守文南下,廷尉奉诏监国,此刻正是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不得大意的时候,故而并不以他急言兵事为怪。

片刻后,宝音对他道:“出兵是大事,我并没有涉政之权,此事还是等明晨廷议时让众文武共同商议后再决定罢。”

待廷尉退殿后,她叫过多年忠心随侍孟守文的内侍,过了许久,才低声道:“……我已不知该信谁了。”

内侍闻报虽亦焦急,却仍先宽慰她道:“王上自有天佑,王后不必忧心。”

“叶将军行反事——”她抬眼,轻轻问:“你信吗?”

内侍默不做声。

宝音兀自答道:“我不信叶将军会反。但我,也不敢不信他们的话,否则如果叶将军果真反了,我岂不是辜负了他走前的嘱托?”

内侍叹了一口气,自然明白她口中的“他”是何人,就听她又接着说:“派往北陆给我的父亲送国书与符节的人,需从我的陪嫁亲兵里面挑选。无论如何,这件事都不能再出一点变故了。”

然后她看向他,“还有一事,需要你替我去做。”

内侍垂首道:“王后且吩咐,小臣必定万死不辞。”

宝音一字一句道:“我要你亲自将叶将军的长子送至天启,交至他的手中,告诉他,王上从不信他会叛变。”

“这……”内侍微有犹豫,“倘使叶将军行反事是真,王后此举则是大不智。”

宝音站起身来。

“相比于大智,我们蛮族人更讲大义。如果叶增没有反,那这忠心必定不可被辜负;但如果他真的反了,那我鄂伦部铁蹄必将长驱南下,叫他的妻、子亲眼看着,反臣的下场会是如何!”

·

临近傍晚时,齐凛与淳军诸将齐齐前来中军,请见秦一。

秦一披衣走至外帐,再请众人入内,见他们脸色皆不甚好看,不禁疑道:“出了何事?”

众人相望一番,还是齐凛出前道:“二度派去北迎王驾的人马回来了。一路未见王上亲兵执仗,亦未循得赵熹等人的下落,在过了菸河后,却听闻国都举境都在传言说——叶将军拥兵欲行反事、王上已被南伐人马所拘禁、至今生死不闻、王后已发书乞鄂伦部发兵南下讨逆。”

饶是秦一平素再娴和沉静,此时闻言也是大大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