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青奚下山而去。他不耐烦地推开了还在围着老师泪水涟涟依依不舍的同门们,背起自己简单的行李,也不再多看老师一眼,很快地下了山。背后隐隐传来几声咒骂,但似乎压根就没有传到他的耳朵里去。

他并没有走向就在半山腰的秋叶城,而是沿着山脉向西北而去。不知为何,澜州的雪在这一夜突然停息,使他留在雪地上的脚印无法被新雪覆盖。但他却仍然一路步行,并没有选择振翅起飞,背后留下一长串的足迹,有点肆无忌惮的味道。

大约在岁时之中,他来到了雾松林。此地地势险要,林中路径复杂,且长年大雾弥漫,时常有人不小心跌入深沟,丢掉性命。当然,如果有熟悉地形的人想在这里面藏匿,也会是十分轻松的。

青奚在林外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淡淡地说:“你们再不动手,等我进了树林,就没什么机会了。”

随着他这句话,身后大约十丈左右的地方突然现出了两个人影。这是两个身穿白袍的男子,毫无先兆地在地面上现出身形,显然是施展了某种障眼法。他们身着白衣,能够很容易地利用白雪的颜色掩护自己。

身材较高的白衣人阴笑一声:“你跑得可真够快的,我差点以为要追不上你了,可没想到你竟然自己停下来送命,那可怨不得我了。”

话音未落,青奚就感觉到了背后的变化。一道冰墙悄无声息地矗立起来,挡住了他的退路。身材略矮的白衣人双手掌缘一合,摆成莲花形状,一道火焰从掌心化出,向着青奚飞去。

青奚身子一闪,避开了这一击,火焰击打在背后的冰墙上,一声巨响,冰墙被击得粉碎,碎冰四溅。与此同时,身高者已经以诡异的身法欺近,双手向着空中做了个抓的手势,地面上骤然暴起无数冰棱,犹如金属削成的尖刺,刺向青奚的脚心。

青奚避无可避,只好身子前冲,像蛮族人摔跤一般,一头撞向敌人。那身高者倒也不敢硬碰,侧身躲过,青奚在地上一滚,已经将弓箭抓在手中。

两个敌人均知道羽人箭术的厉害,丝毫不敢怠慢。两人一向共同行动,彼此心意相通,此刻不必任何交流,自然而然地默契出手。身高者又是凌空一抓,围绕在青奚身边的雪地上的积雪瞬间扬起,而矮小者也在这一刻念出一句咒语,半空中的雪尘竟然全部燃烧起来,将青奚包围在其中。

青奚惨叫一声,倒在地上翻滚,但身上的火焰隐隐透出紫色,无论怎样在地上滚动,都无法扑灭。滚了几圈,手中的弓已然脱手,丢在雪地上。

羽人失去了弓箭,就不足为虑了,况且弓箭的主人正在地上哀号翻滚,无疑已经失去了战斗力。两位秘术师安下心来,走到近前,身高者冷冷地说:“滋味不好受吧?谁叫你非要领着我们俩绕那么大的圈子,我们也只好让你死前多吃点苦头,这叫礼尚往来。”

青奚嘴里含混不清地重复了一遍:“礼尚往来……这话说得真不错。”说到后半句话时,语调突然清晰起来,而且中气十足,一点也不像垂死挣扎的人。

两名秘术师听到这个语调,心里知道不妙,下意识地打算往后退,不料双足感到一阵麻痹,就像突然脱离了身体一样,怎么努力也动弹不了。低头一看,却是两脚不知何时包上了一层绿莹莹的冰晶,这种怪异的绿色,属于一种介乎毒术和秘术之间的技能,调配好药物后,通过秘术催动侵入人体,可以让人失去行动能力。

两人大惊失色,正欲施术解除脚底的束缚,却发现双手也在不知不觉中失去知觉了。那股麻痹的感觉迅速扩散,流遍全身,几乎是在眨眼工夫,两人肌肉彻底僵硬,但那毒素却在这一刻停住了,并没有侵入两人的头颅,也没有钻进他们的心脏,仅仅是让他们没法作出哪怕一个最细小的动作,就像两根冰柱一样,戳在雪地上。

地上的青奚这时候施施然爬起来,身上的火焰一点点熄灭,消失于无形。他装模作样地拍拍身上的雪——其实早已被火焰熔化蒸腾了,皮笑肉不笑地走到两人跟前。一股刺鼻的药味随着青烟弥漫开来,精研药理的人能很容易分辨出来,这是珍稀的炎焱草根的气味,这种草可以制作种种抗火的药剂。

“我老师一贯说我脑后生反骨,”青奚一脸奸相,“他说得一点也没错。人家都说羽人应该好好练习箭术,我就是不乐意,却偏偏对秘术和药剂很感兴趣。”

“至于这张弓,”他毫不痛惜地踢了一脚那张落在雪地上的、做工还算精致的弓,“只不过是个幌子,头脑简单的人多半就会把注意力放到它身上。我的秘术没有你们俩精深,原本要让你们中招很不容易的。”

两个头脑简单的人满腔怒火,但是却无力反抗,甚至不能张口骂他一声。青奚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伸出手指在两个人的面颊上点了几下,高个子的白衣人立即破口大骂:“你这混账的扁毛,杀了我们吧!”

人族和羽族自古交恶,相互都有些亲热的昵称赠送,羽人喜欢称人类为“猴子”,那是因为猴子只能爬树,断无法一下子飞到树顶,人类则喜欢称羽人为“鸟人”或“扁毛”。如今高猴子对扁毛口出恶言,用意无疑是想激怒对方,速求一死。

青奚听了这话倒是丝毫也不动怒,反而是那矮个子脸上露出畏惧的神色,似乎生怕羽人着恼杀了他。青奚哈哈一笑,凝气于指,手指尖透出绿色,对准了高个白衣人:“要是早想杀你,我就把你们引进树林再杀,也不必费那么多周折。告诉我,你们抓到我老师后会把他带到哪儿去,我就给你个痛快的。”

白衣人哼了一声,并不作答。青奚当即一指点出,击在他右肘往上三分处,他的整条右臂很快泛出绿气,皮肤变黑,竟然逐渐开始枯萎,变成软软的一条死肉。但由于青奚那一指同时也阻挡了毒气上行,除了右臂,身体其他部位并没有中毒。

“再不说,就是左臂了,你不想留条手来吃饭么?”青奚微笑着问。

白衣人满头大汗,脸上肌肉扭曲,显得无比痛苦,但他仍然只是充满怨毒地瞪着青奚,一言不发。青奚毫不犹豫地再点废了他的左臂和双腿,白衣人无法站立,倒在了雪地上,却始终坚持着不理会青奚的拷问。

青奚叹了口气:“很抱歉,我的耐心是有限的。”一指戳中对方的心脏,那绿气迅速蔓延到全身,白衣人嘴角流出一丝浓浓的黑血,已然毙命。

矮个子的白衣人见到青奚如此心黑手辣,浑身像筛糠一样地抖起来,眼看着这个面相凶狠的魔头转向了自己,温和地问:“怎么样,你是乖乖告诉我呢,还是陪他一起上路?”

“还有一件事,”他又补充说,“你们到底是什么组织?老师说你们是辰月教的,我不怎么相信。那些人臭屁得要死,不会穿这么粗陋的衣服……”

这间囚室虽然狭小,倒也打扫得干净,而且桌上居然有一壶茶,虽然已经凉了。路习之随遇而安地在桌旁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宛南的磨茶,倒的确是好茶叶,”他自言自语着,“可惜放的时间太久,有点发霉了。”

装着铁栏的门洞外传来秦无意的声音:“真抱歉,是我们待客不周,可是我们不像你,没有办法常备兰朔峰的青芽之类的好茶。”

路习之嗯了一声:“清心寡欲、以严苛的磨炼来追求真道,从这一点上来说,你们还真有点像长门修会。”

秦无意不屑地哼了一声:“长门修会算什么东西?他们追求的不过是自身的悟道,而且曲解荒神的真意,只是一帮以折磨自身为乐的蠢蛋罢了。”

“不过,看起来你对我们还是有相当的理解啊,”他又说,“我很好奇,你还知道些什么?”

路习之不置可否:“我告诉我的弟子们,你们是辰月教的,希望就此吓退他们,不过估计没什么用。当然我没有时间去解释,你们比辰月更加黑暗。”

秦无意得意地笑笑:“吓退他们?你对我们的黑暗,看来了解得并不多。你先休息一晚上吧,明天,明天我会让你看一些东西。”

路习之长叹一声:“我总是心存着侥幸啊,希望他们中间,能有那么一两个逃脱你们的毒手。你我其实都一样,本来就是在希望渺茫的侥幸之中寻求着自己想要的东西。”

青奚心里没有存着一丝一毫的侥幸,但在前去营救老师之前,他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老师一定会给他留下一些什么暗示性的东西。于是他连夜先回到了擎梁山,伸展的羽翼在黑暗的夜空中分外醒目,就像一道白光从天际掠过。

果然不出他所料,山上已经空无一人,或者确切地说,没有一个活人了。虽然老师赶走了大多数弟子,还是有两个人没有离开。一向最尊崇老师的杨敬文,此刻已经成为一具死尸,倒毙在老师的屋门口。他浑身上下没有任何伤痕,但是表情痛苦无比,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胸口。蛮族人霍光的尸体距离他不远,全身布满了深深的伤口,他的手里握着一柄匕首,扎进了自己的喉咙,脸上却显得轻松惬意,仿佛是在享受着些什么。

毫无疑问,这两个人固执地不愿意离老师而去,但事实证明这种固执并不能带来好的结果。青奚哀伤地摇摇头,走进了小屋。小屋里一片狼藉,所有的家什都被拆开、砸烂,甚至地面都被掘开了。

“不会在这儿了,”他咕哝了一声,又钻进了弟子们的房间。这里依然被翻得乱七八糟,青奚看到自己用来炼药的坛坛罐罐都化为了碎片扔在地上,忍不住低声诅咒了一句。

他一屁股坐到炕上,但由于很长时间无人烧柴,炕已经冷却,冰得他跳了起来。然而这一下提醒了他,他飞奔出门,向着老师经常坐着看夕阳的那块岩石跑去。

天亮了。朝阳有气无力地爬起来,略微露了下头,又很快隐没于铅幕一般的云层后。雪花不知何时又开始下落,在山风中狂乱地飞舞着。

青奚手里握着那卷羊皮,好像成了一尊雕塑,任凭雪在身上堆积。过了很久,他才挪动步伐,慢慢走回那间简陋而曾经十分温暖、但如今死气沉沉的小木屋,也不管炕是否冰凉,重重地躺了下去。他把那卷从岩石下掏出来的羊皮纸攥得死死的,仿佛是要把全部的愤怒和哀伤都发泄到其中。

与此同时,路习之和秦无意正在秋叶城中某个隐秘宅院的囚室中对面而坐。路习之刚刚小睡了片刻,精神略有恢复,不像半夜被抓来时那么糟糕。

“看看吧,”秦无意把一张纸推到他面前,“好好看清楚,以免你还抱着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