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习之慢吞吞地将那张纸展开,眼里看到的第一行字如下:“男性河络,短发,深肤,左手掌心有大片烫伤。完成时间:亘时之初;完成地点:秋叶城南洗马池,完成方式:凝血之吟唱。”

路习之知道这行字说的是谁。这是岩石雷星,铁钉沃勒的哥哥,当年和沃勒一起被他收养的。和健谈——相对其他河络而言——的沃勒相比,岩石雷星人如其名,沉默得像块岩石,但一旦自己有什么事情需要弟子们去做,雷星却总是第一个站出来的。

如今他死了,死于凝血之吟唱,这种阴毒的秘术可以让生物的血液凝固,从而杀死目标。在洗马池畔刺骨的寒意中,他真的像岩石一样永远的僵硬了。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路习之还是禁不住心头一阵剧颤,他回想起当年收养这对兄弟时的情景。对于河络族而言,都是由部落统一教养长大的,一般所谓的兄弟,只是一个亲昵的称呼而不代表血缘,但这两个人之间的友谊,丝毫不逊于其他种族的骨肉至亲。那时候他云游到瀚州青茸原,见到当地的贵族们驱使着一批河络族人在为他们制作大型攻城机械。一加打听,原来这批河络人原本是为中州人族的某国所俘获,不久被当作礼物送给了蛮族人,以求结盟。这样的事情,在九州各地原本是屡见不鲜。

路习之喟叹一声,看着这些在重重的鞭打下呻吟不止的河络,正想走上前去说两句什么,却看见一个格外矮小的河络在饥饿与劳累之下脚底一滑,摔倒在地,扛在肩上的木板掉在地上,恰恰砸中一名监工蛮人的脚。

监工痛得大叫一声,随即暴跳如雷地用鞭子劈头盖脸地打下去,在河络的脸上、身上抽打出道道血痕。从稚嫩的脸蛋来看,这河络还只是个孩子,难怪比正常的河络还要矮许多。他咬着牙,忍受着鞭打的痛苦,竟然一声也不吭。

这样的沉默反而更加激起了监工的火气,他扔下鞭子,从一个正在熊熊燃烧的火炉旁取过一把烙铁,向着那孩子的脸上按了下去。路习之想要阻止,却也来不及了,就在那一刻,从旁边突然伸出一只手,硬生生地抓住了那把烙铁。这也是一个孩子,看来只是略大一点,显然并不具备和一个成年蛮族人抗衡的力量。与其说监工是被他拦住了,还不如说是被他不要命的举动惊呆了。

在刺鼻的皮肉焦煳的气味中,路习之毫不犹豫地掏出了自己怀里的一具千里镜。这恰好也是河络族的发明,可以让人的目力扩展到很远,是他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了。他用千里镜交换了两个孩子的自由,那就是岩石雷星和铁钉沃勒两兄弟了。

路习之继续往下看,那些生命的消逝化作一个个毫无感情的黑字,在白纸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触目惊心。文静死了,这个人如其名的人族小姑娘,在半山腰被唤雷术击成了一块焦炭;怒嗥死了,这个勇猛的夸父年轻人,甚至还没来得及递出一招,就被风凝聚成的利刃刺穿了心脏;林格则是被秘术激沸了全身的血液,以和岩石雷星相反的方式死去,他是一个无翼的羽人,想逃也逃不掉;江烈算是弟子中很机警的一个,可能仅次于青奚,但他终于也没能幸免于难,在幻术的蛊惑下跌下了山崖,当时他以为自己眼前看到的是一条大路。

一夜之间,甚至根本没有耗费一夜的功夫,路习之的二十二名弟子,被击杀了二十个。他敏锐地发现,名单上漏掉了两个人,一个是青奚,这在他的预料之中;另一个是铁钉沃勒。沃勒和雷星两兄弟从来不肯分离,下山时也是一起走的,但为什么这张死亡名单上只有雷星,而只字不提沃勒?这个倔强的河络,难道会抛掉自己的兄弟独自逃生?

路习之放下名单,揉揉双眼,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并不想在秦无意面前掩饰自己的悲戚,混浊的泪水在脸上纵横奔涌,流满了那些蛛丝样的深深的皱纹。

“所以我早说过,你会后悔的,”秦无意同情地说,“把那样东西交给我,不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吗?辛辛苦苦培养的弟子,就这样都变成尸体,多可惜。”

他的语气中又带上了几分佩服:“不过你那个羽人的徒弟,真是不简单,击败了我两名得力的手下,跑得无影无踪。我在山上就看出他非同小可,还特意安排了两个人呢。”

“我本来以为,可以活下来一半人,”路习之喃喃地说,“毕竟还是低估了你们。”

“应该是我低估了,”秦无意有些懊丧,“最终还是漏掉了一个。”

不,是漏掉了两个,路习之想着。雪在夜里已经停了,明亮的阳光射到了走廊里,虽然只有一点微光可以到达这间囚室,已经让他感到了一丝温暖的意味。他的目光仿佛透过囚室中干冷的空气,回到了五十年前,回到了鑫城那个诡异的下午。眼神凶恶的马车夫虽然从巨夸父手下逃掉了,却一直在锲而不舍地等待着机会。他已经培植起了虽不庞大却极其有效的组织,他的爪牙,应该已经可以伸到九州的每一处角落。也许有一天,他真的可以找到龙,那个时候,或许就是九州大地的末日。

墟神与荒神,只是造物的伟大神话,谁也无法证明他们的真实性。但万一是真的呢?这个脆弱的世界,也许只需要诸神一次不耐烦的呼吸,就将化为碎片。

只能靠我来拖延一下了,路习之无奈地想。他不是圣人,他也害怕死亡,害怕痛苦,害怕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鲜血从身体里流出。但在此刻,他没有别的选择了。至少,一个年轻的羽人和一个年轻的河络,就是黑暗中未曾熄灭的一点微光。

哪怕是一丁点,也是希望所在,他想。

胡乙在三天后的日落时分被垂头丧气地关进了乐园。所谓乐园,名虽好听,实则是用来进行刑讯的惨酷之地。

早知如此,还不如当时就被那个羽人杀掉呢,他胆战心惊地想。像师兄那样死掉,至少痛快点,不用接受任务失败的处罚。按照规矩,他必须在乐园里呆足七天,才能出去,这七天时间实在是比七年还长。一想到那些五花八门的刑具和通过秘术制造的额外的痛苦,他就觉得眼前发黑,恨不能一头直接在墙上撞死。可惜的是,此刻他连这点力气都没有了。

胡乙被推进一间充满血腥味和腐烂气息的石室,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刑罚。他发现里面已经有一个人了,软绵绵的一团缩在墙角,呼吸极度微弱,看来是离死不远了。夕阳透过墙上的小小气窗,照在那人身上。

借着落日最后一点暗淡的光芒,他看清楚了那个人的情状,一时间心都抽紧了。这个人几乎已经不能被称作一个人了,只是一堆血肉和骨头的混合物罢了。他仿佛从这个人身上看到了自己七天后的模样,双腿一软,险些跌倒在地上。

此时他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怒骂声,那是大长老的声音,这可非同寻常。大长老一向喜怒不形于色,从来不将自己的情绪外泄,此刻却像一个疯子一样,扯着嗓子大骂。

“明天!明天就把他给我宰了!”大长老的怒气似乎可以将空气点燃,“六十七种刑罚,都不能让他开口,这他妈的是什么事!统统都是饭桶!”

六十七种,胡乙倒吸了一口凉气,猜测着自己身上会遭受多少种。他一阵悲从中来,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就在这时候,他背后响起一个嘶哑衰弱的声音。

“小兄弟……麻烦稍微让让。太阳落山就看不了了。”

胡乙吓了一跳,没想到这个垂死的人头脑居然还清醒,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让。

“谢谢……”那团血肉和骨头的混合物说,“其实我更喜欢朝阳,但是我老了,早上起不来,将就着看看吧。”

“明天就没得看了。”他很轻松地补充说。

第二章 神启之灾

这一年的北邙山比往年要平静一些,这倒并不是因为战争停止了,不过是恰好碰上了战争的间隙罢了。打仗这种东西就好比吃饭,虽然必不可少,也不能一天十二个对时不间断地吃,否则就算是一只大风也会被撑死。

当然,不吃饭并不意味着不需要准备吃下一顿饭,所以气氛还是有些紧张的。上一年的战争主要发生在人族内部,中州和澜州的七八个国家被卷了进去。虽然此战和河络并没有直接的关系,然而一部分人想要得到河络的武器,另一部分想阻止他们得到——河络们仍旧不得安宁。

“身处乱世之中,独善其身终究只是妄想,”阿络卡当时是这样说的,“但只要我们克服心中的困惑,坚守住真理,真神一定会庇佑我们的。”

作为一个对阿络卡无限尊崇的普通河络,长刀索林自然对这句话深信不疑;然而作为部落中最勇猛的战士,他仍然需要谨慎地考虑到“万一真神来不及庇佑”的种种细节。他做学徒时的师傅曾经是上一次大规模的人族河络战争的亲历者,用师傅的话来说,人类最危险的时候,就是他们安静的时候。

“人类是九州各族中最狡猾的种族,”师傅说,“他们的心思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谁也猜测不到他们下一步会有什么样的举动。当他们和你打仗时,那还好点,至少是光明正大、真刀真枪的拼杀;当他们向你宣布和平,甚至和你结盟的时候,才是最危险的。对于人类而言,撕毁一份协定书,比喝口水还轻松。”

师傅后来还嘟嘟囔囔说了一大堆历史,讲述了史上若干次人类与河络的冲突、战争、背叛、屠杀,这段历史最早可以上溯到星流两千一百年左右。索林听完这些故事后好几天睡不好觉,心里充满了对人类的恐惧和怨愤。好在这以后直到现在,河络和人族之间只爆发过一些小规模的局部战役,双方还算比较克制,据阿络卡说,这要归功于人类自身不休止的内耗。蛮族和华族相互杀伐,蛮族与蛮族、华族与华族之间也是争斗不断,某种程度上保证了河络一定的安全。

但索林还是不敢放松警惕,他带领着自己的同伴们年复一年地在北邙山中巡逻,监视着一切闯入者的动向,并在必要时利用秘术将他们引开,避免他们误打误撞找到部落的地下城乃至于神圣的无诺峰。除此之外还有更重要的,就是把不怀好意者干掉,不存任何怜悯之心地干掉,在这种非常时期,怜悯只会给自己的部族带来祸患。

眼下索林已经跟踪一帮人类好几天了。显而易见,他们属于不怀好意的行列。通常借道此地的人类行商都会知道,河络不会伤害无辜的人,只要自己不去招惹他们就好了,所以绝不会表现得像这些人一样鬼鬼祟祟。他们看似大大咧咧,好像普通的过路行商,但还是掩盖不住一路上的小心翼翼,晚上睡觉的时候也安排多人值岗,不断在道路两旁做着古怪的标记——这些标记后来都被河络们悄悄抹去了——并且每一天都会放出信鸽向外传递消息。

索林曾冒险在秘术的掩护下接近过他们,但并没有探听到任何实质性的内容。他们是谨慎的,成天喝酒吃肉女人财宝的嚷嚷个不停,竭力让自己显得寻常,这让索林愈发感到不安。如果他们只是想找河络购买兵器,那也就罢了,如果还有别的坏心眼,恐怕只能大开杀戒了。

雨是从前一天夜里开始下的,经验丰富的河络们都能看出来,这一场雨绵绵密密,富于耐心,一两天内怕是停不下来。人类在天亮后坚持着走了半天,有一匹马不慎失足,从湿滑狭窄的山路上摔了下去,若非马上的骑士反应得快,及时从马背上滚下去,只怕也要和坐骑一起跌入北邙山深深的山谷中。

马队没有办法,只好找了块相对平坦一些的地方驻扎下来,躲进帐篷里,焦躁地等待着天色放晴。倒霉的河络们只能痛苦地淋着雨躲在一旁,恶毒地诅咒着这帮害人匪浅的人类,强忍住自己打喷嚏的冲动。

“尊贵伟大的真神啊,”索林在心里默念着,“请您惩罚这些心怀邪念的罪人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神显灵,没念几遍,远方的山路上竟然又冒出一个人影来。这个人并没骑马,徒步而行,脚步矫捷轻快,嘴里还快乐地唱着河络的歌谣。但索林能听出来,此人发音不纯,咬字古怪,决不是正牌河络。

那个人影很快靠近了,看身形又细又长,果然不是河络,看那头金色的湿漉漉的长发,应该是个羽人。他背上很醒目地背着一张弓,手里却握着一大堆植物的根茎叶之类,不知道拿来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