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扎的马队发觉有人靠近,都警觉起来。一名秃头汉子披上雨衣迎了上去,大声喝问道:“什么人?做什么的?”

羽人恍若不闻,一路走到了秃头跟前,直到对方作出拔刀的动作才停了下来。他有些吃惊地抬起头,看了看眼前明晃晃的刀锋,笑容可掬地说:“请问,这里是北邙山吗?”

“废话!”秃头有点恼火,“你都走到这儿了还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羽人作恍然大悟状:“哦,原来真的是北邙山……这里的人类已经被河络征服了吗?都开始替他们巡山了?”

这话摆明了是在挑衅,马队中人都憋不住了,一个个咋咋呼呼围了上来。羽人退了一步,似乎是有点害怕,说话也开始结结巴巴:“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你是什么人?”为首的一个身材精瘦的中年人冷冷问道,“到这里来,有什么企图?”

这话和方才秃头问的几乎没什么两样,语气却严峻得多。在这样一个糟糕的天气里,能徒步攀上北邙山的人,绝对不是等闲之辈。

“早听说北邙山风景如画,我一直都想来见识一下,”羽人笑眯眯地说,“顺便嘛,我知道这里是河络的聚居地,河络铸造兵器的水平很高,不知道能不能搞到点好东西呢?”

中年人面色微微一变,手按在了腰间,随即抬起,这是一个讯号。随着这个手势,马队中人配合默契地围了上来,挡住了羽人可能的逃跑路线。此时他们行动迅捷而精确,和刚才闹哄哄乱糟糟的乌合之众般的情形全然不同。显然此时他们已经不再需要什么伪装了,因为眼前这个多嘴多舌的羽人非死不可。

羽人脸色煞白,嘴里不住地嚷嚷着:“我警告你,别靠近,不然我不客气啊!”但他发抖的双手显示出自己的色厉内荏。那秃头蔑视地冷笑一声,正欲挥刀,动作却突然间停滞住了,仿佛是手里的刀一下子沉重了许多似的。他微微一愣神,在羽人嘴角漾起的笑意中扑通倒在了地上,再也没有爬起来。

不止他一个人,其余同伴们也都纷纷倒下,只剩下领头的中年人似乎功力深厚,还能勉强支撑。尽管如此,他也是步履蹒跚,整个身子轻飘飘的,看来毫无分量,脚下就像踩着棉花一样。

他咬咬牙,左手五指弯曲,向着右肩狠狠抓下去。这一下用力甚巨,右肩上顿时被抓出一个血肉模糊的伤口。借着疼痛的刺激,他双手齐出虎爪,向着面前的羽人攻过去。

羽人却毫不动弹,等敌人的双手已经快要接触自己的身体时,才轻描淡写地用手随意地挡了一下。他的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中年人和他刚好接招,便已经力竭,如一截木桩般栽倒在泥水里。

索林躲在远处,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直到所有人类都像石头一样倒在地上,他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冷汗。那些倒在地上的人都还在呼吸,说明他们没有死,仅仅是昏迷了过去。就他所掌握的知识而言,方才那个羽人所用的手段不可能是纯粹的秘术,一瞬间杀死或者击昏几十个人的秘术倒也存在,修炼的难度姑且不论,但即便是顶级的秘术大师,也不可能做得如此不露痕迹。而在这样的大雨之中,普通的毒烟也不可能那么快发挥效力。

索林得出了初步结论:这个羽人是那种极难得一见的秘术师兼毒术师。这种人首先要了解各种取自于动物、植物与矿物中的原料的属性,精通毒剂的调配使用,还必须具备一定的秘术手段,使它们能够被应用自如。

真是没想到,这家伙看起来不过二十岁出头,竟然能有这样的本领,索林想。现在也不知道他是敌是友,他虽然替自己打发了那帮伪装成马帮的敌人——其真实身份多半是某支人类军队的斥侯,但焉知不会如法炮制来对付自己?看来这一路上需得更加小心了。

不过这个想法很快被证实是多余的。羽人看着那群人都倒在地上后,蹲下身子,在那领头的中年人怀里掏了一阵子,也不知道有没有啥收获,然后头也不回地大喊起来:“河络族的朋友们,请出来吧!我没有恶意,只是有事相求。我想要拜访一位老朋友。”

铁钉沃勒一直觉得,地下城是一个最好的让人忘记时光流逝的地方。那些熊熊闪耀的炉火和一刻不停的铁器敲打的声音,形成了一种单调的循环。置身于这个循环中的河络,除了通过创造去取悦真神,并没有太多的杂念,往往在不知不觉之中,时间就悄悄地溜走了。

尽管如此,过去的某些事情总是难以淡忘,就像跟在人身后的影子,当你融入黑暗时,影子似乎不存在了,一旦重新回到火光之下,影子却依旧固执地黏着你,提醒着你那些或快乐或悲哀的旧事。

这一天中午他又见到了老师路习之。老师看来还是那么精神矍铄,在弟子们面前张牙舞爪地讲着些什么,可惜沃勒听不清楚。师兄弟们也还是老样子,趴着睡觉的、开小差看书的、看着窗外发呆的,反正就是没有认真听课的。但是沃勒左看右看,总觉得少了一个人。没有这个人,这幅图画就不算完整。

正在费神地思量着,耳边突然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青奚!青奚!”

“没错!就是青奚!”沃勒大喊一声,睁开了眼睛。梦醒之初那一刻的疲倦与乏力瞬间将他包围住。但那个声音还在响着:“青奚!”

沃勒的眼睛努力适应着眼前突然而至的光亮,他看清站在自己面前的是快脚佩罗,自己一直带着的学徒之一。佩罗大张着嘴,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朝外蹦着字:“外面……磨石坪……找你……说是……青奚……青奚……”

快脚佩罗重复了好几遍,沃勒确定自己没有听错。青奚,真的是青奚。磨石坪是这座地下城外的一小片平坦谷地,河络们接待外族宾客通常会在这里,这么说,青奚找自己来了。

沃勒的心里一片翻腾,那个模糊的影像陡然间变成清晰的图像放在了自己面前,自己却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他掐了自己一把,感觉火辣辣的疼,看来刚才的梦真的醒过来了。

青奚!这个人还活着!沃勒无法形容此刻自己复杂的心情,他也不愿意再多想什么。他一跃而起,以佩罗很长时间都没有见到过的敏捷向着地面的方向奔跑而去。

走出地洞后沃勒才发现,天上在下雨,雨势还并不小。快脚佩罗紧跟在他身后,替他撑起雨伞,领着他往磨石坪方向走去。

河络族在外交方面往往比其他种族要单纯一些,这使得他们经常吃亏。过去就曾发生过这种事:前来拜会联络的异族人,以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了河络们,放他进入到了部落的核心地带,结果发生了惨剧,后来河络部落们——无论是居住在谷地里的,还是居住在地下城的——渐渐统一了思想,在自己的聚居地外划一片区域,专门用于处理接待、联络、交易、谈判、恐吓等等事务。河络居住地的真容,渐渐地不为外人所知。

磨石坪就是这样一处所在。通往地下城的道路被用秘术封锁起来,外人来此只能见到一个封闭的小山谷,谷中是一块平坦如磨石的绿地,磨石坪之名由此而来。坪上有几个小石亭,可供来人在内休息。

访客此时就在庭中休息,远远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沃勒一阵激动,快步跑了过去,不留神脚下一滑,佩罗小心地扶住他。但他挣扎着推开佩罗,跑进了那个石亭。

他看到那个年轻的羽人,身材瘦长,一头金发,脸上带着满不在乎的微笑,背上背着一张虚张声势的弓。沃勒这时候才发现,自己根本已经记不清楚青奚的脸究竟是什么样的了,但这一点也不重要,记不住也并不重要。

“你不是青奚,”他失望地说,胸口由于方才的剧烈奔跑而急促地起伏着。他在羽人的对面坐下,慢慢调匀了呼吸,低沉地说:“青奚要是活到现在,也会和我一样老了,虽然他年轻时候的模样,和你现在还真的很像。”

羽人看着眼前这个白发苍苍的老河洛,有些疑惑地说:“我不是青奚啊……我也没说我是青奚。”

“师傅,你跑得太快了,都没听完整我说要说什么!”快脚佩罗哀怨地说,“我本来是要告诉你,外面有个人要找你,他说他是青奚的徒弟。”

茶香味飘扬开的时候,沃勒正准备端起茶杯,却看见对面的翼聆远从身上摸出了一个精致的小酒壶。这个酒壶似曾相识,是自己当年送给师兄弟们的礼物,上面还有自己用河络文字雕刻的签名呢。

“这位兄弟,”这个年轻羽人的语气里有几分急不可耐的贪婪,“能不能帮我装一点黑菰酒?”

沃勒摇摇头:“你还真是像足了你老师,就连好酒这一点,都是一模一样。以前我们都跟着老师喝茶,养成了习惯了,只有青奚那小子,好酒如命。”

翼聆远微微一笑:“可我终究还是比我老师差远了。他具备一个鹤雪士的体质,可以随时随地地飞翔,我却不行,只能每天飞翔一到两次,精神力就会耗尽。”

“一个至羽也很不简单了,”沃勒说,“每天能飞翔一两次,只有十分之一的羽人能做到这一点吧。青奚那家伙,现在还好么?”

翼聆远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说:“他……他已经死了。”

沃勒默然不语,许久才长叹一声:“那么多年不见,我还以为临死前能见他一面呢。他是怎么死的?”

翼聆远的神情有些沉重:“他是在战争中死去的。三年前,华族人开始入侵我们羽人在澜州北部的领土,我老师卷了进去,领导当地的羽民殊死力战,最后由于双方力量悬殊,终于还是失败了。”

“战争?”沃勒吃惊地站了起来,“这可不像他的做派。我要是没有记错的话,当年在老师所有的弟子里面,他是唯一一个主动投靠老师的,为的就是逃避战争啊。”

“我?我没遇到什么事,”那时候青奚手里拎着个酒瓶子,“就是我妈老想让我子承父业,学习鹤雪术,以便日后能成为鹤雪士保家卫国,但是我不乐意,就跑出来了。”

师兄弟们都目瞪口呆:“这不可能!老师早就说过,你这样的人他不会收的,他只收留那些走投无路、如果他不出手就没法活下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