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必要喝那么急吧?”翼聆远忍不住说。

林婴一笑:“不过是小时候养成的习惯。一起学艺的孩子太多,吃的喝的都得靠抢,谁手软动作慢了,谁就吃不上饭。”

“学艺?跟谁学?”翼聆远有些好奇。

“当然是跟着贼头子了,”林婴往嘴里扔了块牛肉,含混不清地说,“我们那帮孩子,要么是被捡来的,要么是被拐来偷来的,反正都得训练成小偷。那时候我们之间别说打架斗殴,就是弄死一两个都没人管,因为被弄死的肯定都是没本事的,长大了也没用,早死还能早点节省饭费呢。”

翼聆远打了个寒战,林婴又是一大口酒灌下去,几碗酒下肚,脸上有点微微的红晕,脑子似乎也活跃了些。有些一直以来懒得回忆,或者不愿意回忆的事情浮出了水面,在自己眼前充满嘲弄地跳动着。

她看见了那座位于瀚州某小城郊外的破败房屋,年深日久,她已经不记得城市的名字了,印象里只有永远灰蒙蒙的天空和布满沙尘的地面。瀚州原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除了北都城几乎没有其他任何城市,但在一段长期的和平到来时,华族人也曾在这里建立了一些小城镇,后来随着和平的破裂又落到了蛮族人手里,却无法再发挥以往的功用了。这些城镇要么被废弃,要么纯粹变成行商歇脚的地方。不过有行商的地方,自然也有东西可偷。

二十多个孩子挤在一间大屋里,每天在唯一的一口井里打水,一个个看起来脏兮兮的。老大每一天对他们进行严苛的训练,不分男女,一律平等对待,奖惩分明。林婴至今都能记得自己扒光了衣服跪在黄昏的风沙中,一群男孩儿在旁边指指点点:“原来女人就长成这样?”

“看起来和我们也差不多嘛。”

林婴没有作声,牢牢地记住了当时说话的是谁。一年后,在例行的格斗训练中,林婴用一把和锈铁片差不多的剑割断了第一个男孩的脖子,刺穿了第二个男孩的心脏。当她即将与第三个人碰面时,那个男孩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浑身抖得好似筛糠。

“饶了我吧!”他竟然哭了出来,眼泪混合着泥土,抹得一脸都是污垢:“我再也不敢了!”

从此林婴慢慢成为了这一群小孩中人人畏惧的一个。那一年她不过十一岁。

“那你后来怎么摆脱掉贼头子的呢?”翼聆远问。林婴想了想:“我忘了那时候我几岁了,总之有一次我偷回来的东西,他很不满意,觉得不值钱。但我很喜欢,想留下,结果他一脚把它踏碎了。我没办法,只好杀了他,然后自己出来了。”

“什么东西?”

“一块玉蝴蝶,”林婴说,“那块玉材质很差,是染色出来的,但是那只蝴蝶雕得真好看,像活的一样,我一看就喜欢。我小时候是在草原上长大的,那里有很多蝴蝶,在草丛里飞来飞去,我经常追着蝴蝶跑,一跑就是一天,直到太阳落山的时候。可是到了那座小城之后,没有花,没有草,就很难见到蝴蝶了。”

“原来你是蛮族女孩,”翼聆远一愣,“还真没看出来呢。我以为只有华族女孩才会……”

他原本想说“长得那么清秀”,又觉得这话说出口很轻浮,于是住了口。林婴却并没有在意:“不,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什么族的。我妈一直到死都没说过,我也几乎没有这个概念。瀚州草原上也不是只有蛮族人。打了这么久的仗,大概什么族的人都该有吧。”

翼聆远苦笑一声,知道眼前这姑娘显然缺乏九州各种族的基本常识。不过这样也挺好,他又禁不住想,这样的人不会被仇恨的漩涡卷进去,也许生活中不会有那么多的恐惧。

“你们羽人被赶走了真是可惜,”林婴突然低声说,“那家伙弹琴软绵绵的,真难听。”

翼聆远回头一看,坐在炉火旁抚琴的是个相貌平庸的年轻女子,但她的琴其实弹得不错,琴声淡雅而余韵悠长,点缀着雪城的夜晚,正是相得益彰。让林婴这样的女孩来听清冽的琴音,还真是对牛弹琴啊,他忍不住这么想道。

“那羽人在的时候,是什么样的?”他问。

“羽人唱的歌多好听啊,”林婴有点兴奋地说,“以前我来这里的时候,请到了羽人唱歌的小酒馆都是生意最好的。好多人都不是为了喝酒,就是为了听歌来的。那些羽族的情歌,虽然你一个字都听不懂,却总会觉得有种莫名其妙的感染力,让你觉得自己就是个羽人,正在宁州的森林上空自由地飞翔。”

她的声调一下子高了起来,引得周围的几个酒客都扭头看了过来。她迎着他们的目光凶狠地一瞪眼,酒客们都乖乖地把头扭了回去。林婴若无其事地继续着谈话:“说起来,你究竟是怎么惹上这么一堆麻烦的敌人的?江老头的秘术很强的,要抓住他可不容易。”

翼聆远犹豫了一下,压低嗓子说:“其实我一直都在寻找一样东西,而他们也在寻找同样的东西。”

“找什么?宝贝?”林婴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一定值很多钱吧?”

翼聆远顿了顿:“比你所能想象到的宝贝可怕得多。我想要寻找龙。”

林婴一呆:“龙?真有这种东西存在吗?”

“我们相信是有的。”翼聆远的语气坚定,但林婴却毫不为语气所动:“你们相信……这么说到现在这还是件没影的事儿?”

“你说话还真是直接……”翼聆远咕哝了一句:“就算是吧……可是难道你就从来没有过这种信念,为了某一样东西,可以舍弃自己的一切?”

林婴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我可能和你正相反。为了自己,我可以舍弃身外的一切。”

翼聆远再次感受到了对牛弹琴的悲哀。店伙过来换了热水,他沉默地倒了一杯酒,不知道该怎么向林婴解说这其中的伟大意义。林婴却已经笑出声来:“你一定是在想,和我说这些真是对牛弹琴吧?”

翼聆远一窒,林婴笑嘻嘻地继续说下去:“我知道你们这些人想法很多啊。龙嘛,虽然我只听过一些传说,也知道这东西很可怕啊,又有智慧,又有力量,要是能借助龙的力量,你一定可以做九州的霸主了吧?”

“你误会了,”翼聆远说,“我们从来不会动这个念头,要去做什么九州的霸主。正相反,我们希望利用龙来制止这世间的争斗,把和平带回给这片土地。”

“打仗总有停下来的时候吧?”

“很难。九州虽然广大,可是人口更多,总有吃不饱肚子的人,也总有嫌自己的领土太小的君王。夸父没有吃的,会想到去劫掠蛮族人;蛮族没有吃的,会想到去劫掠华族;华族的君王一旦拥有了军力,就会想着向北陆扩张,把蛮族、夸父、羽族的地盘都抢过来。”

“嗯,就像以前我们帮派之间抢地盘啊,”林婴拍手说,“有实力的帮会能够占据最好的地段,控制码头啊、赌场啊之类的地方;没实力的只能忍着,暗中积蓄力量,等待一个好时机再去翻盘。”

“但是有没有谁能始终控制着一座城市,谁也扳不倒呢?”翼聆远问。

林婴思索了一会儿:“很难,听说很久以前,宁州的厌火城被一个叫铁问舟的老家伙控制了好几十年,那算是一个了不起的记录了。”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林婴挠挠头,“这我可没想过,大概是因为大家都在不断扩充自己的实力吧。有时候能找到一两个高手加入,就能够挽回败局。而且帮会的头儿总有死的时候,他一死,帮会的力量也会被严重削弱。”

翼聆远点点头:“这就是龙的意义了。你想想看,现在鲛人远在海中,魅与其他种族混居、并没有组织,但是剩下的各种族实力相差都并不大,谁也无法完全压制谁,谁都觉得自己有机会吞掉对手,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战争爆发。但是如果谁获得了龙的帮助,那就是足以压倒一切的力量,这样的平衡就将不复存在。”

翼聆远说得激动起来,眼睛里似乎都在冒光,林婴嘲弄地看了他一眼,摇摇头。

“想法倒是挺好,但是可能实现吗?”林婴说:“比如现在我是秋叶城的主人,我要杀你们羽人,你告诉我说:‘喂,我手里拥有龙的力量啊!你赶快给我投降!’你觉得我会听吗?”

翼聆远想了想,有些颓丧地叹口气:“多半是不会听的吧。”

林婴很得意:“所以啊,最后你还不是会说,他妈的,居然敢不听我的号令,看我用龙来杀了你!我肯定不服,让我手底下的人和你打啊,于是打了个稀里哗啦,等到这一仗打完之后,你胜利了,你制止了争斗——秋叶城也没了。”

“就算你说得也没错,开始的人多半是会反抗的,等到见识了龙的威力之后,可能就会选择臣服,”林婴接着说,“这样战争的确是暂时停止了。可是龙在你的手里,你会忍住只占据自己的一小块地盘,不去抢别人的?这可是必胜的实力哪。”

“我会的。”翼聆远回答,但是声音已经明显放低了。

林婴哈哈一乐:“就算你会,你的传人呢?你的继任者也会放着手里的龙不动心?总会有一个人忍不住想要尝尝九州霸主的滋味吧。反正要是我手里有一把苍银之月那样的魂印兵器,我肯定会先把全城的帮会都收罗在自己手下,然后……哼哼!”

“而你得到了龙,别人也一定会眼红,一定会试图抢夺,或者干脆找到一条新的龙。龙和龙打架,啧啧,一定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