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絮絮叨叨地做着自己志向远大的白日梦,翼聆远却是心里一沉。他有生以来头一次感觉到,从师祖路习之开始,三代人耗费毕生所追逐的梦想,很有可能会是一场难以想象的浩劫。即便他确信自己拥有可以控制龙的利器,此时此刻,他却不能肯定自己是否拥有一颗控制龙的心。

天色渐渐发白。那个抚琴的女子早已离开,其他的酒客们也慢慢散去,小酒馆到了打烊的时候。林婴虽然好酒,但看来酒量并不上佳,走起路来已经有些摇摇晃晃。翼聆远扶着她走出门去,就在酒馆背后的屋檐下席地而坐。

“喂,别灰心啊!”林婴拍着他的肩膀说,“我就是随口说说。什么战争啊龙啊的事情,太大了,我完全不知道,就是陪你瞎说说而已。我只是个偷东西的贼,什么都不懂。”

她似乎是很困倦了,把头轻轻靠在翼聆远的肩上。羽人有点窘,却也不好推开她,只能说:“我送你回去吧。你已经替我领路了,这件事我自己去做就好了,别连累了你。”

林婴迷迷糊糊地说:“我又不完全是为了你,我还得靠江老头替我拔除邪魂啊。”

翼聆远轻声说:“可是他们很厉害,真的很厉害,他们摧毁掉了一整个河络部落。”但林婴已经睡着了,没听到这句话。他这时才反应过来,这个姑娘刚才说的是“不完全是为了你”,这话让他的心里起了一阵小小的涟漪,手上却仍然只是小心翼翼地扶住她,不敢越雷池半步,就像托着一块易碎的瓷器。

第四章 鳞爪之疑

殇州是全九州最糟糕、最糟糕的地方,没有之一。

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快脚佩罗正跋涉在蛮古山脉绵延无尽的峰峦之中。他把自己小小的身体裹成了一个球,整个用绳子绑在六角牦牛身上,仍然觉得凶猛的寒风正在玩命拉扯着自己,想要把自己从牦牛背上拉下去,卷入深不见底的雪谷之中。此前的几天中,当他还行走在平坦的殇中平原时,他是那样充满怨忿地和六角牦牛进行着艰苦卓绝的斗争。这种凶悍的畜牲一向只服比自己力量大的人,殇州的夸父们收拾起六角牦牛轻而易举,蛮族人也能找到驾驭它们的办法,但是对于可怜的河络而言,这项工程的难度太大。

“没办法的,”担任通译的夸父康铎说,“六角牦牛,骄傲的!你们河络,小小的!牦牛,不高兴的!”

这话真让人伤自尊,但也的确是实情。殇州雪原和温暖的越州相比,简直如同冰雪地狱,极少有河络能游历到此处。大概牦牛见到他,也会觉得无比稀罕。不过到了现在,在这踩错一步就可能滑下去摔得粉身碎骨的危险区域,牦牛也顾不上和他斗气了,快脚佩罗更是死死抓住牦牛背上的长毛,一点也不敢放松。

“我们能不能停下来避一避,等雪小一点再走?”佩罗终于忍不住冲着康铎叫嚷起来。

“你说,什么的?”康铎没听清。

佩罗几乎要把嗓子扯破地重复了一遍,这回康铎听到了。他把自己岩石般大小的头颅狠狠摇了几下,抖下无数雪花:“不行的!必须一鼓气的!不翻过这座山,没地方可以避风的!”

他应该是想说“一鼓作气”,但东陆语不佳,漏了一个字。不过佩罗没心思计较这些细节,他咬着牙低下头,似乎想把整个身体都埋进牛毛里,让自己的头上砸下来的雪片能稍微少一点。回想起自己在北邙山地下城中的时候,时间的流逝是那么的不知不觉,以至于年轻的他不止一次地产生“我是不是已经老了”的错觉,而现在,时间和空间仿佛都被寒流彻底的冻结了,每多向前迈进一步——尽管迈步的时六角牦牛而不是他——都是巨大的煎熬。

夸父们倒是逸兴横飞。这样的风雪对他们而言司空见惯,同样的道路每年都会跑上好几次,他们强健而坚实的身体并不会因此感到什么不适。事实上,某些夸父部落的位置过于险峻,连六角牦牛都无法行走上去,那些沉重的皮毛、兽骨、植物块茎和矿石都是放在夸父们的双肩上扛下山去的,然后他们再背着盐、药品、工具,攀爬着滑溜溜的冰缝,给自己的同族们带去欢乐。

“差点忘了告诉你,小人,”康铎说,“这里只是外沿,蛮古山脉的外沿。真正的蛮古,你还没有见到的!”

佩罗呻吟了一声,似乎已经没有力气回答了。

有些时候,佩罗觉得这些夸父就像从远古的洪荒中走出的恶魔,他们的力量足以毁灭一切;但有时又觉得他们像天神,永远是那么的骄傲,永远都不会向任何事物屈服,永远在太阳从地平线升起的那一刻,高昂起自己的头颅。

夸父和河络站在一起,这样的场景用喜剧一词都不足以形容。夸父要是伸出一只手来,大概就能把我托起来吧?佩罗想着。

康铎说得没错,翻过山之后,才有一处山洞供夸父歇宿。这是一座典型的夸父开凿的山洞,充满了种种粗糙的印痕,与河络们的精工细作相比,完全是两重天地。夸父们往火塘里投入粗大的干柴,熊熊的炉火燃烧起来的瞬间,积蓄了一天的寒气似乎都立刻被驱散了。

“好酒的!”康铎向着佩罗摇晃自己手里的巨大皮袋,“来一点?”

佩罗慌忙摆摆手,把自己的小酒壶亮出来给他看。他听说过,夸父的酒都是用高寒地带的植物酿制成的,口感艰涩也就罢了,酒性却像六角牦牛那样烈,喝了搞不好要当众出丑。

夸父嘲弄地看他一眼,也不坚持。这些身披兽皮的巨人们围着火堆坐下,豪迈地痛饮着烈酒,可惜此地地处山脚,夸父们不敢歌唱,这未免是一种遗憾。没有听过夸父唱歌的人很难想象夸父的歌声,那是一种如同岩石般粗砾、却如同太阳般明亮的声音,可以在旷野上飞出很远,带回来遥远的回音。

一名缺了一只耳朵的夸父突然挪动着身躯,坐到了佩罗和康铎身边。他说话的声音像一口大钟一样嗡嗡作响,震得佩罗的耳朵一阵生疼。

“他问你,”康铎翻译说,“小人,来这里,冰天雪地的,干什么的?”

“我是来游历的,”佩罗回答,“我们男性河络,一般在成年之后都会选择外出游历,学习各地的知识和技艺,来丰富自己的本领。我受到阿络卡的指点,要去往木错峰。”

康铎面色一变,将这句话翻译之后,其他夸父也都显得惊异非常。康铎一着急,说起话来更是结结巴巴,连比带划地向佩罗表述了如下意见:木错峰高峻非常,气候无比恶劣,即便是最强壮的夸父,也从来无人能够攀上去。如果说哲望峰是由于其圣洁而令夸父们不敢接近,那么木错峰则如同凶残的魔鬼,让人望而生畏。你这样的一个小人儿,能够游历到这里已经很了不起啦,就别到木错峰去白白送死了。你完全可以向西去天池山脉,那里风光旖旎,而且环境并没有此地那么险峻恶劣……

夸父的性格其实是很极端的,当他们真心把一个人当作朋友,就会表现出最为真诚的关怀和善意。佩罗心里一阵温暖,觉得这些巨人没有先前那么令他畏惧了。他很快想办法把这个话题搪塞过去,为此还喝了一口夸父们的烈酒。然后他开始摇摇晃晃地打醉拳,在哄笑声中和夸父们称兄道弟,气氛不知怎的就热烈起来。

“小人,来!”康铎说,“说一个故事!小人的故事,好听的!”

这些天来,佩罗每晚都给夸父们讲一些自己游历道路上的逸闻趣事,或者自己从书本上读来的传奇故事。夸父们长居于殇州,绝少离开,这些故事听得津津有味,于是渐渐成为了每天晚上的必修课。

佩罗在山洞里像陀螺一样转了几圈,只觉得酒气不断从头上蒸腾出去,但血管仍然热得像沸腾一样,好不难受。这样的热度下,他觉得那些风土人情之类的小故事已经不足以博取夸父们的喝彩了,他需要宣泄。

“我给你们讲一个龙的故事吧,”他说,“当然了,谁也不知道龙是不是存在,所以这只是一个无法证实的传说而已。”

说起来,这个传说还和你们夸父有关呢,不过追溯其源头,最早还要归结到我们河络族身上。那时候所有种族的文明都还处于原始的阶段,一位女性河络在北邙山的地下洞穴接受了神启,我们河络的信仰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发端的。

不瞒你们说,神启的传承曾经出现过断层,以至于到现在都有很多人怀疑神启的真实性。尽管在最初的时候,大家都是笃信不疑的,可是在历史上的某个时期,当地层出现变动时,各河络部落的阿络卡们召开了一次北邙聚会,竟然发现各部落流传的神启内容各不相同,因此引发了长期的争议和混乱。

此次纷争持续了几百年之后,出现了一位年轻的河络,对于神启中提到的其他部分并不感兴趣,也并不在意神启的混乱究竟有什么可怕的意义,唯独只是喜欢神启中关于九州世界地理状况的种种谕示,这其中最吸引他的就是所谓“世界尽头”,据说那里有龙的存在。后来我们部落的阿络卡也找过这段记载,但在现有的神启里并没有,一切与之相关的内容,都来自这位名叫长腿德嘉的前辈留下来的游记。唔,他的名字和我有点像呢。

长腿德嘉人如其名,对于游历有着浓厚的兴趣。那时候九州大陆频繁遭遇地层巨变,许多危险的生物还没有灭绝,各族之间的关系也很微妙,他却毫不畏惧,心里的理想就是走到那些从来没有人去过的地方。

各部落由于神启展开的纷争让他无比的气闷,他不愿意再呆在地下城里,于是和我一样,四处游历,就这样来到了殇州。因为按照他所见到的神启,龙所生活的地方,是一片冰霜与烈火并存的奇异世界,令他立即想到了冰炎地海。这或许是唯一可以抓得住的线索了。

然而令他失望的是,他并没有找到一丁点关于龙存在的痕迹。他遇到了很多的夸父,不同部落的、不同体型的,有的很友善,有的很粗暴,有的甚至想把他架到火上烤熟了吃掉。但没有任何一个夸父曾经听说过,龙和殇州有什么联系。

“也许真的有龙存在,也许没有,可是那有什么关系呢?”一名夸父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它和我们的生活无关。如果真的有一天龙出现在我们眼前,大家一起杀掉它就行了。”

后来德嘉来到了冰炎地海。你们都知道,这是一块冰川和火山混杂在一起的地方,放眼整个九州,的确再也没有比冰炎地海更加接近神启所描述的景观了。然而除了景观,德嘉仍然找不到龙的蛛丝马迹。这里只有火山口不断喷发的火焰与浓烟,冰山在阳光下反射出的刺目光芒,不知名的巨大怪鱼从冰海里跃出溅起的浪花。当然,由于火山和温泉的存在,这里的气候比单纯的雪原要暖和一些,总算令河络能适应一些。但他也不能久留于此地。

于是他失落地离开,决心把所有关于龙的不切实际的妄想抛诸脑后,做一个脚踏实地的河络,回到北邙山将自己的余生奉献给真神。可惜当他走出地海一路向东,眼看就要到达殇瀚交界时,才发现想要回到越州也不容易——打仗了,蛮族和夸父在冰原上摆开了阵势,所有回去的道路都被军队所控制。

倒霉的游历者本来就不熟悉附近的地形,一不小心被蛮族人抓获了。好在蛮族人手头正好缺少有手艺的工匠,能抓住一名河络,自然舍不得轻易杀掉,所以他好歹是留下了一条性命,但这条命能留下多久也难讲得很。蛮族人战事不利,退路也被夸父切断,竟然渐渐被赶往酷寒的东北方向。此时突降暴风雪,蛮族军队慢慢分散成数股,各自为战,德嘉所在的这一支万人队渐渐迷失方向。不知不觉间,他们被逼入了绝境——当暴风雪暂时停息时,眼前出现的是蛮古山脉中象征着死亡的木错峰。这是一片被天神遗弃的领地。

事后回想起来,德嘉总是忍不住喟然长叹,如果不是这一场战争,原本不会有人胆敢冒犯木错峰,那样自己也绝不可能目睹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奇迹。但伴随着这个奇迹的却又是那么血腥的毁灭,以至于很久以后自己都会从噩梦中惊醒,大汗淋漓。

夸父们原本是不会踏足于此的,但在战争和杀戮的刺激下,失去了应有的理智。一支夸父军队穷追不舍,一步步断其后路,逼得蛮族只能步步向前。不需要动手,在可怕的严寒下,万人队死伤得只剩下不到一千人,马匹基本都被杀了做食物,他们已经没有什么希望可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