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无意自己也并不好受。在狰牙的突袭下,他的肋骨被挤断了好几根,内脏也受了伤,最糟糕的是,狰牙的心脏被击坏的同时,一股反噬之力也侵入了他自己的心脏。一百年前,当他修为未精时,就在巨夸父手下吃尽了苦头,如今他自以为已经无人能敌,却仍然在杀死巨夸父的同时遭受重创。他发现自己仍旧错误估计了夸父的实力。

“竟然那么短的时间就从麻痹中恢复过来,”他轻叹一声,“临死前还能做出这样的反击,不愧是巨夸父啊。”

他努力调息,压住不断涌起的疼痛感,淡淡地说:“我们走吧。”这时他看到了佩罗,不觉皱皱眉头。翼聆远注意到了他这个细微的表情变化,跨上一步,挡住了佩罗:“你想要做什么?”

“我不需要带着这个累赘,”秦无意说,“他可不在我们的契约之中。”

“他是我的朋友,”翼聆远毫不退让,“因为我的缘故,他们部落都已经被你屠灭了,大不了破了这个鬼契约让我死掉,但我不会让你动他一根毫毛!”

这话说得豪气干云,实则色厉内荏,翼聆远心里也明白,自己挡住佩罗这个动作纯属徒劳,秦无意真要动手,这个小小的河络立刻会变成死尸。但万万没想到,秦无意沉默了一会儿后,居然点点头:“那好吧,多他一个不多。跟我走,我们去木错峰。”

“这老怪转性了?”林婴困惑地问,“这可不是他的风格。”

江烈用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说:“不,只是因为他刚才其实也受了重伤。”他的语声中有一丝兴奋的意味,仿佛是看到了希望。

“我觉得我就是新时代的邢万里,”快脚佩罗伤心地说,“我估计我是历史上第一个在殇州来回兜那么多圈子还活着的人。”

他掰着指头数:“一年多前,从阿络卡告诉我龙藏在木错峰,又批准我去游历开始,我从越州出发,经中州渡海到瀚州,再到殇州,然后……”

他絮絮叨叨地把自己折返跑的经历又说了一遍,林婴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翼聆远却敏锐地注意到,他谈及自己已经被毁灭的部落时,没有一点悲伤的情绪,这非常不合常理。

“你……出来之后就一直没有回到过自己的部落吗?”他拐弯抹角地问。

“是啊,我以前总觉得地下城憋得慌,但是出来走了那么久,还是很想回去,”佩罗看来很留恋,“在那些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中,看着跳跃的火光,和朋友们坐在一起喝黑菰酒,偶尔听一下阿络卡的教导……多好!”

“我还很想念铁钉沃勒师傅,不知道他的身体现在怎么样了,师傅虽然嘴上反对,但到我离开的时候,他却已经不声不响地给我准备好了工具。”

翼聆远终于忍不住打断他:“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知道什么?”佩罗一怔。

“你们部落……”翼聆远很艰难地开口,“在你离开后不久,就被暗龙会所操纵的军队所屠灭。阿络卡,沃勒……他们全都死了。”

“也许阿络卡早就预见到了这一天,也是对你有所期待,所以才把龙的秘密告诉了你,让你出来游历。现在看来,她是对的,你真的找到了巨夸父,没有辜负她的期望。”

此后的一路上佩罗几乎没有说话,这个脚快嘴也快的非典型性河络此时看来和他的同族们并没有什么两样了,终日沉默寡言,休息的时候总是一个人坐在一旁,无声地做着祷告。此时夏季已尽,秋日的肃杀笼罩了整个殇中平原。

身体再健壮的人,在这样高寒贫瘠的地方行路,身体也会吃不消。除了江烈之外,其余几人轮流生病,纵使翼聆远精通药性,无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越接近蛮古山脉,众人就越显憔悴。只有肉和干粮、没有蔬菜的日子,让大家的脸色都显得灰败。

秦无意看来其实已经有点吃不消了,江烈猜得没错,狰牙临死前的反击让他受了重伤。但毕生的梦想就在眼前,他却绝不肯就此收手,身体虽然虚弱,精神反而越来越亢奋,或者说近于癫狂。他将龙鳞重新封冻以方便搬运,自己却成天背着狰牙树桩一般的手臂不肯放下。翼聆远等人都不敢招惹他,怕他发起疯来惹火烧身。

翼聆远在几经折腾后心态起了些微妙的变化。他突然想到,眼下连龙的影子还没见到呢,已经死了那么多人,如果真的找到龙呢?就算自己有通天彻地之能,在最后关头想到办法击败秦无意,用龙鳞召唤出那头沉睡已久的巨龙——接下来又能如何呢?会有无数的君王将相想尽一切办法要得到龙,自己则会变成寓言故事里的守财奴,成天吃不香睡不甜,守着床下的金子簌簌发抖。或者……龙的神力超出人们的想象,自己会变成一个暴君,在权力的诱惑下失去信念,在屠戮的快感中迷失方向。

“你多半会是前一种情况,”林婴说,“你做事总是犹犹豫豫,瞻前顾后,没点狠劲。”

“你还真直接。”翼聆远咕哝着。此时巍峨的大雪山已经遥遥在望,一旦寻找到龙的方位,秦无意就算是完成了自己的契约,到时他就可以无所顾忌地痛下杀手。佩罗也问过几次,秦无意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听完后有些发愣。

“果然是不可理喻。我明白了。”他轻轻说。除此以外,他不肯再多说什么。翼聆远感觉,这个说起来和自己还有一丁点师门渊源的小家伙,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直到高原稀薄的空气让人喘不过气来、距离蛮古山脉已经只剩下几天路程的时候,翼聆远终于忍不住问他:“有没有办法悄悄把巨夸父们叫出来,一个狰牙已经让他那么难受了,几个一起上,兴许就能干掉他。”

“没有了,”佩罗摇头,“狰牙是最后一个还能上战场的巨夸父。他们没有年轻人了,这个种族会消亡的。”

翼聆远不敢再问。两天后,龙鳞突然发生异状,它透过冰块不断放射出红光,而且隐隐开始震荡。

“已经靠近了!”秦无意很高兴,“龙鳞感受到了龙的存在,那么龙也会召唤龙鳞的。”

对于殇州以外的人而言,这里的秋天和冬天并无本质区别,秋叶城虽然也号称雪国,比起殇州高原简直就是毛毛雨。六角牦牛每一脚踏出,都会深深地陷入雪堆里。风起的时候,人力几乎不可能前行——只会被往反方向吹走。大风卷着雪花狂舞的样子,就像是一只巨大的白色魔鬼,眼前能看清的范围不过几丈光景,几乎是靠着牦牛的本能觅路前行。

冰原又是另一番光景,脚下的地面滑溜溜的不着力,摔伤了好几头牦牛。幸好秦无意早有准备,已经用旁人无法了解的方法远程通知自己的手下,准备好了几十头牦牛供驱使。而每个人的全身上下都裹得严严实实的,不能露出一点缝隙,否则肌肤很快会被冻伤。但无论人类还是羽人或者是魅,总得需要方便,此时就得要么找到一处山洞,要么就地挖出大坑。走了几天,所有人都苦不堪言,好像是走了几年一样。

但木错峰毕竟到了。龙鳞带来的效果已经越来越明显,风雪有时候比平日更加狂暴,有时候却令人不可思议地变得风平浪静,似乎是在反映着龙的情绪波动。它很狂躁,但也很愉悦,在封印了数千年之后,那个能让它重获自由的东西从来没有离它像现在这样近过。

这一天正午,风雪的袭击达到了极致,所有的牦牛围成一圈,把人们护在中央。他们只要向外自己跨出一步,就会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在天空中飞出很远。视线里什么也看不到了,只剩下白茫茫的雪片。

“你在慌张什么!”秦无意怒吼起来,声音在风雪的呼啸中仍然清晰可闻,“不用害怕,这只是荒神的旨意罢了!你是荒神的神器,是为了净化这个世界而来的。不要怕,来迎接你的使命吧!”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当秦无意喊完这几句话后,雪突然间就停了,没有任何预兆,没有任何过程,满天的大雪停息了。而龙鳞又开始不安分地颤动,似乎是要指挥着秦无意前行。

“现在临死你倒着急起来了,”秦无意说,“好吧,你带着我们过去吧。”

雪停下来之后,木错峰才显示出其美丽的一面。它虽然没有哲望峰高,但锥形的山体仍然呈现出巍峨宏大的雄浑气势,在阳光的照射之下,万古不融的坚冰反射出耀眼的光辉,仿佛压根儿不存在什么夺人性命的恶劣气候,倒似是一处上天创造的人间胜景。

秦无意虔诚地跪了下来,五体投地,开始膜拜。翼聆远知道,他并非在膜拜龙,而是在膜拜心目中至高无上的荒神。当这次膜拜结束后,他会用龙鳞召唤出龙,到那时候,双方的契约咒将结束,他只需一个小指头,就能把自己弄死。然而直到此刻,他还没想出自救的方案。

“一切都将结束了。”秦无意轻叹一声,站起身来。他用手一挥,冰块碎裂了,龙鳞露了出来,上面的红光炽烈无比。而众人此时感到,脚下的大地似乎也震颤起来了。

佩罗看了他一眼,突然说:“未必结束了。”

“你想说什么?”秦无意问,“死到临头了,还有什么花招要耍?”

“万一这不是龙呢?”佩罗大声说。

秦无意瞪了他一会儿:“什么意思?”

佩罗毫不退让地和他对视:"你所知道的一切都是从不可靠的传说里出来,你所有的不过是一块普通的浮雕,几句谎话就可以把它变成绽愚。这世界上有谁见过龙吗?有谁能证明龙的存在吗?都没有!

“至于我们河络流传下来的种种记载,”他继续说,“不瞒你说,即便是神启这样神圣的文字,不同部落的记录都截然不同。不怕你说我渎神,反正我是不怎么相信的。”

“在这种时候了,你以为你轻描淡写的几句胡扯,就能让我停手?”

“不是,我只是很希望看到你的表情。当你发现世上根本不存在龙这种生物,什么神启、什么龙鳞都是骗局的时候。你把你的一生都奉献给了荒神,但是荒神却给你开了这样一个大玩笑,多有意思啊。”佩罗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