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聆远心里一阵奇怪,佩罗这个小家伙很少用这种咄咄逼人的口吻说话,他究竟想要干什么?

秦无意有些僵住了。他大概还真的没有想过,当一切的条件都凑足之后,当成功已经近在咫尺的时候,如果这一切都被证明是荒谬的谎言,那又该如何?如佩罗所言,自己的一生都为了这一件事情而活,倘若这只是一场空幻……

他的额头上微微冒出了冷汗,手上举着狰牙已经干瘪却依然巨大的断臂,竟然不敢往龙鳞上放。佩罗看出了他这内心的犹豫,更加从容地笑了起来:“何况,我只能说你孤陋寡闻,你眼前的这块东西,真的是龙鳞吗?”

秦无意悚然:“你说什么?”

“我打赌你从来没去过越州的清余岭,”他漫不经心地往前走了两步,“你就会知道,其实有一种东西和它长得很像,搞不好这片龙鳞实际上……”

秦无意专注地听着。佩罗趁着他这一刹那的分神,向翼聆远做了个手势,要他搞出点事情来。翼聆远不明所以,但佩罗怪异的举动给了他某种启示,无论如何,这是最后的机会了。由于秦无意还没有召唤出龙,他不能攻击对方,否则会被契约咒所杀,因此只有采取别的办法——

他挥起手臂,响亮地给了林婴一记耳光。

林婴尖叫一声:“你疯了!”心里还在糊涂,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立即拔拳还殴之。秦无意在心神分散之际,注意力一下全都转移到了他俩身上。佩罗却已经一个箭步跨上前去,将自己的左手按在了龙鳞之上。

“搞不好这片龙鳞实际上……真的是龙鳞。”他用胜利者的语气说。

秦无意猛然回头,发现佩罗的手死死按住龙鳞,却没有发生任何异状。那一瞬间他的头脑里仿佛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狠狠划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可能?你怎么可以碰到它?”

佩罗一字一顿地回答:“我当然能。我的这只左手接受了巨夸父星降术的祝福,萨满把他的血液融入了我的手掌,不过我虽然可以触碰龙鳞,却并不能控制它,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毁—了—它!”

“毁了它?”翼聆远和秦无意齐声惊呼出来。佩罗点点头:“我过去一直期望能见到龙,没有其他的目的,就是单纯想见见而已。我没有野心征服世界,也不想做个圣人,我只是个好奇的河络。但是现在我知道了,龙只能给人带来灾难,还没有任何人见到它的真容,我的家园已经被毁了,亲人全都被杀死。我想,也许唯一正确的选择就是让它永远沉睡下去,永远也不要醒过来。”

“还有,你不要动。”他对秦无意说,“星降术的力量已经通过我的手掌散布出来,而我还不大会控制它。如果你杀掉我,所有的力量就会倾泻而出,这枚龙鳞会立即炸得粉碎。”

秦无意果然不敢再动。他虽然有一百种方法可以取这个该死的河络的性命,却绝不愿意用龙鳞来作为赌注。他只能忍气吞声地问:“好吧,你想要什么?我们可以谈谈……”

佩罗还没来得及回答,周围却忽然又起了变化。大地开始震颤,本来已经平息的风重新刮起,巨大的雪片从天而降,在风中乱舞。刚才还碧蓝如洗的天空,此刻变得阴沉晦暗,有如一张死亡的幕布。

“这是龙的愤怒。”秦无意高声说,“它渴望醒来,不愿意被永久的封印,你要拂逆它吗?”

翼聆远,林婴和江烈挽起了手,用尽全力,勉强在地面上站定。秦无意全神贯注地盯着佩罗,无暇他顾,索性用咒术把自己的下半身变成沉重的金属,这才保持住不被吹走。唯有佩罗,身体仿佛通过左手粘在了龙鳞上,纹丝不动。但他的眼神却开始迷乱,似乎受到了某种看不见的侵扰。渐渐的,他的眼珠似乎变成了血红色,脸上现出狰狞的神情。

“不是秦老怪干的,”江烈说,“他并没有施术!”

“那会是谁?”林婴问,却随即明白过来,脸色煞白地住了口。

“我要毁了它,让你永久沉睡在封印里!”佩罗突然狂喊起来,声音尖利,仿佛不属于他自己,“不!不要!唤醒我,我会让你成为九州的统治者!”

“我要让你永久封印!不!召唤我吧,我会让你征服世界!”

佩罗的右手痛苦地抓着自己的脑袋,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古怪声响,像是一头垂死的野狼在挣扎低嗥。他的右手握成了拳头,一下一下地重重捶在自己胸口,嘴里慢慢吐出了鲜血。但他的头却骄傲地高扬着,血红的眼珠中慢慢透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目光。那是一种不可能出现在人类、羽人、夸父、河络、鲛人和魅身上的眼神,这眼神带着一种蔑视一切的霸气,又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残忍。

“不!你不可能毁掉我的!”佩罗用虚弱而坚定的语声说,“我是神圣不可战胜的,让我醒来!”说完,变拳为掌,全力劈在了自己的左臂上。喀啦一声,那是臂骨断裂的声响。

“他会死的!”林婴焦急地说。

恰在此时,风向变了。方才本来迎面扑来的狂风,突然调转了方向从背后袭来。翼聆远咬咬牙,挣开林婴的手,凝出羽翼,借着风势猛地向前方蹿出。他就像一块从投石机中发射出的石块,以极高的速度冲向佩罗。

一声闷响,翼聆远和佩罗一齐在雪地中滚出去老远。他成功地借助风速把佩罗从龙鳞上撞开了,但这一撞的力道太大,佩罗当即晕了过去,翼聆远自己也觉得眼前金星乱冒,五脏六腑好像移位了一样。具体断了几根骨头,他一时也数不清。

“龙鳞!我的龙鳞!”秦无意声嘶力竭地吼叫起来,“那是我的!”

他试图向前奔过去,却忘了自己的半身还是金属,咚的一声摔倒在地,但他立即解了咒术,不顾双腿的麻痹,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

“龙鳞是属于我的!”他号叫着,合身扑到了龙鳞上,却忘记了一件事:除了巨夸父的血肉,谁也不能直接碰到龙鳞。

他的身体霎时间燃烧起来,火光高炽,在银白色的世界中显得分外醒目。他就像一只巨大的火炬,死死靠在龙鳞上,谁也不知道究竟是龙鳞上有某种吸力把他死死吸住了,还是他自己压根儿不愿意放手。

冲天的火焰中,翼聆远仿佛隐约看到了秦无意的双腿在最后时刻还原为鲛尾,但很快的,他的身体完全化为了灰烬,飘散在了漫卷的风雪中。

翼聆远躺在地上艰难地喘息着,林婴已经连滚带爬地过来抱住了他。“那一下够狠!”林婴几乎是喊叫着说,“坚决果断,有种!像我们道上混的!”

“谢谢!”翼聆远喃喃地说,“这是你们道上混的给人的最高褒奖吗?”他的心里忽然一松,就想这样躺在林婴怀中,管他娘的什么木错峰,什么龙,什么九州。噩梦结束了,秦无意变成了被吹向高原四方的灰烬,只要用狰牙的手臂将龙召唤出来,就可以完成路习之和青奚毕生未能完成的理想。

“你、你在干什么?”林婴忽然喊道。翼聆远迷迷糊糊地说:“我没干什么……”一下猛醒过来,睁眼一看,登时呆住了。

是江烈。江烈抱起了昏迷不醒的佩罗,把他的手放在了龙鳞上。翼聆远的第一反应是:难道江烈想要控制这条龙?但他马上想起,佩罗的手无法控制龙,而只有一个功用。

只有唯一的一个功用。

暴雪在秦无意死后本来已经平息,但随着佩罗的手再次回到龙鳞上,新的风暴又重新刮起。仿佛全殇州的雪都堆到了木错峰前,片刻之间,新雪已经再次埋到了小腿肚。翼林二人只能挪到龙鳞的旁边,那是唯一一处没有积雪的地方。

“你们最好退远点。”江烈淡淡地说,“如果我觉得你们可能妨碍到我,我大概会杀了你们。”

林婴低声耳语:“他是认真的,当心点!”

“你究竟想干什么?”翼聆远强忍着浑身的疼痛问。

“如你所见,我要毁掉这枚龙鳞!”江烈说。和往常行走不便的形象截然相反,此时的江烈浑身上下看起来似乎洋溢出一种近乎野蛮的充沛精力,在雪地上行走敏捷异常。翼聆远可以看得出来,那绝不是强忍着疼痛做出来的动作,而是一种真正的行走如风。

“天哪!”林婴一下子想起了点什么,“他选择了溢出!他的力量会变得很强大,但生命力会迅速枯竭,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死!”

江烈哼了一声:“死有什么可怕的?我只求让这头龙永远沉睡,永远不要被人找到,现在既然只要毁灭这枚龙鳞就够了,我又怕什么溢出?溢出只是为了有足够的力量对付你们,以便你们不会阻碍到我,就像刚才一样。”

“你到底在想什么?”翼聆远叫道,“我们难道不是一起的吗?你难道不是路习之幸存的学生吗?”

江烈丑陋的脸由于极度的愤怒而扭曲起来:“不错,我是他的学生,但他毁了我的一生,我这一辈子都恨他,并且寻求着报复他的机会。现在我终于找到了!我不会让龙被唤醒的,我要让路习之的心愿永远也无法实现。”

“他怎么可能毁掉你的一生?”翼聆远惊诧莫名,“我听我的老师青奚说,你们,所有路习之的学生弟子们,都是在战乱和其他人祸中失去双亲的孤儿,是他收养了你们。他是你们的恩人,你为什么还要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