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主看来倒满悠闲的,睡觉时甚至会发出比锤击声还响的呼噜,只有徐宁不敢入睡。他强撑着保持头脑清醒,甚至偷偷用刀尖在自己的胳臂上刺出伤口,以防这师徒两人耍什么花招。看谁能拼得过谁吧,他发狠地想着。

徐宁心知肚明,自己绝不可能容许他们俩继续活下去,他们也一定能猜到自己的心思。所以当他们向自己索要了三天三夜的时间之后,一定也在心里拼命地想着对付自己的主意。但我不会给你们机会。

徐宁现在很怀念睡觉的滋味。一张软和的床,一个合适的枕头,紧闭门窗睡它个天昏地暗,不管外面是河络造反还是皇帝驾崩。这一觉,得等到此间事了之后了。

独白(十)

“快成了。”我转过头对捕快说。这好像是从他亮出自己的身份后我和他所说的第一句话。我很累,这样没日没夜地挥动铁锤,几乎耗尽了我的精力。但我知道捕快更累,我至少还能稍微睡一小会儿,捕快却绝对不敢闭眼。他的神经始终绷得比硬弓的弓弦还要紧。

捕快本来看起来已经快要挺不住了,听了这话精神大振,从地上一跃而起。炉火高炽,吞吐着温度极高的烈焰,炉内的兵器已经成型,按照捕快的要求,打成了一把蛇钩。这倒满符合这个捕快毒蛇一样阴冷狠毒、咬住了就不松口的性格。

“下一个步骤是什么?”捕快问。

“离魂咒,”我说,“一种把人的灵魂从身上剥离出来的秘术。”

他很警惕:“那你就要小心了。如果你施术的时候我稍微感觉到有那么一丁点不对劲,尊师身上就会多出两个很好看的洞。”

“离魂咒不是攻击性的秘术,”我回答,“只有对这样和白痴一样的人才能起效。”

他不再多话,示意我动手,手中的刀却没有半点松弛。我微微摇头,把男人推到了距离炉口很近的地方,他的皮肤立即在高温下燎起水泡,渐渐发出滋滋的声响。我凝神静气,开始念咒。

男人的身体颤抖起来,开始是轻微的,随即发展到剧烈的大抖。他的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双目血红,喉咙里响起了野兽一样的咆哮声。

那咆哮声越来越大,慢慢已经不像人声,而仿佛是狂风卷过旷野发出的巨大尖啸。灵魂,那是他的灵魂在随着我的离魂咒发生震颤。有若虎啸,有若龙吟,灵魂发出的声音永远是那样别具气势,让人心生敬畏,连炉火都在那声音中微微发颤。

捕快虽然极力做出平静的样子,但我可以看出他内心的无比紧张。他忍受着那能将耳膜震破的尖啸,一面继续挟持着老师,一面全神注意着我的动向。

男人的七窍流出了鲜血,那是身体内脏已经经受不住灵魂的颤动。他的皮肤——正在被烧焦的部分和还未烧焦的部分——都在一寸寸皲裂开,就像烈日下干旱的土地。血液从各处创口奔涌而出,将他的整个身体染成了红色。

我侧着耳,一面念咒,一面努力捕捉着啸声的细微变化,这是整个程序中至关重要的一步,也是我在以往的操作中不只一次出现错误的步骤。还好,这一次我没有犯错,当啸声中掺杂进了一声轻轻的爆裂声时,我听到了。

就是这个时候了。我猛地一拉锁链,男人的身体落入了铸剑炉,一股黑烟立刻升腾而起。炉火轰的一声窜上去老高,火焰中发出响亮到让人难以忍受的啸叫声,一道白光从炉中射出。但白光仅仅出现了一瞬间,就被吸了回去,翻腾的烈焰中忽然闪耀出某种异样的光华。

“成了!”我大喊一声,把那依然通红的兵器从炉中钳出,扔进冷水。一阵嗤嗤作响的白色蒸汽之后,我手里的钳子上已经夹起了那根亮闪闪的魂印兵器。那一枚魂印石,已经把死去的男人的邪灵永久封入了这根蛇钩里。

“你做得很好!”老师很欣慰。捕快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可见内心十分激动,但他毕竟是个谨慎多疑的人,往前跨了一步又立即退回去。他不做声地看着我做最后的修饰,为这柄蛇钩加上护手。

“你把它举起来,舞一会儿。别耍花招,不然这老头就没命了。”他十分小心,生怕中了圈套。我也不辩解什么,举起蛇钩,按照他的要求,在空地上做了几个削刺的动作。我特意用这根钩轻巧地划过一张木椅,木椅应声而断,证明了它的锋利。

捕快押着老师,一步步地走过来,忽然飞起一脚踢在我的手腕上,当我手里的蛇钩脱手时,他的脚尖前伸,又踢在我胸口。这连环两脚快若闪电,我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被踢得横飞出去,撞在石壁上。我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胸腹间闷闷地疼。

而他已经在蛇钩脱手的一瞬间还刀入鞘,用右手将这件兵器抄了过去。他推开老师,手握着蛇钩,不可遏止的胜利的表情终于出现在了脸上。

“真漂亮啊,”他用欣赏的目光打量着这柄蛇钩,“用它来为你们送行,真是再好不过。”

我勉强挪到老师身边,扶起了他。老师咳嗽着,看着得意忘形的捕快:“你果然不肯放过我们。”

“那是显而易见的,”捕快笑得十分狰狞,“我不信你看不出来这点,但你没有机会对付我,那种痛苦的煎熬,一定很难受吧。”

“最难受的是欲望无法达成,”老师说,“灵魂的苦痛都是因为欲望。就像你一样,终究会被欲望所伤。”

捕快狂笑一声:“我毫不怀疑这一点,有朝一日我一定会被自己的欲望所杀死,遗憾的是,你和你的高徒看不到了。”

他高举起蛇钩,跨上一步,脸上杀气毕露。就在他劲贯小臂准备出手时,手上传来一声轻微的碎裂声,他低头一看,护手柄已经被他捏碎了,锋锐的钩身在他的掌缘划出了一道浅浅的伤口。

“看来我不应该用高徒这个词,”他叹息着,“你的手工真不怎么样。”

“是你用力太大了,”我轻声回答,“那些凝胶在一个对时之后就会彻底凝固,令这个护手柄坚硬无比,你本可以带着它安全离去。但你不只是想得到魂印兵器,还想杀了我们,所以你过早地动了杀心。一个人动了杀心时,手掌的握力会变得很大,比我刚才试演时大得多。所以我没有捏碎它,你却捏碎了。”

“那又怎么样?”他从我的语气里听出了不对,却不知道究竟陷阱在哪里。

“看看你的手掌吧。”我说。

他悚然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右手。那里刚刚被割破了一道很浅的伤口,按理无关紧要,但他却惊恐地发现,鲜血正在从伤口里汩汩流出,怎么也无法止住。他顾不上提防我和老师可能的袭击,用左手连续点了右臂上的几个凝血点,又赶忙掏出伤药往伤口上敷。

但没有用,什么方法都没有用,血仍在流出,越流越快,越流越多。他想要把蛇钩扔下,寻找止血的方法,却更为绝望地发现,蛇钩仿佛是黏在了他手上,怎么也扔不掉。而那些不断流出的、如同快活的溪流一般的红色血液,没有一滴掉在了地上。

——它们全都被这把新铸造的邪灵兵器吸取了。血液触及钩身,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一滴水落入了大海。

捕快爆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嚎声。在一脚踏入死神的领地时,他也像一个凡人那样软弱无助、惊慌失措:“快救我!我不能死!”

老师摇摇头:“人都会死,没有什么是不能死的。”

捕快拼命挣扎,但蛇钩就像一条多情的蛇,死死缠绕着他的右手,贪婪地吮吸着他体内的热血。捕快的脸色越来越白,双目渐渐黯淡下去,身子软软地倒在了地上,皮肤变得像一层败絮,裹着凸出的骨骼。

终于,一声轻响,蛇钩从他的右手上脱离开来,掉到地上。他身上的最后一滴血,都已经被吸干。

“这个人……用他的灵魂做出来的魂印兵器,会有什么长处呢?”几天前,当那个男人被抓回来时,我这样问老师。

老师意味深长地看着泡在药池中的男人扭曲的脸:“他是个残忍好杀、嗜血成性的人,灵魂深处都浸透了这种不可化解的凶戾之气。当一把兵器拥有了他的灵魂后,也会不可遏制地产生对鲜血的渴求。被这把兵器伤害的人……伤口将永远也无法愈合。伤者会流干体内的每一滴血,直至死亡。而这把兵器会吸干伤者的每一滴血,半点也不剩下。”

我打了个寒战。可千万不能不小心被它在手上划出一道口子什么的,不然就死得太冤枉了。

进行时(十)

“他死了。”侏儒小心翼翼地检验了一番后,对店主说。

店主对这个结果半点也不感到意外:“他当然会死的。他低估了邪灵兵器师,就没有办法活命。”

在两人的面前,徐宁的尸体倒在地上,呈“大”字型俯卧着。他一定很不甘心,因为他熊熊燃烧的贪婪欲望还没能得到满足,但他终于没能改变命运。徐宁死了,而荒村酒店的魁梧老板与侏儒伙计活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