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阴冷的地宫中仿佛所有事都慢上半拍;直等到外面岛上有两三座山峰陷入一片火海之中时,那些地底冷宫中阴森的巨灵才有了反应。几乎不约而同的一声叹息之后,在洪大而阴幽的回响声中那一直呆立的为首巨灵,才慢悠悠用古老的语言说道:

“没错…老妖埋尸已久,苟活至今,总算等到了劫数的时候…也好,也好…”

说这话时,不知那冰光暗影中的巨灵长老是何神情,但语调之中却混杂着无奈和欣然的矛盾感情,在死气沉沉的奇异宫殿中泠泠然说道:

“各位等了有四千八百年吧?唉,没等到约定的解脱誓咒,却等来这样烧断灵根的火劫…也好,也好…”

长老说完,那周围静立的巨灵族人们也跟着齐声说了句“也好,也好”。于是这四通八达的空旷地宫中又是一阵回音震荡,直等尾音参差不齐的应和声平息,那众人之首的族长巨灵才又转了转头颅,对着虚空中幽然说道:

“飖儿…你在吗…”

“在呢!~”

“好,飖儿你听长老爷爷说。你来这寂灭之地不过百年,既不受诅咒誓约的束缚,又不像我们不能穿越法界封印到达地表阳间,你…”

一直语声犹如凝结冰雪的长老话语,这时忽然有了暖意,只听他道:

“冰飖儿,你来此百年,已帮了我们这些无用之人许多,你…这便出去吧。”

说到最后,似乎从来都毫无感情的远古异族族长,这时语声却有些哽咽。

第二卷『风月人听烟中语』第十六章 烟销祖灵,冰宫冽兮火青

 “族长爷爷!”

和纯粹哀伤的上古异灵不同,他口中的那位冰飖却如同被踩了尾巴的小猫,窈窕的身形在四处连通的冰雪地宫中乱窜,一边翛然飘飞一边怒叫不停:

“爷爷!法界外不过区区一个臭道士,只晓得东一处西一处放几把火!冰飖这就出去,把他杀掉!”

怒气冲冲的少女一边说一边往远处封印结界的出口跑,衣裳当风,就好似流星赶月般朝那玄关投去。眼见着,她就要从那法界封印神力最薄弱的地方冲出地表去!

“飖儿!”

见女孩儿要出去阻止道人救他们,那族长却先急了。他再也顾不得慢条斯理,一改漫长岁月累积下来的慢性子毛病,高声急阻道:

“冰飖不得出去!”

随着这一声大喝,处在巨灵群中央的老族长忽然手中拐杖急挥,刹那间一道白色雪芒电闪而出,瞬息之间飞到那正要急扑出去的女娃儿身后,就如一道冰雪拧成的绳索,瞬间就将她捆住,定在了原处!

“冰飖不可!”

紧急关头,异灵族长这阻声十分急切。

而这时,那少女却更急。此时那封印玄关就在她眼前,却忽然被雪索捆在原地不能挣动;身形锢住,心中却感应到那地表大火越燃越烈,越烧越大,愈加蔓延,她便惊怒交加,忧心如焚。这时当这女孩儿再努力回过头来,在冰光影中看远处她那敬爱的族长爷爷时,一双美眸之中,已蓄满盈盈的泪水,水泪汪汪,万般见怜。

“爷爷…冰飖、冰飖…”

带着哭腔的少女哽咽说道:

“冰飖只是想就此逃出地面,不想灭火的…”

“唉。”

听了少女说出的话语,远处那轻易不动感情的上古异灵们身形未变,印在附近冰雪宫壁上胡须的阴影,却都开始不停地微微颤动。为首的族长长叹一声,说道:

“飖儿,不是爷爷不想你去赶跑那道人,不是不想你去灭却山头之火。只是爷爷已感应到,那道人一身法术非同小可。也不知他师传何人,使的竟是深窥堂奥的天地正法。飖儿你失却宝扇,又遭逢劫数,现在不一定是那道人对手。这还倒罢了;最要紧的是那道人擅控火诀,合以无上大法,火力无穷,而你又天生风属,一旦斗法,风助火势,火借风势,那场面绝不可控,后果不堪设想!”

“不堪设想…那又怎么样?”

听了族长话语,那不知是何来历的美貌少女依旧不服,撅着小嘴问道。便听那老族长说道:

“冰飖,若你二人斗起法来,怕是不止这洞庭山全部焚为焦土,那洞庭湖水也会烤干。若如此,便累得云梦洞庭一湖水族遭无妄之灾了!”

“哦…”

刚刚那冰飖还不停地挣扎,等听了这句话,便渐渐不再挣动了。娇躯渐如空谷幽兰,但那一双星眸中却是泪水无声地涌出,从面颊漫过,在冰寒入骨的地宫中洒落地上,滢滢如晶粒冰线。

“冰飖乖…”

年老的异灵族长语声渐渐又泠然如冰雪,在诸位族人环绕之中,合掌对远处那束缚之中的少女低头一稽首,谢道:

“祖灵族众人且烦飖儿先候一时,送吾族最后一程,然后便回那海阔天空中去罢。”

说罢,这祖灵族的族长摇一摇首,环顾了一下周围这些陪伴自己数千年的族人,大伙儿一齐点一点头,便忽似玉山倾颓,一齐环坐于地,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

千年之下,阖族灭绝,自然悲风惨荡。个中人或许无意,旁观者却肺腑酸柔,悲愁怛恻。于是那祖灵老族长坐下闭目等待地外灵气之源断绝之时,忽然又抬手在虚空中一划,远处那原本正对着他们的少女在原地转了半个圈,让她从此再也看不见他。偌大的地宫中陷入一片死一样的静寂,只有某处泪水仍在无声地漫溢。

这时,在这剧变忽起的君山岛中,不仅地底留存的上古奇异灵族在等待最后的结局,几乎所有这片土地上的生灵都在等待那最终结果的到来——

除了那高山头上被明光水膜中保护中的少年,不知何故,忽然心潮澎湃!

第二卷『风月人听烟中语』第十七章 兰摧玉折,火结烟霞之色

 山火越燃越大,已完全掩盖如血夕阳的鲜色。面前奇异的明色水膜扭曲了火焰的形色,仿佛山野中正有无数火焰为躯的妖魔在眼前跳舞,在那么一小段时间里,张牧云陷入了沉默。

大火越燃越烈,越烧越猛,火苗中混杂了道家真法的驱策,无论多么饱含水汁的树叶灌木一触到吞吐的火焰,便“轰”一声燃着——仿佛那不是青润的枝叶躯干,而是饱蘸了火油的干柴火!

“…月婵,你听到了么?”

噼啪作响的山火燃烧声中,刚才一直静默的少年忽然开口,没头没脑地跟身旁的少女说道。

“嗯?”

月婵先是一愣,俄而反应过来,便点了点头恬静地答道:

“嗯,是…这大火好厉害,只烧得树枝这般脆响。”

“…你只听到这些么?”

月婵刚才的回答再合理不过,谁知那发问的少年却一脸惊奇,满脸不相信似地追问道。

“大哥,你…”

吃吃地欲言又止,月婵咬着嘴唇,紧张地看着张牧云,心想他是不是受了这好大山火的惊吓,以至于神智有些不清了。

月婵惊异,却不知张牧云更加惊疑。从眼前那浩大山火中,他分明听出无数的凄怆怛恻、无数的惨嚎呻吟。在他听闻中这眼前烧的好像不是无知无觉的树木而是无数的人命正陷于火场绝境中!

“这是幻听么?”

听了月婵回答后的少年这般问自己,却不知包括他在内,此时的君山中无人知道,当那满山的草木生灵在它们生机最旺盛之时被逆势燃着摧毁之时,那冥冥中,一缕微妙的玄机已被悄然触动!

当玄机触动玄关打破,一刹那肝胆澄澈,一瞬间灵台清明,一霎时前与一霎时后再也不同!勃然怒,缩然惧,纷然忧,潸然泣,蹙然愁,千万分生离死别的恐惧哀怨悲恸一齐涌到心头,直逼得山坡上的少年忽然放声长啸!

“无咎道长!”

难以言喻的吼啸声中,只听张牧云大喝道:

“这好大山火,不恐伤了岛中生灵性命么?”

张牧云此言说得声色俱厉,刹那时那火场中央的空气仿若瞬间凝结。

“大哥这是要跟道人作对么?”

一听张牧云如此大吼,月婵微微闪了闪目,一瞥看见义兄凛然的神色,当即她便也一挑秀眉,一不管张牧云是何道理发作,二不顾那老道之前显露出种种高招,只管娇躯微微前倾,俏靥上霎时布上一层寒霜,拧着眉,撅着嘴,只等双方一言不合,便要帮张牧云大打出手!

“哦?哈哈哈!”

再说那无咎老道,一察觉身后少年言语不善,便袍袖一拂,从容转身,也不着急,依旧含笑说道:

“牧云小友?你是担心来时见着的岛边茶林中农人么?呵,这你无须担忧。”

无咎道人装作没看见张牧云怒气,只在那儿胸有成竹地说道:

“小友有所不知,贫道作法之前已开天眼观之,只见那渔夫农人觉天色已晚,均已放舟离岛,贫道这才安心施法!”

“道长何出此言?”

听了无咎答言,不知何故张牧云更觉义愤填膺,梗着脖项辩道:

“无咎道人,小子素闻出家人以慈悲为怀,阁下又是上清高人,怎会只有这点见识?放这等绝户断门之火,如何只顾及渔夫农人?这满山的草木、合谷的走兽,便不算性命么?”

“呀…”

说不得,这市井中打滚、泼皮口中夺食的混世少年绝非善茬;一怒之下张牧云言语中带刺、双手叉到腰间,态度颇为不恭。见他这样,倒也让之前并没将他怎么放在眼里的无咎老道一愣。

只是,到底是得道高人,被无名小辈这么厉声质问,无咎竟也没动真怒。不过,毕竟是受人敬仰的一方道真,如何没有几分威仪?这时无咎也不再言语含笑,略一思索便注目直视少年,神态凛然地答道:

“牧云小友,何必动气?你都知爱惜生命,贫道又岂不知那‘原本山川、极命草木’?只是这君山岛上草木众灵,助纣为虐,以自身天然灵机无形中养得千年前居余尸气苟延残喘至今,庇护奸黠妖女挟持祖师所觅宝物,数番与我教为敌,我怎能不将它们尽数铲除?”

说这番话时,无咎道人理直气壮,语气铿锵,在背后光怪陆离的火影衬托中跟牧云二人也是厉声说道:

“所谓斩草除根,除恶务尽,为杜绝妖魔,我也只得出手焚却这一山草木禽兽!”

“不行!”

这话脱口而出时,连张牧云自己也有些吃惊。他也不知为何此时自己如此气愤填膺,觉得自己和冥冥中那些痛楚呼号的草木生灵同仇敌忾,只想阻止无咎继续焚烧山丘。口中直呼,心中想念,却听那道人冷冷说道:

“是么?”

熊熊火光中,张牧云注目观瞧,只见动荡的火影中上清道人正看着自己,一脸严肃的神色中那嘴角微挑,正挂着一丝嘲讽。

第二卷『风月人听烟中语』第十八章 形幻魂迷,炎嚣之中独冷

 这一天傍晚,令罗浮上清的名宿无咎道人没想到的是,自己在君山岛焚山除妖时,竟被一个雇来的带路少年厉声质问。久经风霜的无咎道人对张牧云的质问并未在意。微微仰望着远方暮色中隐隐闪现着的渺渺波光,再顺带瞥一瞥山头少年气愤的脸色,无咎道人只在心中想道:

“好个少年,虽然持论谬误离奇,但一个村野后生敢跟上清道人这般说话,这胆气倒也不止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老道心中其实有些赞叹,不过因为火影迷离的缘故,有些激动的张牧云倒有些错看了他,以为老道嘴角正带着嘲讽的笑容。

“忒个气人!”

误以为道人嘲讽蔑视,张牧云自是又气又急,在心里叫道:

“叵耐这老道,一点慈悲心也无!你要除妖怪,直接打上门去跟那些妖怪斗法便是;却偏偏要满山放这绝户之火,连累一岛的生灵!”

这时他也忘了,要是无咎道人真能追觅敌踪寻到地底,他们三人就不用漫山遍野跑一下午了。

“要不我和月婵冲出去跟那老道打一架,逼他灭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