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少侠请先莫急问我是谁;能否先请老汉到屋中一叙?”

“…那当然!”

张牧云闻言赶忙将这老者请进屋内。

“幽萝快拿根蜡烛来!”

有此一言,自然因为先前不明所以,纷乱之中一掌扫落屋中灯烛不让屋外之人看明。此时将来客让进中堂,不免便要叫那个小妹妹去灶台边拿蜡烛来。

听少年使唤小丫头,老者一摆手,说了句“不用了”,便回头叫道:

“列位,请拿两只灯笼来!”

一声说出,不大会儿功夫便有个兵丁提着两只白皮灯笼走进来。进得屋中这官差往四下一望,便把两只灯笼竹把分别插在两条开裂的墙缝中。

“老人家,其实我家习惯早睡,不免今日熄灯就早。”

兵丁插灯笼之时,张牧云还在这儿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跟来客解释。

闲言少叙,等两人分宾主落座,那月婵倒也自觉地沏上茶来。现在做这些服侍之事,身份尊贵的天香公主倒不是学得谦恭,而是她发现这破屋小院子仿佛有什么特别的魔力,往往不由自主便去做这些十分下等之事。这也罢了,孰知有少年在场,她还做得特别顺手,这一点让她十分郁闷。

再说张牧云。陪老伯坐下,灯也有了,茶也泡了,正要说话,忽然瞥见门外满院的官兵,张牧云只觉得十分不自在,便起身去把门关了,这才坐回到桌边安心问道:

“老人家,这下你可以说了吗?”

“张少侠,”昏黄灯火下,夤夜来访的胖老者一脸微笑,一拱手,“老朽岳阳府洞庭门掌门杜云鹏,见过张少侠!”

“啊?您是…掌门?”

此时如果这老者说自己是岳阳太守,恐怕张牧云还没有这么惊讶。见他一脸惊奇,那杜老掌门哈哈一笑,说道:

“便知少侠不知内情,请待老夫慢慢道来。”

只听杜掌门娓娓说道:

“此番夤夜搅扰,实为求少侠助本门一臂之力!”

“哦?”

听得此言,张牧云更觉奇怪,一时不明所以,便用心听这老人家接下来的说辞。此后这洞庭门老掌门杜云鹏一番絮语,直说了小半个时辰,才让张牧云恍然大悟,明了今晚之事。从杜云鹏老掌门的这番话中,张牧云听到了许多以前闻所未闻之事。

原来,这杜云鹏所掌的江湖门派洞庭门,实质却竟是官办。此事溯及三十年间。所谓“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当时的朝廷为了确保民间治安,便集中整治了一次武林。那次联合整治中,包括洞庭门在内这样势力较大、桀骜不驯之徒较多的武林门派,一律转为官办。虽然对外并未明确宣布,但这些门派暗地里早已由朝廷全盘资助,不必出外争雄斗狠讨生活,门派中人每月都花着官家额定派给本门的俸禄。

由朝廷供养固然逍遥,不过由此一来原本的高门大派便渐渐不经风雨。其中尤其以曾经煊赫长江流域的洞庭门突出。地处三湘,正是洞庭鱼米之乡;每日拿着官府的定额俸禄,不思进取,洞庭门之人生活倒是逍遥快活,但实力已然暗弱不堪。本来,如此投靠朝廷,颐养天年,若是一直持续下去也甚好。但今年却听说朝中有御史官员奏了一本,说现在天下大治,哪还需要供养这些无用的江湖武人;这些武人整天无所事事,正是糜费官家钱粮。

奏本一出,自然有本派官员纷纷附和,都说不如全部撤销了事。但另一方面,此项制度盘根错节,哪可能一朝废除?当撤销之说甚喧尘上之时,便有其他要员出来纷纷说话,个个抚今追昔,力证这体制的必要性。

朝廷中两派就此交锋,和其他大多数政务一样,最后这事得出个折衷方案。于是,大约在去年前,洞庭门上下就得到消息,说朝廷将在来年六月左右对所有官资门派进行审核。届时如果有门派在近年武林中没什么大建树的,一律裁撤,毫不容情。

不用说,照眼下这情势,无论那个官办门派得着消息都心慌,那洞庭门更是慌了手脚。在当前规制下,朝廷给每个门派拨给的银钱都是几十年前制下的定额;于是这几十年间,洞庭门甭说广进新人,就连原先有些上不得台面的弟子也都一个个被逐出师门,给洞庭门中核心成员省出不少口粮钱。

这样举动,开始时大家还不以为意;但时过境迁,到今天这一直当掌门至今的杜云鹏杜老爷子才猛然发现,自己手下这帮弟兄个个年老体衰,当初浩大的洞庭门到今日已成了养老院。这时朝廷忽然说要考核稽查门派绩效,自己这洞庭门真是情何以堪!照这个样子,半年后铁定会被撤除官办,很快便要坐吃山空——难道要他们这些当年叱咤江湖、一直仰仗官资作威作福的江湖豪客年中回家求儿女养老?

于是情急之下,这些加起来上千岁的老爷子们聚起来一合计,猛然想到就在今年四月半,正是三年一度的武林鸳侣大会!他们想起来,在这个武林盛会上,全天下数得着的门派教派都将选出门中一对青年男女俊杰,聚集到大会召开之地互比风度武技;经过层层的比试选拔,最后胜出的那一对即为本届武林鸳侣!

甭说,太平之年这样的武林鸳侣赛事,就如朝廷科举一样已成为江湖武人世界中唯一能天下瞩目的盛事。一旦在这样的赛会上胜出,真个是一朝闻名天下知,不光获胜者本人、就连他俩所在的门派也一夜成名!可以想见,如果能在这样的武林盛会上拿到名次,那今年六月那个朝廷稽考排选,定然便能安枕无忧了。

打下这样如意算盘,杜掌门也特地去函咨询过,发现武林鸳侣大会竟是谢绝六十岁以上人士参加。这样,为了门派前途和门中弟子福利,经全体商议之后杜老爷子决定,洞庭门现在便要赶紧去找到一对有潜质的青年男女,火速加入洞庭门,代表他们出战今年在苏杭一带举行的鸳侣大会!

如此这般地交代完前因后果,杜老掌门跟张牧云等人的谈话便终于联系上今晚之事。根据故友消息,今日的江湖已不是当初的江湖;当今之时那鸳侣大会不仅比人材武技,只有参赛者会两手法术才最可能获得最后的胜利。

“会两手法术”,这话倒说得轻巧!现今凡是有点法术的,不是妖怪还在山中修炼,便是已被朝廷网罗加入护国圣教。现今这时候哪还轮得到他们轻易去招到!

不过,正是天无绝人之路,忽然有一天杜老爷子他们听聘请的包打听说,就在那元宵节前,衡阳刘百万宅前的街上有个俊后生露了一手绝活。当时还没等他看明白,这后生举手投足就把一只关在木箱子里的凶狠妖怪给活活冻死。这还不算;当时看得分明,这位俊眉朗目的后生身旁还带着两大一小三位美女。因为没读过书,具体这三个女孩儿怎么好看也描绘不出,总之这辈子走南闯北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只要从那两个稍稍年长的少女中随便挑出哪一位,和这位小哥一道去苏杭,“恐怕不用什么法术便能将鸳侣名号纳入囊中!”

得了这样消息,顿时把洞庭门忙急了爪。当时他们便动用各种势力关系全力打听那几个少年男女的下落。拼着命打听,直到一个多月前,才差不多把张牧云这几人消息打听着实。不过正要上门,却听说张牧云似乎去了辰州,一时便也未来搅扰。此间又有些其他官面的事情必须处理,直到近几日终于脱身,杜掌门这才心急火燎地从岳阳府赶来。到了地面上,又怕强龙压不了地头蛇,杜老爷子便把这些年交下的关系动用起来,借了罗州周县尉手下五十名官兵,深夜登门,唯恐出什么变故。

听得杜云鹏杜老掌门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直等他说到这里,张牧云才真正弄清楚他究竟为何而来。

“这么说,你是要我加入你们洞庭门,和我家妹子一起去参加什么武林鸳侣大会?”

“正是!”

此时以杜老爷子这样身份,也肃然离席,站着跟张牧云躬身一礼,恳切请道:

“此事还望少侠应允,切切拨冗前去苏杭走一遭,保得我洞庭门上下十几个老人家脸面前程!”

“这个…”

对张牧云来说,此事真个突如其来。什么江湖什么武林?在他的生活里简直闻所未闻。尤其还要远涉数千里,去什么几乎没怎么听说的苏杭,这对乡土观念极深的少年来说,一时实在有些接受不了。何况,大王庄之事仿若昨日,其中几回差点丧命,直到今天还惊魂未定,又要无端卷入这什么武林江湖,实在并非张牧云此时所愿。

于是,杜云鹏行礼恳求,虽然张牧云也慌忙站起跟他还礼,辗转想过好一阵之后,他还是婉言谢绝。只听他道:

“老人家,请恕晚辈直言,今晚您所述此事,对晚辈来说实在太过匪夷所思,简直闻所未闻。况且街头传闻,未必可信,其实说得不好听,我张牧云只是本地一个孤苦伶仃的孤儿而已…”

“这——”

“听锣听声,听话听音”,杜云鹏何等老江湖?抚着颔下长髯听张牧云说着,对他用意心知肚明。不过事情紧急,纵然觉得有些用强,但容不得他敦厚。张牧云婉拒已毕,杜云鹏当即便长身直立,腰也不弓了,直视张牧云笑言道:

“张少侠切莫谦虚。曾闻古人言,四十不惑,何况我杜云鹏今年已六十有八矣。张少侠一身修为,老夫刚才初见时一望便知,又何必他人传言?”

他这么说,张牧云仍是不为所动。哪怕面对着一个和官家有千丝万缕关系的堂堂掌门,却依旧放出往日惫懒功夫,张牧云脸上不动声色,唯唯诺诺地婉言周转几句,无论言辞如何谦卑,但说到底就是不肯答应。

见得如此,那杜老爷子忽然哈哈大笑,一双眼睛湛然放光,直望少年,依旧含笑说道:

“呵呵呵,张少侠韬光养晦养气功夫,老夫佩服!说到这些,老朽却忽然想起另一事。”

“哦?”

“就在前些时,我得辰州故友飞鸽传书,说是辰州近来忽然一夜天变,更有农庄冲天大火。事后官府勘察,火场中竟颇有些显出原形的妖怪。听此消息,老汉一直在想,什么时候我洞庭三湘之地竟出了这样除妖灭魔的人物?”

“是啊是啊,真了不起。会是谁呢?”

张牧云继续装糊涂,杜老掌门看在眼里,也不管他,口中继续说道:

“只可惜,那些妖魔身死倒罢了,却听闻那庄中的主人小姐和一位城中来访的公子,竟也一同被冰封于池水之中。据仵作查勘,他俩死法竟和不少妖魔身中法术相同。唉,难不成那除妖的义士,其实是人妖不分、胡乱杀人的不法之徒么…”

“杜掌门!”

听杜老爷子说到这里,刚才一直没精打采的恹恹少年,忽然间精神一振,两眼放光,望着老掌门,正色说道:

“老前辈,咱先且把那什么辰州放到一边。牧云现在只想问老掌门一事。”

“哦?请说。”

“明天从此地出发,能在四月十五前赶到苏杭么?”

第六卷『妾心千里最妖娆』第二章 春庭闲话,问祖宗之德泽

自云梦洞庭的湘南至江南水乡的苏杭,一路若水陆兼程也不过大半月时光。张牧云既接下这差事,那一派之长的杜云鹏杜老爷子倒也好爽,只跟他约定三月初六启程,这几日只让他在家里修整,到时候再来找他。

于是三月二三四五这几天,张牧云都在家中趁着这三月的春阳曝晒衣物谷粮。居家琐事,本不必细谈,不过就在三月三这天上午,当张牧云晾晒那些不知从哪儿搜刮出来的书籍簿册时,却发生一件小小的插曲。

虽然,据说他这张家乃是书香门第,至少在张牧云爹爹这一代一家之主还是个书生,不过对于那月婵来说,来了张家大半年,却很少能在柜头桌角发现什么书籍。因此这一天上午,当她看着张牧云变戏法般从各处屋角柜匣中翻出各式簿册书籍还源源不断时,便觉得不可思议。

她这一副惊叹的表情被张牧云看到,这少年还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惭愧,我家虽是书香门第,藏书却不多。”

然后便专心去那张由板凳支起的芦席上翻晒泛黄的书册去。

见此情形,月婵心道果然“破家值万贯”;以前这般破落寒酸,却只要在犄角旮旯一搜罗,竟也能聚得一芦席的书卷。月婵思忖之时,正时春光正好。三月阳春大上午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农家的宅院,一切景物都显得十分明媚。而自恢复了公主的记忆,这月婵姑娘有时便也觉得去做一些农家零碎活儿,也不甚习惯。正无所事事时,那个幽萝小妹妹倒是很热情地来邀请她一起去西边的荒野中扑蝶。这幽萝刚刚被她依恋的哥哥无情地拒绝了插手运书晒衣之事,现在只能打算去西边的野地里寻些野花,扑扑蝴蝶。

不凑巧地是,当幽萝热情相邀时,她这月婵大姐姐刚好念起自己的公主身份,一时觉得现在去那荒草地里采花扑蝶,傻乎乎的。于是,可怜的小女娃便遭遇到今天第二次无情的拒绝,只好郁闷地一个人去西边碧野里寻开心。

不过虽然拒绝了小幽萝,那月婵确实觉得无聊。一会儿之后她便立在晒书的芦席旁,随手拿起上面摊晒的书册漫不经心地翻看。张牧云这样的人家,自然不可能有什么珍贵的藏书;出身皇家,又被父皇从小悉心培养,这定国天香公主的见识何等广博?于是才翻了一阵她便发现这些所谓张家藏书,其实都是些街坊书肆中寻常能买到的文史辑录。虽然如此,不过等她偶尔拿起一本手写的卷册时,却被书页上一行题字给吸引住。

“张九世居堂记。咦?”

见着这行题跋,月婵有些好奇。又读了两遍,忽然眼睛一亮,便扭头跟那个还在屋中忙碌的少年说道:

“牧云,原来你爹爹叫张九世啊!”

“啥?”

张牧云还在屋中,一时没听清楚,便走了出来。

“我是说,原来伯父名讳叫‘张九世’啊!这名字倒挺特别,有什么典故么?”

“哈哈!”

这时张牧云已然听清,还看见月婵手里拿的那本手录笔记,便哑然失笑。见他发笑,月婵讶异,疑惑问道:

“你笑什么?”

见少女神色似有些不愉,张牧云止住了笑,跟她说道:

“这张九世不是我爹爹名讳啦,不过这里面确实有个典故。说起来,还关系着我这系张家一脉的来历呢!”

“是嘛是嘛!快说来听听!”

本来听了前半句月婵还有些失望,不防又被张牧云后半句勾起了兴趣,一个劲儿催他快讲。于是就在这烂漫春光里,在那棵嫩叶绽放的榆钱树下,张牧云跟月婵说起父亲手书的这行字的来历。

原来,“张九世居堂”,指的是他们张家这一脉祖上曾有九代人都老少同堂住在一起,从不曾分家。这一点,在当时讲究忠孝家国伦理而实际世间人欲横流、兄弟阋墙到处可见之时,实在可以称得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实乃惊世典范。因此,张家这九世不曾分家的了不起事迹,竟惊动了张家第九代时的皇上。没想到皇帝心思龌龊,一时联想起古时尧舜禅让之事,便生怕这个九代不分家的张氏会被天下万民拥戴,哪天不小心就替了他的江山。于是,皇帝老儿着了急,忙搜肠刮肚想主意对付,最后竟让他想出个好主意。

原来,他想到一计。他命一个心腹臣子拿梨子捣成汁,然后偷偷潜入那户张姓的人家,将这些梨汁掺在他家饮水缸里。梨者,离也;结果那些本来和睦的张家之人喝了这缸里的水,便不出意外地先由兄弟子侄的媳妇们发起,已经龃龉纷争之后,竟就此将九世没分离的张家给分了。从此张姓家族散落四方,纵然开枝散叶子孙繁茂,却再也不似当初和合一家、名动天下的气象了。

这一番老典故,经张牧云这样活泛跳脱的少年说来,颇有些绘声绘色。比如说到那皇帝想坏主意时,直把那担惊受怕又搜肠刮肚的猥琐模样模仿得入木三分。又如说到那个奉了皇命拿着梨汁偷偷潜入民宅的大臣时,他还卖力地控背弯腰,将那鬼祟的行径模仿得惟妙惟肖。

本来他这一番落力的表演叙述,很容易就打动眼前这少女。只是当他把这“张九世居堂”的典故声情并茂地说完,不仅没见月婵拍手叫好,反发现她撅起小嘴,一脸的不高兴。见他看着自己,月婵的样子还很生气,脱口说道:

“你们、你们尽编排皇上的坏话。他才不坏呢!”

“呃…”

这次轮到张牧云讶然。他看着眼前这脸蛋儿涨得通红的少女,心里奇怪道:

“怪了,虽说我刚诌的那一套是咱这一脉张家故老相传的家族来历。不过其实我也不大信。这说法里多为荒唐不经,差不多是咱们乡间老头儿在村口晒太阳时闲着没事编出来的故事,当不得真。现在说起来,只不过当作一个念想。那为什么月婵听了这样经不起推敲的故事,却这样认真?看起来还生气了。”

正当牧云愕然思忖间,那少女却一甩手,当着他的面气鼓鼓地跑回自己屋子里去了。

“咦?”

见得如此,张牧云更加发愣。

“月婵这样子,怎么好像以前见过?”

想了一会儿,张牧云忽然恍然大悟,对着屋子那边大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