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婵妹子,你刚才咋好像去年刚嫁进我们村的丁二媳妇呢?那次去她家串门,小媳妇被她男人说起她父亲不好,这丁二媳妇也是这么个样子。”

正起劲说着,张牧云却忽然只听得“嗖”地一声,只见得一件黑乎乎的不知什么物事突从屋中飞来。见得如此张牧云赶忙朝旁一跳,先躲过这暗器,然后回头一瞧,却见是月婵屋里床上那只荞麦皮枕头,不知怎么从屋里飞出掉在这边地上。正纳闷间便听少女在屋里怒道:

“张牧云你占我便宜!”

“…”

听少女这么一说,张牧云真是哭笑不得,心说道:

“想不到月婵妹子也有这样不讲理之时。我刚才只是说说丁二媳妇罢了,又没说她。难道她父亲会是皇帝老子?这真是无处说理去!”

平白蒙得这冤屈,张牧云十分郁闷,一时无心打理院中那些罗列曝晒的衣物书页。闷闷溜达了几圈,竟想着这样还不如就跟外面那个正在春野中活蹦乱跳的小妹妹采花扑蝶去。

当然,偶尔的风波并不能持续多久。过不多时那个刚刚真个刁蛮的少女便又悄悄走出,趁着外面那个贪玩的小女娃没看见,来到院中对着那个正靠在榆树下郁闷的少年飘飘万福,十分婉娈地跟他道歉,说自己刚才也不知怎地,犹如鬼神附体,忽然便说出那些毫无来由的话来。

少女这般道歉,张牧云怎还能矜持?很快这场莫名其妙的风波便消于无形。小院中,晴丝袅袅,春光摇漾,鸡犬安宁;小院外则是蝶舞花飞,那个小幽萝自得其乐,正摸爬滚打于草长莺飞的春原碧野,乐不可支。

而不知是否三月初三这一天真有些特别,就在上午张牧云和月婵无意中惹了些口角,到了这一天的深夜,却发生了一件更为离奇诡谲的事体。这一次,却与张牧云和月婵都无干系;唯一的主角却是白天那个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神秘小少女。

第六卷『妾心千里最妖娆』第三章 魔影色身,孰知谁假谁真

夜色笼罩在宁静的乡村,夜晚的张家村沉浸在一种三月春夜独有的气息中。草叶和花瓣的香气在草垛农舍间流淌,于静悄悄的春宵中偷偷酿成一股春酒的香味,甘醇而绵远。这样只有春夜才有的独特气息缭绕于农人们的檐头屋角,助这些忙了一天春耕的人们睡梦甘甜。

原本这只是汨罗平原上一个寻常的春夜,却不知冥冥中触动什么玄机,张家村西北角那个张家小院中本已睡梦酣甜的幽萝小妹妹,却在酣睡过程中毫无预兆地从床上猛然坐起,两眼睁圆,披衣下床,也不穿鞋,赤着脚如小猫般轻轻地穿过厅堂,如秋叶落地,不发出一点声息地走出屋门。眨眼间,穿房过舍,来到院中的小女娃轻盈地跃过刚到她胸前的矮篱,便径直往院后的北山行去。

而此时若是牧云醒来,见得幽萝如此,大概会以为她竟然梦游。只是幽萝此时行径,其实却与寻常的睡梦游走大相径庭。与那梦游之人身不由己、毫不自知不同,在幽萝悄无声息、极为古怪地走向后山之时,她却心里什么都懂。

“哇呀!我这是怎么啦?”

足不由心地向前挺进,幽萝心中十分惊奇。

“我还很困呢。”

一边往前走,一边在心里嘟囔:

“虽然好像很好玩,但今天玩累了,幽萝还想再睡会儿呀。”

她眼巴巴地朝着夜空中那个不知在什么地方操控她的人说:

“能不能明天再玩?今天幽萝却先想睡了。”

想了想,她又添了句:

“否则牧云哥哥会骂的!”

天真的小女娃还试图用她的哥哥来加强说服力。

不过,即使现在搬出她认为最权威的张牧云哥哥,也毫不管用。眼睁睁地她就轻松跳过屋后小溪,也不走山上那条青竹小径,就在草木竹林中蹦蹦跳跳,不一会儿就来到后山顶。

“我想掸掸身上的叶子。”

刚才在林中一番穿梭,身上头上颇粘了些竹叶树叶,幽萝便这般请求。

虚空中无人应答,甚至连她这样的话语都被淹没在渐渐浓厚的夜色里,好像现在并非夜深人静时刻,一切声音都被淹没在一股看不见的潮流中。

本就黯淡的夜色变得越来越浓重,这过程如此之快,等幽萝发现之时,便惊觉自己已陷入无边的黑夜。她觉得现在整个人就好像掉落到一条夜晚幽深的大河,河面漫过头顶,身体越沉越深,慢慢地就看不到任何景物。

除了忽然变化的夜色,更令她惊奇的还是自己的举动。本来她以为今晚自己这样的怪举动是有什么神奇的人物在操控着自己,但当这一刻她忽然伸出手去,在手掌中很有主意地凝成一个电光缭绕的幽红光球时,幽萝才猛然惊觉,这并不像别人在控制自己,而是自个儿跑来山顶故意施术!

“我要干什么?!”

小幽萝叫了一声,虽然主语是自己,那语气却跟惊叫“你想干啥什么”别无二致。

当然此时她自己无法回答,只能眼睁睁看着手中这个既鬼魅又晶润的光球忽然从手中滚落。碗口大的红电光球轻轻地飘落地上,当刚刚接触地表的一刹那,却忽然迸出一阵无比绚烂的炫彩光焰,刹那间犹如金光炽焰的烟花绽放,一阵眩目的光影纷华之后,忽然有一人在面前出现。

“啊…”

当被光辉刺激的眼目稍稍恢复,幽萝便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在她面前,以对面无边无垠的黑暗为背景,一个身着炫丽幽蓝战甲的女子悬停在半空,身后霍霍扇动着一对巨大的冥色羽翼,一脸专注地看着自己。仔细看她身上,那散射着幽幽蓝光的铠甲錾刻着繁复的花纹,花纹的浅槽闪动着晶润的银光,此起彼伏,仿佛是流动如水的月光。这样神丽的铠甲并不似寻常将帅的甲胄罩遍全身,而是袒露出一双玉臂、一对玉腿,还有洁白香绵的肚腹;女孩儿娇躯本自玲珑,被这紧身而知趣的幽蓝铠甲一勾勒,便更加显得婀娜。再看她的头上,箍住那一头飘飘长发的正是一顶银灰的玉冠。玉冠上晶光闪耀,仿佛点点繁星;在这千百颗星色冥钻的正中,却镶嵌着一只发着碧色荧光的玉质骷髅,如众星捧月般高居正中,神情可怖,面目狰狞。

在幽萝这个年纪,眼光自然很容易先被外物吸引。看完这些既好看又有趣的新奇服饰,幽萝小妹妹这才想起来将目光聚焦那女子的脸上——这一看,却让她大吃一惊!

“你、你怎么长得和我一样?!”

幽萝惊呼。

也难怪她惊慌失措。纵然年纪尚稚,出于女孩儿天性,在张牧云家这样烟媚入骨的小女娃儿也常常照镜子。不仅喜欢照镜子,每次到屋后小溪边玩耍,还常常趁着水流平缓的时候临水自照。这样一来,便对自己的样子极为熟悉。因此当她一看那个梦幻般悬停在自己面前的华丽少女竟然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时,便由不得她不震惊了!

只是,当她问出这句话,那个浑身蓝光冥甲的少女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只是表情严肃,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我在那个练功人偶身上,打上‘血誓之印’了么?”

“…什么意思?”

饶是小幽萝一向自以为聪明成熟,这时也不得不败下阵来。她承认此时完全听不懂这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却有好看衣服穿的小妹妹在说什么。

“我是说,我跟那个练习『禁魔天书』的人类立下血誓之咒了么?”

那个和小幽萝一般模样的少女,仍自不苟言笑、神色威严地说话。

“这…”

到底还是天资聪明。咬着小指头,犯了一阵迷糊,幽萝迅速认识到,很可能自己这个施法弄出来的人像,恐怕就是自己。因为看起来差别并不大;要是自己穿上好看衣服、背后也插一对鸟翅膀,保准一模一样。

想通这点,幽萝好像豁然开朗,一下子什么都明白啦。她拍手欢叫:

“原来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啊!是我以前调皮发明的这个法术吗?真好玩!”

心情畅快的少女一连声说道:

“练习『禁魔天书』?啊我听牧云哥哥冰颻姐姐说过,那本把我吃掉的坏书就是有个外号叫禁魔天书!是的是的,牧云哥哥在练,幽萝认他做了哥哥,幽萝跟牧云哥哥立下了血誓!”

“很好!”

听幽萝这么一说,那个脸型容貌几乎就是幽萝镜像的少女,终于露出一丝笑容。这一瞬间,那一张玲珑可爱的脸儿就好像冥河便五千年一开放的血昙花,忽然间绽放了。她跟幽萝喜孜孜地对话道:

“我看怎么样?果然不愧是我啊!他们还劝我不要用这个无人尝试的远古禁咒呢!看,我还是成功了!”

“…”

听着眼前的自己说着这样的话,幽萝一边陪笑,一边却在额头上渗出好大的汗珠!

不过眼前这怪模怪样的自己,却丝毫不管她古怪的神色。她复又恢复了严肃的表情,在半空略略俯视幽萝,开始一板一眼地说起幽萝丝毫听不懂的话:

“灼热峡谷已破,斩杀十万焰魔。世代生长日烈火原的魔界焰魔头一次溃离火原。那一股奇袭冥界边境的焰魔已全部屠灭,血光城、白骨山、沸魂湖、鬼叉林悉数夺回。幽冥军团士气昂扬,只待我洞悉五灵禁魔的秘奥,冥、魔亿年的纷争将就此终结。新时代来临,魔界的土地将成为它们新主人的猎场和花园。”

说完气魄恢宏的战报,绚丽飞扬、恰似冥王的幽萝忽然话音一转,又说道:

“我的宠物现在都很乖。狂牙幽灵虎越发残暴,深渊暝光龙更加疯狂,爱吃生人魂魄的毒舌鬼车鸟食量更大,走前从仙界抢回来的七彩霓翅琼仙鸾也开始进食冤魂。它们真是越来越可爱啦!”

“但也不能掉以轻心。”

幽空中的冥女思维十分跳跃:

“溃败的魔界不甘心失败,据说要在六界交接之所的人界发动一场大阴谋。阴谋的细节暂时不知,那些魔灵悍勇,留为活口的俘虏很少。既如此,我的那个人偶要尽快洞悉五灵,快点符合要求,然后他让我吃掉!”

“啊?!”

一直心情古怪听着眼前的女孩儿自说自话的幽萝,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打断她,插嘴说道:

“你…我是说我将来要吃掉牧云哥哥?”

“是的。”

空中的冥女神情严肃,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

“那怎么吃掉他呀?我不会!”

天真的小妹妹一时也没去想吃人对不对,只管有疑必问。

“这个不回答。”

没想到对面那个刚才很罗嗦的镜像这时却拒绝回答。幽萝郁闷地问道:

“为什么不回答?”

冥女冷冷地说道:

“我的智慧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太简单的问题我不会问,也不会答。”

“哦。”

幽萝有些失望,心里埋怨说怎么自己会这个样子。埋怨之时,她却一点也没意识到,就是这冥女,或者说就是她以前的自己,有关“太简单的问题不答”这样本能的设置,却让她日后道听途说,闹出些羞人的笑话。甚至,这位也许“智慧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骄傲女王,自始至终都想像不到,可能正是因为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小疏忽,却让整个精心设置、代价极巨的一盘妙棋,朝着自己无法欲知的方向发展。

闲言少叙。大约就在半个时辰之后,冥界的光辉终于从人间小小的一角散去。经历了一场奇特梦游的少女悄悄地回到了自己床榻,偷偷地钻进温暖的小被窝,没敢惊动哥哥。当进了被窝,表情严肃的女娃儿郑重决定,她今晚不再贪睡,必须要将刚才的怪事好好地想一想,不想明白就不睡了。不过她没想到,只是念叨了一下据说是自己的那些名字十分奇特的宠物,稍微遐想了一下,一不小心就呼呼睡着了…

到此时,“人界”春季的花香草气又氤氲在屋角床头,小小农舍中的张牧云、月婵还有这个蒙头大睡的幽萝继续睡梦香甜。那个来自冥界骄傲的声音,至少在此时已成绝响,这一晚,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第六卷『妾心千里最妖娆』第四章 江湖烟渺,妖雾笼夜航船

到了三月初六这天,杜云鹏杜老爷子带人来给张牧云饯行。除了给足了盘缠和必要的洞庭门信物文书,杜掌门还专门给张牧云一本《洞庭剑谱》,嘱他和月婵两人人一路上勤加练习。这一回,他终于跟张牧云明确了此行的目的地,三年一度的武林鸳侣大会今年已确定在姑苏之南的杭州西郊外湖滨烟月山庄中举行。

这洞庭门,杜老掌门和门下一众弟子都年事已高,此次便不陪同前往。为了照顾这三个小男女路上起居,杜掌门特别配了两个丫鬟,一名侍剑,一名画屏。这两个丫头虽然年纪不大,但都眉目楚楚,生得颇为可人。除了不错的容貌之外,张牧云和月婵还都注意到,这二女说话行礼间身姿矫健,神色英爽,显然颇有些武功底子。见得如此,张牧云和定国公主都心知肚明,洞庭门派这两人来,名义上服侍,恐怕暗地里还有监督之责。

略过洞庭门安排,再说月婵。这女孩儿是否愿意跟少年同去参加鸳侣大会,这对张牧云来说倒丝毫不算问题。少年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已经决定去了,就月婵和幽萝这俩小女子难道还能在家撑起这个门户么?所以他倒也没怎么询问月婵。而月婵暗地以皇家贵胄、定国公主的身份,本不该如此轻易就随他去。不过,说到底她也只在及笄之龄,少女的天性正是爱凑热闹。而和当世其他无才便是德的女孩子不同,她却是一身本事。一听要在锦绣之地的江南开什么比试文才武艺的武林大会,这没事也要生事的天香公主顿时心花怒放,就算张牧云不让她去,她也死活要去了。

古今罕有的一身绝技的皇家公主,某种程度上来说确实不需知那天高地厚;好不容易浪荡江湖,这回就真个像暂时脱了缰的小野马,打定主意要好好疯上一回!

而张牧云丝毫不知。将近临行前,他还暗地里偷偷安慰少女,说这次咱只是借机躲避远行。只要离了是非之地,到那时海阔天空。在那个不知道在哪儿的杭州西郊湖畔,随便在那个至今也不知道具体要干啥的武林会上露个脸,走个过场,就算跟杜老先生有了交待。赌赛嘛,自然有输有赢;到时候不能为洞庭门争光出头,也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这也是寻常之事嘛。到时候完事了,最多好生发放这侍剑、画屏姑娘回来,多叮嘱她们两句路上小心人贩子即可。

对于少年这惫懒主意,月婵表面不好意思反驳。毕竟姑娘家家说什么要在鸳侣赛事上获胜,总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定国天香公主何等人物?纵然在农家蛰伏这么久,性子略略磨淡,但当年那股子刁蛮劲儿用张家村土语来说,简直就是“邪乎得出奇”。对于张牧云这想法,她实际是嗤之以鼻的。看着眼前小算盘打得叮当响的乡村少年,定国天香公主却在心里暗笑:

“哈!以本宫功力品貌,要争得这民间的武林鸳侣头衔,还不是手到擒来?到时候,你张牧云确实只需露个脸走个过场。其他全凭本宫一人即可!”

天潢贵胄的少女就这样瞒着张牧云,暗地里鼓劲运气,跃跃欲试,可怜这时那自以为聪明的张牧云还被蒙在鼓里,乐乐呵呵地只准备去那江南形胜之地旅游一番,然后溜之大吉。

无辜的少年这时候还不知道,从现在起这一系列自己全然无知的变故,将很可能把他推上风口浪尖,彻底卷入今后那场天地变色的神魔妖鬼风波中!

闲言少叙。这一日,还是春色暄妍,物华明媚。张牧云、月婵、幽萝、侍剑还有画屏,一行五个人便从张家村中启程,乘着雇来的马车沿村东北方向的汨罗江沿江而下,约摸一个多时辰便行至洞庭湖畔。在湖畔渡口,几人雇了船,离岸放舟北下,借着春日的清风浮舟鼓帆,航行于水波接天的洞庭大泽,大约在下午未时,便望见湖东岸繁华雄伟的岳阳城。

方才所雇的客船,只到岳阳码头。接下来张牧云又上前跟人讲价,很快谈妥另一艘往更北长江湖口的客舟。几人上了船,转眼扬帆北上,继续往北边而行。刚才到得岳阳码头时,那小幽萝倒是因为未曾在这边见过什么世面,便跟牧云请求,试图去城里耍玩。不过因为行程缘故,张牧云觉得不能在此处逗留,便诳小女娃儿说前面还有很多更大更好玩的城市,顺利地让幽萝积极地登船。

一路行船,大约在酉时之初,落日余晖将船帆映红时,张牧云等人便赶到了洞庭湖与长江相交接的湖口城陵矶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