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幽萝。

见此变故,刚刚还兴头头往这边冲的湖船乱作一团。它们中有的顺着惯性还往这边赶,有的则见机掉转船头往花萼浮楼那边钻。还有的似乎没弄明白究竟是何状况,留在原地直打转。这么一来当即便有七八条湖船碰在一起,在船体“嘭嘭嘭”的碰撞声中,好几人脚下不稳,掉在水里。顿时那划水声、呼救声、搭救声又交织在一起,这片湖面乱得如一锅煮开的粥一样。

湖上人声鼎沸,纷乱如麻,那倚栏含笑的美貌女子却视而不见。满湖纷乱之前,她却微微垂首,幽雅如兰地面对着已立到眼前的少年,那温婉的姿态就好像初见夫君的处子,羞涩而恬美。

第七卷『江南兵气冲星斗』第十四章 郎心似铁,忍看美人花泪

原本清幽冷寂的西湖西岸,今夜一片繁华。万众瞩目下张牧云飘然而上楼船,楼船外湖中湖岸依旧嘈杂,但在他和辛绿漪所立之处却显得颇为安详。

“绿漪姑娘——”

上一回长江夜航船中,张牧云已知了衡山女妖的名字,甚至连小名碧奴都知道。此刻张牧云手执绣球,小声说道:

“请先屏退左右。”

女子抬起头来,眼神中闪过一丝欣喜。她抿嘴一笑,挥一挥衣袖,那些侍奉左右的丫鬟婆子便一齐退下二楼。此时张灯结彩的花萼浮楼三层画廊中,便只剩下他们二人。

“姑娘,在下性子直,便不拐弯抹角。”

张牧云单刀直入:

“这绣球是你使妖法故意抛给我的吧?”

“嗯…”

辛绿漪轻声应答。此刻悬在她头顶前方的那只描金大红灯笼,斜斜地照在她脸上,美玉无瑕的俏靥如染彤霞。

“哦。”

张牧云闻言微微沉思,少见地现出一副与他年龄并不相称的严肃模样。他想了想,便道:

“姑娘,不妨与你直说,我对妖类深恶痛绝。以前在幕阜山中的寺庙道观抄经画符,便听多了妖类害人惑人故事。上一回在辰州大王庄,我也真个差点死在妖类手里。”

此时张牧云紧盯着螓首微垂的少女,双目闪烁锐利光芒。他看着少女,说道:

“那一回,记得你也身在害我妖人之中。既然当事,你应知道我当时身受多大痛楚。那些人和妖,有多狡诈、险恶和狠毒!”

生性豁达的少年说起此事,仍不免身形微微发抖。

“不过你放心,不论你那回是否有心害我,此事已过去,我不会再提。”

平静了情绪的张牧云转过身去,面朝着楼船外的湖波和人群,手把着阑干气度悠然地说道:

“你两次三番来与我生事,虽然烦扰,也无恶意。不过今日还是要和你明言,我不是什么仙师,也没什么大本事,更绝不会与妖女同路!”

说这些话时,张牧云看也不看辛绿漪;虽然语气平和,但其中决绝之意如金铁交鸣。

方才还有些喜色的衡山妖灵,忽然听得态度悠然的少年说出此语,一时怔住,愣愣地看着少年,良久才反应过来。于是妖族的明珠贝齿咬着朱唇,玉鼻微微翕动,眼圈泛红,几乎泫然欲泣。

这时,正巧一阵风来,直吹得大红灯笼摇摇晃晃,光影晃动,照得花船楼廊中的景物迷迷离离。

“仙师…”

辛绿漪往日也是心高气傲、眼高于顶的灵物,不过这时节却委委屈屈,满腹的仰慕和追随之情无法言喻,总有千言万语到了嘴边,也只化作轻轻的“仙师”二字。

“仙师?”

听她叫得这声,张牧云忽然有点出神。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当他再次转过脸来时,脸上却有了些霁色。

“姑娘,”

张牧云微笑着对哀伤的美鱼妖说道:

“你叫我‘仙师’,听着舒服,却不像是在叫我。也不知仙师二字从何说起,不过万物皆有缘法,既然你两次三番与我亲近,不论有意还是无心,便算是缘分。”

恐怕被眼前之人“仙师”“仙师”地叫多了,本来未必有多少气度的罗州少年在辛绿漪面前,却总是显得气魄不凡,谈吐说话间竟真地带上些“仙气”,还很自然,仿佛内心流露。他脸上泛着高人才有的温和之光,说话的声音清朗而醇厚,抑扬顿挫之间宛然就是传说中的大宗师传经说道。只听他说的是:

“姑娘,没多少天前,我也偶然习得一些小法术,今日我便将少许心得教与你,也不知有没有用。”

“有用的有用的!”

真是“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听得张仙师之言美鱼妖差点喜极而泣,赶紧忙不迭地连声称是!

“哦…”

看着辛绿漪这番欣喜模样,张牧云倒有些犯了嘀咕。他心说,自己那个习自无字天书、悟自洞庭水天的溟海水神之法,可得管用;否则不管眼前之人是人是妖,总归是个小姑娘,让小姑娘失望总是很无良的。

心中惴惴,张牧云不免倾囊相授,顷刻便把自己悟得的水之真法挑些要点跟辛绿漪娓娓道出。

大道无形,要言不烦,虽然所授法理甚为渊深,若只提纲挈领只说关窍,却也不过片刻功夫。张牧云还在心里暗自担心会不会让妖女觉得自己所说无奇时,那边厢辛绿漪却欣喜若狂,高兴得差点手舞足蹈蹦起来!

“无上仙法、无上仙法!”

天人五召之术独步宇内,张牧云自然无从比较,不知其珍贵。但那辛绿漪却是出身第三小洞天衡山九女峰,修炼七百余年,乃是天生地养的灵物。在洞天福地吸取日精月华修炼至今,又是深谙水性的精灵,如何不知张牧云说出的溟海水神要诀乃是无上珍贵的至理?虽则只是只言片语,却也够这衡山灵妖受用无穷了!

所授要诀越是珍贵,辛绿漪看向张牧云的眼神便越是仰慕。只是最末听那少年说道:

“些许心得,未知有用。总之今日交代与你,往后不可再来纠缠。”

“仙师…”

此时美鱼妖一双剪水秋瞳中崇拜思慕的眼波,已经快能积成两汪深潭水了。

“姑娘,既然你称我仙师,那便请听我此言——”

心中决心已定,张牧云看着眼前女妖留恋不舍的情状,此时说话几乎可以称得上声色俱厉了。他道:

“辛绿漪,你我缘分已尽。我张牧云还有自己许多事要做,以后你若再纠缠,休怪我刀兵相见!”

听此决绝之言,才聆至道的鱼妖如丧考妣。忍一忍,一个没忍住,那两行珠泪自美目奔溢而出,转眼泪流满面。

悲痛欲绝之时,却听那狠心少年慌张叫了几声“别哭”之后,忽又严肃说道:

“我还有个问题。”

“请问…”

辛绿漪哭声忽小,抽抽搭搭地应答,毕恭毕敬。

“我问你,碧奴儿,是不是因为你是妖精,所以才这么美呀?”

“啊?”

闻听此言,辛绿漪一阵心旌摇动,好不容易稳住眩晕的身形,于泪眼朦胧中抬起头来,却见眼前人影杳然,灯影摇红下那少年仙师已寂然不见。

斯人已去,灯火摇曳,花萼浮楼上纵然金碧辉煌,却也显得颇为寥寂。惆怅无限之时,再想起少年最后那一句话,于是悲恸失望的心中,竟也感觉到一丝丝的暖意。

第七卷『江南兵气冲星斗』第十五章 幽鹭青鸾,何处割断尘缘

是夜,回到袭梦轩中,因为回来路上张牧云已把经过叙说一遍,到了客栈众人无话,稍微洗漱便各安歇。不过等幽萝睡下,和她同屋的月婵却和衣走出,来到隔壁张牧云所宿的地字二号房,神神秘秘地将他约出。

不似月婵兴致高涨,经得白天这些事情,张牧云真有些困顿了。一路打着哈欠,跟着月婵走到袭梦轩的后花园里,等二人都在梨花树下立下,张牧云便有些奇怪地问她:

“妹子,这深更半夜正宜睡觉,却把我叫到花园里来,究竟为了何事?”

说出此言,睁了睁眼,少年恰见到皎洁月光下,那临风微伫的俏丽少女头顶上正是满树的梨花似雪。月光如水,花影缤纷,有人俏立如玉,张牧云心有所感,不免忽然便暗暗有些红脸。

青涩的少年,聪明地探问:

“有什么话不能明日说么?”

“等不及明日了!”

出乎意料,近来颇为骄矜的少女此时竟出奇地大方!听她这句话,张牧云胸膛里那颗心砰砰砰地剧烈跳动起来。

“牧云,”却听少女说道,“今晚你竟能拒绝那样姿色的妖女,实在很出乎我意料呢。”

“哦?我张牧云平生不二色嘛!”

“是么?…这便是我急着找你出来说话的原因呀!”

“啊…”

“牧云,”

月光中,月婵的双眸十分明亮,一双大眼睛盯着张牧云,话到了嘴边,忽然又有些吞吞吐吐,直等定了定神她才从容说道:

“恕我直言,那几番纠缠的妖女相貌倾国倾城。彼之姿容,便连我这样姑娘家见到,也不免惊心动魄心动神摇。”

“有那么好看?”

“有!”

“那又怎样?”

“小妹担心正在于此。想那妖女妙丽无俦,牧云你也是血气方刚,却几次将她拒绝,我思忖良久,莫非你…”

“月婵,姑娘家不得多想!”

听月婵竟挑起这话题,张牧云也不知想到哪儿去了,愤愤不平之余,这颗心也跳得更急了。

“我怎么能不多想呢?”

没想到这少艾之龄的纯美少女还接下这话茬。梨花院落溶溶月色里,少女的嗓音有如夜莺脆鸣:

“牧云,我知道你定是心有所属,才几次三番都破了那妖女媚术。只是——”

也不知月婵心里转的什么念头,这时忽然正色跟张牧云说道:

“只是有些时,阴差阳错,纵是有些缘分,到头来恐怕也是镜花水月,不得遂意。”

“哦…原是如此!”

听此之言,刚才还呼吸急促的张牧云,这时忽然坦荡起来。看着眼前苦口婆心提醒自己的少女,张牧云心中略一思索,便知何意。于是他哈哈一笑,朗声说道:

“妹子,不劳你担心。你哥哥虽愚笨,却也能察言观色,如何不知事理。先谢过妹子诚恳谏言,再跟妹子说一句肺腑之语。”

“哥哥,你说…”

张牧云忽然这般爽朗,刚才一心只想提醒的天香公主,这时却有些慌张起来。自恢复记忆后,她几乎没怎么再叫张牧云为哥哥;但这次答话时,她却不自觉怯怯叫了声“哥哥”。便听张牧云道:

“妹妹,我们家乡有句俗话,‘听锣听音,听话听声’,妹妹方才虽然说得委婉,哥哥心中却如明镜也似。”

张牧云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