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傻妹子,这些事又何须你提醒?今晚拒绝妖女,完全出自哥哥本心。想我张牧云堂堂正正好男儿,又久受佛法道理熏陶,岂能和妖女同行同止!而你所担忧,虽然好心,却也无必要。你不知哥哥自小便在凡尘中打滚,见微知著的眼力劲儿还有。”

着看着眼前花树下的少女,张牧云气势凌然地微笑说道:

“比如月婵妹子你,虽然落难罗州,平日又多帮我做些琐碎活计,但玉埋石中光腾霄宇,一个人的气质岂能这般轻易藏掩。依大哥浅见,月婵你原本不仅是人间富贵之花,甚至还可能是钟鸣鼎食之家的金枝玉叶!”

这一番话张牧云已憋在心中良久,此时月色下滔滔不绝地说来,自是无比畅快。到这时候刚才还理直气壮的少女,已是俛首无语。而牧云的话语还在继续:

“妹子还不晓得哥哥么?哥哥我安贫乐道,别的没有,自小到大,有得最多的便是自知之明。比如妹子和我,何啻霄壤之别?凤困荒村,总有一日凤凰羽腾霄汉,翩舞九天,又何须担心往日烟尘缀羽。”

“牧云你不要这么讲…”

少女无心,本来按着常理提醒一些事;没想到被少年的滔滔话语一激,却让她如醍醐灌顶,觉得自己根本没有想清楚这些事。于是她变得更加慌张,有些惶急地说道:

“牧云你实在不须这么想。以前你不说过么?英雄不问出处,缘分之事也不问出处。两情若是…相悦,确不须想得那么多!”

“呵呵!”

张牧云闻言呵呵一笑。此时正有一阵清风徐来,吹得庭园里枝摇影动,落英缤纷。片片梨花的花瓣在月光中飞舞,如轻盈的雪山精灵翩然地落在二人的肩头。见眼前少女惶惑之下,如此剖明心迹,张牧云想了想,却只是温和地笑笑,淡淡说道:

“月婵,夜深了,起风了,女孩儿家久吹夜风不宜,我们还是各自回房歇息吧。”

“好…”

梨园宵语,恐惹半夜未眠。到得第二日清晨,天亮不久,那个与月婵同塌而眠的小丫头幽萝,便因昨晚早睡今日便早起。这会儿她已穿上小衣,草草洗漱后便跑出去在客栈庭院中玩耍。

被她起床折腾的声音吵醒,那月婵过不多少时也揉着朦胧的睡眼穿衣而起。和漫不经心打扮的小丫头不同,月婵起来后便坐到窗前梳妆台边,专心地打扮梳洗。

此时辰光还早,除了幽萝的跑跳,客栈中一片安宁。在这样的安静里,月婵对着菱花铜镜精心贴着额前的花黄。谁知就在这时,冥冥中月婵忽然感应到什么,便是一皱眉头。

“谁?”

月婵猛一回头,却见屋中已多了两个女子!

熹微晨光里,月婵看得分明,这两位不速之客自一坠地,便五体投地匍匐在自己的面前。晨光中,二女婀娜的身形雕丽的甲裙正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半透明,半隐半现跟自己行着三叩九拜的大礼。

一边行礼,二女口中一边说道:

“青鸾、幽鹭二使,叩见公主殿下!”

第七卷『江南兵气冲星斗』第十六章 沧海珠还,自知水暖水寒

“青鸾、幽鹭?”

月婵一见是这二女,讶道:

“你等怎么寻来?是父皇命你们来的么?且起来说话。”

“是!”

二女使翻身而起,其中身着青碧战裙的青鸾使合手禀道:

“回公主,自您凤驾杳于巫峡,奴婢二人听闻心急如焚,曾婉转求人禀告陛下,欲速速来寻找殿下。只是陛下圣裁,口谕奴婢,说公主殿下此番遨游江湖必有收获,令我等天香宫之人不必着急来寻。直到一月之前,陛下挂念公主,便着人给奴婢宣了圣喻,命婢子与幽鹭等公主帐下百雀使齐到民间寻找公主凤驾。全赖圣恩,此番幸被婢子寻着,恳请公主带婢子一起回宫见驾。”

“原是如此。”

听得原是父皇命人来寻,月婵原本冷若冰霜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柔和神色。看着眼前两名秉手恭立的百雀使,她想了想,便问道:

“青鸾儿,想你姐妹二人,在本宫百雀使之中并非最慧,怎么便第一个寻到本宫?”

“公主明鉴,我姐妹二人确实愚钝,只不过碰了运气,偶然得了消息。”

清灵如画的青鸾使恭声回答,不过心里却有些嘀咕:

“怎么今日公主说话变得这么委婉?‘并非最慧’,应该是‘最是蠢笨’才对吧?奇怪也!”

心中狐疑,口中禀报却不敢停下,青鸾使继续说道:

“婢子得了圣喻,便和幽鹭使辗转来到川鄂,沿长江而下,几番周折,最后寻到洞庭湖畔。一日到了罗州县城,婢子便直去了县令府邸,跟县官儿描绘了一下公主天颜。”

“不敢隐瞒公主,本来婢子讯问县官,只是例行公事,不指望这等小官儿有什么线索。孰料这县官儿愣了一会儿,竟又问了一回我们所寻之人的气质特征,沉吟了一时,竟说我们所寻之人很可能在罗州出现过!”

“哦?他又怎会知晓。”

月婵闻言,心中略惊。

“是啊!”

青鸾使道:

“我也是半信半疑。口说无凭,幽鹭妹子当即便道:‘无图无真相’——谁知那罗州县官儿,当即便命人去后宅取来此图。”

说到此处,不用青鸾使吩咐,那天香宫定国公主座下幽鹭使,已从背囊中取出一卷画轴来,双手恭敬呈上。

接过画轴,月婵打开一看,却见画卷中正用淡墨描着几枝疏柳,柳中一只春燕飞过,柳下坐着一个女子,虽只是背影,看装束正是自己当时在张家的惯常妆扮。

“这…”

目睹此图,月婵微一沉吟,马上便想起这应是自己哪回陪牧云去罗州城东湖集贩卖瓜果野味,坐下湖滨柳树下看摊时被人画下。心中记起,口中却道:

“哦,这也是被你二人撞着。不知那罗州令从哪儿得来此画,画中人并非是我,却也有几分相似神韵。”

“婢子惭愧。”

听得公主之言,青鸾使心中虽有疑虑,却不敢反驳,只得含糊说道:

“那是自然,婢子看也不似。不过公主天颜,纵然画卷只是略有神似,也不得流落民间,当即婢子便将画轴没收了。只是看在他答话诚恳的份上,这才赏了他百两纹银,一路慢慢寻来杭州了。”

“很好!”

月婵顺手就把这画卷收了,搁在一旁,然后跟二使蔼声说道:

“青鸾,幽鹭,想来你二人寻到本宫住处,其间也颇历艰辛吧。也罢,等日后我回宫了,一定好好赏赐你二人。”

“啊?!”

一听此言,那青鸾、幽鹭二人却忽然神色大惧,“咕咚”一声齐齐软瘫在地,旋即叩头如捣蒜,恸哭哀求,只道“饶命”!

“咦?!”

月婵初时讶异,俄而便明白。见这二人惧怕如此,她忽然也有些不好意思,微微红脸,嗔道:

“你们呀!是真的赏赐,都想哪儿去了?都别哭了,起来!”

“哦!”

只不过一声叱喝,刚才还哭天喊地的二人立即收声,一骨碌齐齐爬起,垂手而立,俏靥之上犹带泪痕,恭听公主训示:

“青鸾,幽鹭,好好说与你们听。你二人费心找来,既是奉父皇之命,我本该立即返回。只是你等不知,本宫此来杭州,并非为了游山玩水,却还为了朋友一事。此事早已说好,本宫不能失信。这样吧,你们先回去,便跟父皇说,月瑶儿等此间事了,不出半年,必能回宫。嗯,也跟其他百雀使说一下,叫她们别费神寻了。”

“朋友?!”

“半年?!”

“呃…”

听得公主之言,青鸾、幽鹭对望了一眼,各露惊异之色。二女心中不约而同想到:

“公主她…竟然有了‘朋友’!等等,难道是昨晚院里说话那少年?还说要等半年…咱威慑百官的主人究竟发生何事?什么时候竟变得这般为他人着想?”

青鸾、幽鹭二使十分震惊。惊疑之余,她们倒也暗暗佩服陛下圣明。青鸾使心想道:

“果然还是陛下英明神武,早知公主可能悍然赖着不还宫,便嘱咐下这样话儿。”

当即,口才颇好的青鸾女使,脸上神色忽然便变得有些沉重。她禀道:

“公主忠人之事,婢子十分佩服。只是公主恐怕不知,婢子临行前,陛下他…龙体已染小恙。正因这样我等天香宫百雀使才来民间寻找公主早日还宫。”

“啊…”

月婵闻言,颇为动容,低头半晌无语。

“会是父皇又使诈诳我么?”

对青鸾使之言,月婵心中未必没有一丝怀疑,不过父女天性使然,这样话说出来,由不得不信。当即她便有些着急,左思右想沉吟了半晌,方才抬头说道:

“此事我已知之。父皇龙威神武,自应无事。不过此间事四日后可了,本宫五日后便还宫吧。你等先回去,禀告父皇,说女儿马上便回,请他安心养病!”

“是!”

二使垂首应答。等抬头时,那青鸾道:

“禀公主,婢子还带来‘琼华雪霓裳’,让公主还宫之时穿用。”

当即她便自背后甲囊中取出一只长方锦匣,双手呈在旁边梳妆台上。此时虽不知雪霓琼华裳到底何样,但看着锦盒镶金缀玉、光彩烂然的样子,便可知匣中物一定穷尽华贵。

见青鸾使呈上此匣,月婵颇喜。

“琼华雪霓,织以东海鲛纱、天山雪丝,缀以南海明珠、昆吾美玉,传为天宫月娥装束,正合我此行之事。”

看了台上锦匣两眼,她想了想,便道:

“青鸾、幽鹭,看来你二人办事颇为得力。这样,忽想起来,本宫曾着人费尽千辛万苦、上天入地觅得神琴‘落霞惊涛’。传闻落霞惊涛琴为四渎龙女所用,曾用来襄助太华神君降服南海雨师公子。正巧这几日我有用此琴之处,你们帮我如此取来——”

月婵告知二人取此琴之法,便发放二人离去。不过在二使身形即将神奇地消失在空明中时,她忽然寒声说道:

“昨夜庭园和人谈事,偶觉清风动荡,想必应是你二人。你们且去办事;如若日后让我听到什么闲话,我便让百雀使一个个都变成无舌雀。”

“…是!”

转眼之后,青鸾、幽鹭二使便杳然消失。

方才这一番对答,两位百雀使已自施了手段,外人不得察觉。于是等二人去后公主的客房中,依旧清静寥落,无人进门搅扰。

二使去后,月婵已无心再继续妆扮。回身在绣榻上坐了良久,望着轩窗外随风摇曳的梨枝翠竹,出了好一会神,许久之后她才吐了一口气,幽幽自语道:

“也挺好,离宫这许久,我也挺想念父皇和母后,过几日便回去吧…”

第七卷『江南兵气冲星斗』第十七章 女客妙华,鬓惹江湖烟雨

四月十五,月圆之夜,杭州西郊烟月山庄,江湖人传颂已久的“武林鸳侣大会”便在此正式开幕。黄昏之时,张牧云在洞庭门女弟子侍剑、画屏催促下,带着一行人来到西湖之西的烟月山庄。

烟月山庄,在杭州西郊棋盘峰、天马山、月桂峰三山环绕之下,坐西朝东,正对西湖最西南的那片湖泊“浴鹄湾”。烟月山庄中多植梨木,此时正是梨花盛开的季节,张牧云未到庄前,已见苍翠峰峦下花色烂漫。掩映楼台的梨花林开得极灿烂,绵延成片,如白云天,如香雪海,三四里外便已花香扑鼻,沁人心脾。夕阳斜照之中,花光如潮,霞照苍茫,映以江南诸峰,不仅景色婉丽如画,情致亦幽恬宜人。

不过相比于烟月诸景的清幽秀丽,张牧云却觉得此时身边那个少女更加绮丽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