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反而是没有什么动作的少年,和夜晚特有的宁静,让樱雪感到格外害怕。这时她觉得自己就像那些溺水之人,身边一切是那么柔弱和无言,但却能要人性命,让人发狂。

于是这一夜,本来精心设计、出了个狠招害人的刁蛮少女,就在如此难熬的无边苦难中度过。她是如此害怕,当桌上油灯的灯油耗尽、木屋陷入一片黑暗后,她还是圆睁双眼,一点都不敢睡去。未知是最可怕的,一直没什么动作的少年,便用这样的方式将她折磨到天明。

终于,随着声声鸡唱,再过了一阵子,便天光大亮了。见是第二天天明了,那已经坐在地上但一直把守着出口的少年,终于站了起来,打开了房门,然后回身看着桌边的少女,精神奕奕地说了一声:

“早啊!”

“早…哼!”

恐惧了一夜,樱雪一时没反应过来,麻木地应答了一声之后,才发现自己应该表示愤怒,便赶忙哼了一声,以示对他这样无耻的强权毫无惧意。

“哈哈!”

见她这样,牧云也不以为意,爽朗笑了一声,便转身要出门。不过临出门时他好像又想到什么,便回过身,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装着仔细打量了少女一番,然后惊呼道:

“哎呀,怎么你昨晚没什么?唉,睡眠不足啊,那今天的第一堂课,就挪到下午再开始吧。你记好,日头正中之时,再过半个时辰,我来找你。”

说完,牧云便转过身,扬长而去。

“…”

听了牧云的话,樱雪半晌无语。

“这是什么人啊!吓别人抖了一夜,却装没事人似地。好可怕!”

鄙视之余,樱雪也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咦?他和我这样美丽动人的女孩子一起在屋里呆了一个晚上,怎么、怎么没来强迫我做那种事?”

相比中原,东瀛之人甚是开放,虽然樱雪还是处子,却也知道那些臭男人们如野兽般的可恶另一面。因此,现在痛定思痛之后冷静下来,她却意识到这个问题。说到底,明日香樱雪比牧云小不少,还是小孩心性;本来惊恐了一夜,现在意识到这个问题之后,却把原先的恐惧忘掉,开始纠结这个问题——对她来说,这个问题更加重大!

“莫非是我的魅力不够?”

樱雪赶忙跑出屋来,一路小跑着到村西边樱花树下那口池塘边,对着池塘照了半天,却还是觉得自己十分好看。虽然困顿了一夜,那也只不过添些慵懒,反而更增一种妩媚的娇态,丝毫不影响自己的吸引力。再回想起刚才一路跑来,路边那些小伙子们朝自己看的眼馋眼神,樱雪便更加疑惑了:

“他怎么会无动于衷呢?是不是男人啊?”

想了半天,最后她得出了结论:绝不是自己魅力出了问题,而是那中原人不正常罢了。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论,樱雪转眼把一切抛到脑后,快快乐乐地会自己家补觉去了。

只是她怎么会知道,牧云并不是不正常,而是早有了曾经同甘共苦的意中人。夸张点说,他根本没有把这个萍水相逢的东瀛小女孩放在眼里罢了。

闲言少叙。到了下午,让樱雪没想到的是,那少年还真找来了。虽然他不会什么日语,但也不知道他使了什么招儿,让他七问八问,居然也寻到她的住处。

“这小妮子,住得不赖啊。”

到了樱雪家门口,使劲拍门后当樱雪开门后,牧云往里面一看,心下顿时赞叹。原来虽然樱雪落难,今时不如往日,但毕竟当年身份显赫,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爹爹将她安置在明日香村,也没让她吃苦。比如现在她所住的地方,便是当年一个豪强的外宅。当樱雪来村里时,这别有洞天、自成一体的豪宅便被她父亲买下来,当成她的住处。此时牧云眼睛往里一瞥,只这么随便一看,便看到了拐弯抹角的长廊、屋舍、水池、绿树丛,还有露出花团锦簇树枝的樱花花园。

“还是去外边找个地方吧。”

昨晚的经历,对牧云来说也是心有余悸。倒不是怕有什么生命危险,只是觉得麻烦和无聊。于是他让樱雪带上必要的书墨,一起去明日香村边上找了个樱花树下的茵茵草坪,进行一堂户外教学。

本来,樱雪十分不耐烦,心里对当少年的学生一百个不乐意。昨晚纵放恶犬的刁难,便是明证。虽然计策未能成功,也没改变樱雪的看法。只是,当她准备捣蛋吵闹,让少年教不下去时,却见少年掏出两把不知从什么地方搞来的刀子,一长一短,一把像是杀猪刀,一把像是割肉刀,都明晃晃的;牧云把它们拿在手里把玩,一边弄出叮铃咣啷的响声,一边故意瞅着少女,不怀好意地笑着。

见得如此,樱雪纤柔的娇躯不由自主地一抖,乖乖地将那本《千字文》摆在身前的小桌案上,开始跟少年学习起华文来。

当此之时,青衣少年把书吟哦,白裙少女侧跪如云,在碧绿如茵的草坪上专注学习,偶有风来,吹得头顶樱花纷落如雨,飘于肩上、书上、案上,这番景象在不知道内情的行人眼里,倒是好一派安宁和谐的教学场景。不管那美少女弟子如何想法,对于牧云来说,眼前的光景倒让他偷得浮生半日闲,成为一个暂时的世外桃源。

这样的教学一开头,那少女便难以摆脱了。可是让她感到不能理解的是,她自己慑于那个少年恶棍的淫威,不得不学习枯燥的华文;但那几个和她交好的同村少年,却竟然如飞蛾扑火,主动跑来要求加入这个叫“张牧云”的中原人的私塾班。难道他们不知道自己在这个舞刀弄枪、威逼学生学习的教师手下,正生不如死吗?就算他们承受能力比自己强,难道他们也忘了当日野樱之丘合战之中,他们在这少年面前的战败耻辱吗?

只是不管怎么样,无论樱雪跟他们私底下规劝,苦口婆心宣扬这少年的可怕,那几个少年,包括户出英树和丹波三兄弟在内,就如同着了魔一样地喜欢上中原少年深入浅出的汉文教学。不仅他们沉浸于华文塾课中,还为了更好的交流,这几个平时很有骨气的东瀛少年郎,很没骨气地主动教起中原老师的东瀛语来。而那沟通交流之间,丹波大郎几人对“牧云先生”如痴如醉的崇拜嘴脸,樱雪真是不忍多看!

第十一卷『碧海潮生心之寻』第十七章 血羽飞扬,东瀛悍女心颤

若按照中原的标准,张牧云这个东瀛女学生,实属顽劣无疑。有了认识之初的冲突,明日香樱雪这个自幼娇生惯养的少女,在内心已经埋下对张牧云的恶劣印象。再加上她这个老师,乃是父亲强加。张牧云则很不幸,碰上樱雪正处在青春叛逆期这个年纪。所以,在这样的授课当中,当“丹波三豪”乖乖当好学生时,美貌的少女却小动作不断,不停东张西望,还故意弄出声响,干扰牧云先生的教学。

若按照一般延请的东瀛老师,碰上樱雪这样有深厚背景的顽劣学生,最多苦笑一声,继续讲课,只要束脩不受影响,乐得睁只眼闭只眼。不过,樱雪也很不幸,她遇上的是张牧云这样半路出家的特殊老师。有一次,见樱雪又在故意捣乱,不停翻东弄西,还拿脚在案下偷偷踢丹波三郎,张牧云忽然飞身离开课堂,不知所终。

见老师也居然“逃课”,樱雪等人目瞪口呆。不过这也正遂了樱雪的心意。她一边跟户出英树、丹波三豪们大肆贬低中原人的职业素养,一边收拾收拾文具,准备回家耍玩去。谁知道,刚要离开樱花树下这绿茵坪,那少年却去而复返。不仅他人回来了,手上竟还提了一只肥大的公鸡。

“他要干什么?”樱雪看着少年和鸡,实在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你们看好了,我今天要教成语‘杀鸡骇猴’里的杀鸡!”张牧云用并不熟练的东瀛语说了一声,就将手中大公鸡往草坪上一抛。

这鸡显然刚被擒来,也是莫名其妙。正惶恐不安之时,被少年离手一抛,顿时便有逃出生天之感。这一下活蹦乱跳,连扑带飞,便要朝自家鸡舍逃跑。

公鸡的动作十分矫健,眨眼的功夫就跑出很远。看到这情景,在场的学生们心思各异。丹波大郎心中迷惑,也不知要杀鸡的先生,为何突然改变主意放生。樱雪则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讥笑,用复杂的东瀛语大声地嘲笑张牧云,说果然中原有句话说得没错,先生果然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只是,还没等少女嘲笑完,那刚才束手静立的少年,却突然动了。“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张牧云如一只雄鹰猛然从地上拔地而起!那矫健的身形有如闪电,朝那只已经奔逃出两三丈的大公鸡逐去。很快,他就撵上了公鸡。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更让樱雪等人目瞪口呆。

也不知他从哪儿摸出一把短佩刀,那锋刃雪亮分明。追到鸡身之后,他腾身而起,如脚不点地般,对那只已经惊慌失措飞到半空的肥公鸡遽然出手!

只见樱村之中,转眼刀光飒然如雪,羽毛飘零如叶,鸡血飞洒如雨!在大公鸡凄厉的嚎叫中,转眼这繁花绿树之下,上演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屠杀事件!

这场景让人如此惊心,在于张牧云彻底违反了明日香樱雪等人的搏击认知。东瀛武人,向来崇敬赶紧利落的一刀斩。他们认为出刀越少,杀人越快,这功夫便越高级。而今天张牧云彻底颠覆了他们的认知。他们明显看到,这中原少年故意将本来能一刀致命的杀鸡,分解成无数刀,在完成最后一击之前,就是故意让鸡不死。可想而知,一只半死不活的鸡满场拼命嚎叫奔逃,有时还扑到自己衣衫近前,甭提有多吓人了!

于是,在这样本应司空见惯、简单无比的杀鸡之时,自称豪雄的丹波三兄弟脸色煞白,紧闭嘴巴,不停闪躲;那眼高于顶的樱雪正相反,不停惊叫,想逃过满场飞窜的鸡,却发现双足如同钉在脚下,想闪避,却是丝毫动弹不得。

这场表演性质极强的杀戮,最后在少年扬手飞刀,将逃跑的鸡钉在一棵大樱树上后,宣告结束。其时,树干震动,樱花零落如雨,花片粘到满身血污的鸡身上,又飘零在青衫少年的衣襟肩头,那场景反倒符合了东瀛武士的审美:在樱花如雨的凄美飘落中,结束自己短暂而华丽的一生。

“这就是‘杀鸡’。”当乱飞的花瓣渐渐平息,露出面目的少年,对着魂不附体的几个同龄学生,十分平静地说出这么一句。

“那‘骇猴’呢?”朴实好学的丹波大郎,傻傻地发问。

“抱歉,猴子难找,就用你们代替。你看,我杀鸡,你们吓傻,这就是我中原经典成语‘杀鸡骇猴’的无上真义。”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丹波三豪们感觉自己从来没这么理解过一个成语,顿时对张牧云的崇拜又更上一层楼。

他们三人已经完全反应过来,可叹那花季的少女,犹然沉浸在刚才那张血腥暴力无比的杀戮中。明日香樱雪的脸色惨白,眼神发愣,一直呆呆傻傻地看着那只被钉在樱树上的死鸡。和愣怔的外表不同,此刻在她内心中,却是用前所未有飞快的语速,诅咒着眼前这个野蛮暴力的杀人犯;不管他有意无意,让自己吃了这场惊吓,就算犯下滔天大罪!

看着樱雪这个反应,张牧云心中偷乐之余,也有些慨叹:“唉,果然只是化外蛮夷之邦。还得论我中原上朝,才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之地。那里学生若有上私塾的机会,哪个不是向学之心无比强烈、对老师无比崇敬?还需先生使出这样手段来吗?”

想起自己当年读不起书,在罗州城各大私塾外悄立偷听的经历,张牧云便无比感慨,一时间顿时觉得自己无比沧桑,眼前这个貌美如花的少女,不免就变得跟幼童一样。

感慨之下,张牧云心念一动,便亲切无比地跟呆立的少女说道:“明日香,这只作为教具的鸡,是为师从村西第三家抓来。你回头付一下钱,也不用过去,他们会上门跟你讨要的。”

“…混蛋!”

这一天的教学,就这样在张牧云心目中欢乐无比地度过。等到了放学后,他没忘取下那只鸡,提着回到野樱之丘的庐舍。心下愤恨难平的少女,偷偷缀在他后面,跟踪到先生的老巢。在暮色中,她看到那少年烧开了水,褪掉了鸡毛,刷上了油,涂好了作料,然后穿在一根铁叉上,架在枯枝树叶燃起的火堆上烤。随着一缕带着焦香的鸡肉香味飘出,那白天可恶无比的少年,竟还乐滋滋地唱起了小曲。

“混蛋…”渐起的暮雾里,明日香樱雪心中气苦,“为了吃只鸡,却把本姑娘吓个半死!”

这个时代的她,还不知道控诉少年虐待小动物;她只知道“恶棍”、“混蛋”、“杀人犯”翻来覆去地骂,最后实在骂得没什么新意了,便诅咒如此可恶的家伙,这辈子娶不到老婆。

可是“好人不长寿,祸害一千年”,虽然明日香樱雪在各种扶桑大神面前祈祷这样可恶的家伙遭受各种厄运,但谁知道张牧云却更加活蹦乱跳了。而且,对于她的骚扰迫害,更加变本加厉!

比如,有一天樱雪又心不在焉,东张西望,还对少年的提醒故作不屑状。于是张牧云走过去,毫不怜香惜玉,便拎起樱雪的耳朵。少女气急,赶紧抓住张牧云的手喊疼。张牧云倒是松了手,只是威胁她,如果还不听话,就如今天教你的第一个词,兔。他请她想像这个动物的耳朵。对于又气又怕的少女,少年却温文尔雅地解释,说这是在中原很流行的“形象教学”,特别注重亲身体验。

当然,张牧云的教学,并不完全是人身威胁。有时候,他也会通过助人为乐的方式,让这个少女加强对这个世界的认识。那是有一天,明日香樱雪的小姐脾气又发作了。户外上课之时,她听到附近一颗槐树上,有鸟雀清脆鸣叫、特别好听的声音,便让少年看在束脩的份上,帮他爬树捉鸟。

不过她没想到,这位身形矫健、能上演传说中的中原绝技“旱地拔葱”的少年,竟然说自己不会爬树!不过看来也是天照大神垂怜,片刻之后那槐树上竟有雏鸟坠地。樱雪喜滋滋跑过去,捡起来逗弄狎玩。唯一美中不足,就是以明日香对花鸟虫鱼的见多识广,竟然看不出这个黄羽红睑翠翎的鸟雀叫什么。张牧云见了,就走过来说给他看看,也许他知道小鸟的种属。

见恶棍一样的老师也这样助人为乐,樱雪一时忘了他可恶的履历,依言把雏鸟递给了他。谁知道,刚才装死的少年,一接到小鸟,便几个箭步蹿到槐树下!也不知怎么双脚交替蹬树,单手举雀,单手攀援,很快蹭蹭蹭蹿上那株枝干入云的古树!到得古树上,老师对女学生诚挚的呼唤置若罔闻,悍然将小鸟放回鸟巢!

回到树下,老师还一指树冠中传来的欢快鸟鸣,对少女说:“小鸟在叶间鸣叫,好像更好听呢——看你满眼泪光,也被感动了吧?”

有没有感动,明日香樱雪不知道。她只知道那一刻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并且觉得应该已被气得半死了吧。

第十一卷『碧海潮生心之寻』第十八章 碧海潮生,荡漾樱女芳心

对张牧云来说,对东瀛少女的欢乐教学,可以纾解自己内心的压力。不管王母使者婉凌华有什么从心所欲的预言,现在如此孤身流落海外,对风起云涌的中土一无所知,内心还是十分惶恐的。只是他自己所认为的欢乐教学,落在学生明日香的眼里,可就是另外一种观感。

当然张牧云先生也不只会暴力凶猛的教学方式。他也是忠人所托之人。当狂暴教学法将无法无天的美少女震住之后,他也开始逐步深入地讲授中土文学。虽然,以张牧云偷听、抄写佛经积累的文学素养,和故国那些文人墨客无法相比;但若是放到此时的东瀛飞鸟时代,简直就是大儒。这时候的东瀛,还处在疯狂吸收中原文化的原始阶段呢。

话说这一日,他开始教明日香几人诗词联语。先说过基本的规则,便开始作由浅入深的训练。什么“罗对绮,茗对蔬,柏秀对松枯,中元对上巳,返璧对还珠”,什么“云梦泽,洞庭湖,玉烛对冰壶,苍头犀角带,绿鬓象牙梳”,到最后高级的“松阴白鹤声相应,镜里青鸾影不孤;竹户半开对牖不知人在否,柴门深闭停车还有客来无”。这般教下来,无论明日香樱雪对教课之人如何不满,也情不自禁地沉浸在优美动人的中土华夏文学中。

当樱雪等人学会了基本的对联常识,也能进行一些应用,比如用扶桑的地名“筑后”对“肥前”。在这之后,张牧云便开始将一些进阶的东西。他从“云梦泽、洞庭湖”说开去,跟明日香几人讲授描写洞庭湖的联语诗句。毕竟,他当初在委羽山妙华宫跟屈梦湄借书看时,有一本中就颇多这种诗句;再加上自己的家乡便在洞庭湖畔,现在在海外异国吟哦洞庭诗词,也算聊慰思乡之情。对于洞庭湖是他家乡一事,他跟樱雪等人直言相告,并不隐瞒。

于是在明媚的春光里,张牧云说起早晨时,那洞庭湖“艳唱潮初落,江花露未晞”;日头升起一些,“春洲惊翡翠,朱服弄芳菲”;到了中午时,“日悬沧海阔,水隔洞庭深”;日光偏向下午,“潮平见楚甸,天际望维扬。洄溯经千里,烟波接两乡”;黄昏初起,“船击青山暮,一曲瑶筝写幽素”,“画舫烟中浅,青阳日际微;含情罢所采,相叹惜流晖”;到了晚上月亮升起时,“洞庭晚风急,潇湘夜月圆”,“皓如楚江月,霭若吴岫云;波中自皎镜,山上亦氤氲”,“琼楼玉宇,白云红树,月冷洞庭湖”…

张牧云这堂课,表面是在对着东瀛少男少女讲授联语,暗地里却在纾解着自己对故乡风土人物的深切怀念。于是到最后,他清声吟诵起“洞庭波起兮鸿雁翔,风瑟瑟兮野苍苍。浮云卷霭,明月流光。澄清规于万里,照离思于千行。见胡鞍之似练,知汉剑之如霜。试登高而极目,莫不变而回肠”,吟诵起“八月洞庭秋,潇湘水北流。还家万里梦,为客五更愁。不用开书帙,偏宜上酒楼。故人京洛满,何日复同游”。

这样深刻高绝的诗赋,绝非眼前东瀛孩童所能理解,但却让张牧云自己,一吟一魂颤,一念一回肠…

看到他这么动情投入,本来明日香樱雪还有点受感染。不过,最后还是她固有的骄傲和不满占了上风。听牧云先生说了这么多描写家乡洞庭湖,满篇都是推崇,樱雪就故意问道:“洞庭,樱花有否?”她的华文还不够熟练,虽然词儿都对,但顺序却是扶桑语的顺序。

“没有。”

“那有什么好的?”樱雪故意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

“哈。”看着昂首挺胸的骄傲少女,张牧云笑道,“下面我要教个成语。”

“什么成语?”

“井底之蛙!”

“什、什么意思…”

其实从这样的讲授中,张牧云发现自己这个不听讲的女学生,内心还颇为好学。捉弄了她那么久,偶尔张牧云良心发现,便开始检讨自己的教学方式。于是这一天,他跟明日香樱雪说,今日对她私人授课,要换一种方式。

听他这么说,樱雪一脸警惕。张牧云的为人,在她心目中可算是斑斑劣迹。今天突然听他说要私人教学,还要更换方式,顿时少年那亲切友好的笑容落在她眼中,怎么看怎么像不怀好意。很自然,樱雪选择了断然拒绝。

见她如此,张牧云十分气闷,只好故技重施,施展出武力威胁,这才让明日香樱雪乖乖地接受了他所谓的新式教学实验。

接下来她被先生用黑布条蒙上双眼,又坐上了一辆马车,在颠颠簸簸中,驶向自己未知的远方。在这整个过程中,美少女表现得都非常乖巧;这样温顺的表现除了来自幼年良好的教育,当然也可能和她腰间此刻抵着一柄刀子有关。

在如同绑架的行进路途中,明日香樱雪的心中,充满了恐惧。刚开始时,她还努力地记忆方位。她竖起耳朵,仔细听一路上碰到的声音。诸如“过了石板路”,“转过大樱树”,“走上了木板桥”,“路过了水秧田”,樱雪这般在心中不停地默念。惊恐的少女怀抱一丝希望,在这样的强盗教学中,她能瞅空子按原路逃回。

只是,这样地强行辨识,很快就失去了方向。少女听到了越来越多陌生的声音,甚至其中还夹杂着可怕的猛兽嚎鸣。在眼睛上紧绑的黑布条让她气闷,各种各样奇诡的声响让她恐惧,可怜的少女,在马车的颠簸中简直如日如年。不过,还算幸运的是,在几乎有一两个时辰之后,那马车终于停下来。这时候耳力已经在自我强迫下变得十分灵敏的少女,甚至在少年跟那马车夫算账付钱的同时,听到了一两声宛若浪涛拍岸的微弱声音。

在下了马车后,樱雪又在少年的牵引下,走过了一长段距离。这过程中,周围的光线明明暗暗,周围的声音吵吵静静,似乎走过了草原,走过了树林,走过了浅溪,走过了小丘,最后来到了一片松松软软的地方。可怜的少女,这时候已经完全陷入悔恨。种种可怕的念头纷至沓来,让她无比地恨自己:为什么最开始要屈服于少年的淫威,导致现在陷入这样凶险的不测之地?

最后这一段路程中,随着对周围环境的感知,明日香樱雪不断在心中变化着对将要发生事件的命名:“深草杀人事件”、“密林谋杀事件”、“浅溪中的美少女之尸”、“若龄少女石丘之死”…

对死亡的觉悟、对遇害地点的不断预测,最后让樱雪陷入昏乱。她是如此恐惧,以至于当少年最后带她停下来时,她已经完全没有心情去辨明周围是什么环境。在不断的恐惧折磨下,她已经醒悟:无论事后别人怎么对她的死亡加以溢美之词,什么香消玉殒,什么如樱飘堕,对于她来说,死就是死,从此她将陷入无尽的黑暗,遭受血渊黑狱的彼岸各种恶鬼魔畜的毒辣折磨!

正惊恐胡想间,她忽然只听得少年在耳边说话:“到了。”还不等她反应过来,便忽然觉得眼前一松,原本的气闷黑暗瞬间消失,那少年已经将她眼紧裹的黑布带解除。

“不要——”惊恐的求饶话语还没说完,明日香樱雪忽然怔住了。

“不要什么?”少年还在她耳边戏谑地发问,但樱雪已经顾不得回答了——在她面前,是怎么一幅浩大明丽的海天雄景啊!那海水湛碧澄蓝,天空苍蓝如洗,白云亮洁如雪,更有点点的鸥鸟上下翩飞,远近翱翔,构成一个多么生动明丽的人间啊!

受尽恐惧之苦的少女,豁然开朗之时所见到的风景,觉得还要比平时看到的美上百倍。就在此风翳净尽、澄碧如洗之时,她还听得那少年在耳边亲切地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