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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商博良没有醉,也许因为他的酒量确实比别人更胜一筹,也许因为只有他身边空荡荡的没有女孩陪着。

他一杯杯的饮酒,看着红衣舞姬们旋舞于前,主人频频和牟中流他们几个举杯,大概是对商博良中意自己的妻子有些介意。

这场酒一直喝到午夜,主人忽然起身说,“时候差不多了,这一刻过去,天地间的阳气被阴气压过了。阴盛于阳,则有鬼神夜行。难以禁制,天地已经属鬼神所有。不过一天里的时间四分,其三都是人的,其一属鬼神。我们不该太过贪婪,以免鬼神忿怒。不如酒宴到此为止,各位客人早点休息。住处已经为诸位安排好了,请各自闭门,不要轻易外出,到明日太阳升起的时候阳气复苏,鬼神也都归位,便可重新出来行走。”

阴阳之说在博物君子中一向很盛行,古书常告诫人阴阳不得颠倒,以免鬼神侵体,倒是宛州大城中夜夜笙歌艳舞,谁也不把这种古训当回事。但是主人神色严肃恭谨,一边说着一边向四方长拜,似乎向着四面八方看不见的鬼神们行礼。这座岛上居然还保持着这样的古风。

但是喝到这种程度,每个人的心思都不在酒上了。郑三炮在那个像吴翠的少女全身上下摸摸捏捏,猴急的连牟中流在旁边也顾不得了。

郑三炮最关心的都是这一陪是陪到酒喝完,还是陪到明天太阳升起。

主任含笑挥袖,“送贵客们回房。”

那个像吴翠的少女解开领口,露出一抹玉白色的胸口,颈间以红绳系着一枚紫铜的钥匙,轻轻挽住郑三炮的胳膊试着把他扶起来,“贵客醉了,请跟我来。”

原本接着醉意在少女身上耍赖的郑三炮一腔热血涌上来,猛地蹦起来,大喝一声,“哥哥没醉!哥哥走个钢丝给你看!”站直了摇晃几下,只觉得少女朦胧的眼眸里仿佛春水流淌,顿时整个人都酥掉了,烂泥似的倒在少女怀中,被几个乐姬一起帮着搀扶下去了。

牟中流和崔牧之也都有意无意的避开了商博良的目光,被乐姬们搀扶下去了,无法想象整个瀛天神宫中数百个女孩瞬间走空,她们走前收拾好各自的妆匣和乐器,好似真的畏惧那阴阳交替之后的夜色中有鬼神出没,提着红裙小跑。不知道何时主人也走了,只留下空荡荡的大殿中,桌上的残羹冷炙,商博良坐在那里,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好像有回音。最后才有一个乐姬去而复返,提着一盏灯笼恭请商博良跟她走。

安置商博良的这栋朱木小楼在半山往上的位置,和其他所有人都住处都不在一处,不知道是否主人刻意疏远他。

卧室在顶楼,向东的轩窗敞开,窗外是一株不知名的老树,枝叶繁茂,越过树顶眺望出去就是一片茫无边际的海天,海风扑面而来,潮声高涨。星汉灿烂,蛙声寂寥,海面上泛着粼粼细波,圆月中群鸥飞过。

商博良不禁点了点头,他喜欢这份安静。

卧室里的博山炉中焚着极其纯粹的龙涎,这种名贵香料是一种奇臭的蜡,随着海水漂浮,从白色到黑色都有,但是这种蜡以酒花开之后却有极其浓郁的香味,经久不散。以前人们以为这是龙类沉睡中吐出的龙涎,多年以后渔民才从猎得的巨鲸腹中找到了龙涎,揭开了这个谜。龙涎其实是巨鲸吞吃了巨章或者大乌贼一类难以消化的食物后肠中生出的一种黑蜡。这种蜡被吐出来后要在海水中浸泡几百年,从黑变白,便得到了最上品的龙涎,价格胜于黄金十倍,而且近海的渔民只能偶尔从海面上拾到。后来为了获得龙涎,便有捕鲸的世家不惜冒险入海猎捕长鲸,剖开鲸腹获得黑龙涎。黑龙涎卖不出价格,还必须以海水滋养百年以上,方得珍贵的白龙涎。因为采香必须杀鲸,万斤大鱼只能得几斤龙涎,还需要有百年滋养,其中不知多少恩怨纠葛,所以这香料堪称以血养成,一斤龙涎不知损耗多少命。

但是这血中养成的香却弥久不散,香气仿佛笼罩这间卧室的层层帘幕。

轩窗前的桌上还放着一只青色的瓷坛,隐约的散发出酒香。商博良拔出影月刀,以刀刃卡住坛口一旋,坛口的泥封整个落了下来,酒香浓的扑鼻。主人居然还在房中准备了酒,商博良无声的露出笑意。他提着酒坛子爬到轩窗边,坐在窗台上,绛红色的纱帘随风在他身边起落。他饮着酒眺望山下竹林中隐约的火光,仿佛那里的宴会还未结束,隐隐约约的听到有人歌唱有人鼓掌。

他忽然觉得瀛县就像是一个梦境,也许他们根本就是误入了某只巨蚌喷出的蜃楼中,所见的一切都是空幻。而在今夜的浮光幻影中,全天下的美人围绕着你歌唱舞蹈,世间能想到的一切美好在这里都变成了真的,甚至亡妻都能死而复生。这一刻连牟中流崔牧之这些铁打的精兵强将也都沉浸在幻梦中和所爱之人交相依偎,忘记了一切忧愁,唯独他还醒着。

“全天下都睡着的时候,醒着也是孤独啊!”他抚摸着腰间青玉色的瓷瓶,低声说。

“你要不要一起来喝一杯?”他回头对笼着绛纱帘的朱木大床说。

纱帘被缓缓的拨开,拨开纱帘的是一条修长笔直的腿,肌肤白皙,最引人注目的是脚趾上套着一串黄金手铃,叮叮当当作响。赤裸的女人蜷缩着睡在自己的一头长发上,漆黑的头发衬得她全身的皮肤白如月光不可逼视。他只在身上缠了一匹绛红色的绸子,仿佛祭天的羔羊。唯一不温软的是她的眼神,彻寒如冰雪,没有半分表情。

商博良看见她略略吃了一惊,“夫人?”

“是我。”岛主夫人淡淡的反问,“你以为是谁?随便安排来伺候你的女人?”

商博良被她的坦荡搞得有点窘迫,挪开了目光,“却不知道何德何能…”

岛主夫人一愣,怒得抓起一个枕头扔向商博良。商博良随后搜接住,夹在腋下急忙摆手,“得罪得罪!我只知道床上有个人,却不知是夫人,所以没有见礼。”

“见礼?你还要和我见礼?见君子之礼?还是夫妻之礼?”岛主夫人气哼哼的说着坐了起来,整理那匹绸子,勉强把全身肌肤遮蔽起来,只剩下圆润的双臂和脖子暴露在外。她从床上爬过桌子,一直爬到窗台上,和商博良并肩坐着,毫不介意商博良就着喝过,抓起坛子饮了一大口。

商博良能感觉到她身上飘来的层层暖意,窘迫了片刻之后,微微一笑,自然起来。

显然夫人已经没有再把他看成入幕之宾了,那么他也没有理由再介意夫人身上的暖意和馨香。

“我去拿个杯子。”他翻身往回爬,一会儿拿着两只青瓷杯子回来了,为夫人斟上满满的一杯。

“该你当个男人的时候什么都不做,这时候倒懂得献殷勤。”夫人冷冷的瞥了他一眼,语气间却已经软了下来。

两个人坐在窗台上饮酒,久久的没有说话。

“夫人…”商博良说。

“你可以叫我莲珈,看起来你比我也小不了几岁。”夫人瞥了他一眼,“搞得好像你在跟一个老太婆说话。”

“我应该比夫人大的,”商博良淡淡的笑,“哦,莲珈夫人。”

“你能省掉夫人那两个字么?莲珈夫人和夫人的区别不过是五十多岁的老太婆变成四十多岁的妇人而已。”莲珈一扬眉。

“神人不应该是不老不死的么?那么你们应该没有年龄。”商博良端详着莲珈那张明净无瑕的脸,和主人一样,很难看出她的年纪,有些侧面像是妙龄少女,有些侧面则像是海上被海风剥蚀了千年的雕像。

“所以你说你比我大的时候已经知道我们不是神人了?”

“神人不该有那么多欲望吧?如果你们解脱生死,不老不垢,你们还用得着冷暖汤泉、瀛天神宫、十二重楼这种奢华的东西么?我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便觉得这里住着的已久是人。而且…”他眺望着夜色中发出隐隐黑红色的赤屿,“像是个牢笼。”

“牢笼?”莲珈眼角一跳。

“生活在天海尽头,不生不死,不老不垢,这本来就是件很寂寞的事啊。所以世人都以为神人才会生活在这里,如果你们心中仍旧有欲望,就算这里十二重楼云集天下之美,可是朝朝暮暮对着这些漂亮的脸,作为男人都会厌恶,对女子而言怎么不是牢笼呢?”商博良问。

“本来以为你们这船人里你是最通达的,想不到也是个自以为是的,这座岛和你想的不一样。”莲珈把身上的绸缎打了个结子以防脱落,轻盈的翻身上了屋檐,动静之间仿佛飞鸟。

他踩着朱红色的屋脊,赤着脚缓步而行,月光在她背后拉出修长的影子,扫过片片青色鱼鳞般的瓦。忽如起来的海风把包裹她的绸子揭开了一半,暴露出纤长笔直无可挑剔的双腿,那是一双舞者的腿,踏出的每一步都是乐章。一般女人的腿或弯曲或粗短或毛孔粗大,不过裙子遮挡起来看不到,文人骚客鉴赏美人便不看腿,只说峨眉如月面若芙蓉,唯有那些从小培养舞姬的娼家才会看重少女是否有一双笔直的腿,而这座岛上的几乎每个女孩都有一双傲人的长腿,好似为跳舞而生的。

风吹着绸子飞扬,如一面战旗,莲珈轻轻的走上屋脊尽头细如孩子手臂般的屋檐,就像是踮着脚尖踏波而行。他终于站到了屋角的最高处,那角屋檐挑空伸出去,没入黑暗里已经看不见了,她如同站在虚空中飞翔,随时会陨落。商博良的酒意忽然有些醒了,想要过去拉她一把,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不过你说的很对,这里是牢笼。”她忽然转身看着商博良,张开双臂,“你说我张开翅膀,能不能从这里飞走?”

这一刻她眼中仿佛有光焰熊熊,世上再无一个女人的眼睛那么亮,像是能把人心口烧出一个洞来。风似乎要剥掉她身上的绸子有似乎要带着她拔地而起,她摇摇欲坠,即将失去平衡。这座朱木小楼紧贴着山崖边,下面就是万丈深渊。隐约有潮声起伏,坠下去的人绝无任何生机。

商博良抄着影月跃上屋顶,急急忙忙的向着莲珈奔去。可是走在这些青色的瓦上才发现它们像是摸了油那样滑,他没有舞者的柔韧,几乎一个脚滑先摔下去。

他好不容易站直了,小心翼翼的蹭到距离莲珈五六尺远的地方,再往前他就要走出屋顶和莲珈一样凌空而立,低眼一看下面,海浪打在峭壁上激起白色的浪花,反射月光仿佛白银。他再也不敢走了,伸出连鞘的影月,“夫人搭一把手回来吧,这里风大,别一个不谨慎…”

“你叫我什么?”莲珈冷冷的打断了他。

“莲珈…”商博良无奈的说。

“到也有点乖。”莲珈眯起眼睛轻轻一笑,伸手握住刀鞘,踮起脚尖轻盈的往回走。此刻她和屋檐接触的只有大脚趾,即便是宛州最好的杂耍艺人也不敢如她这般走钢丝,就像是把自己用一根蜘蛛丝吊在悬崖上那样危险。商博良不明白这个女人到底要玩些什么,不过她一时冷傲一时妩媚,透着隐隐的疯癫,她要是真的想把自己埋葬在下面几百丈深处那些白银般的浪花中也难说。他额头微有冷汗,以气凝之术双脚踩稳了屋脊,紧握刀柄纹丝不动。

莲珈笑吟吟的看着他的窘迫,像是故意走的慢腾腾的,几步路的事,可她每走一步都得让商博良心跳十次才行。

她纤细的手从刀鞘摸到刀?,而后刀柄,最后扶到了商博良的手上,即便是几寸肌肤的接触,仍旧细润的叫人心惊胆跳。她忽然一跃而起,搂住商博良的脖子,竟然是跃进了他的怀里,“好了,走回来了,我也累了,你抱我下去吧。”

商博良大惊之下只好抱住了她,可怀里突然多了一个人,几乎再次失去平衡,好在他气凝之术精深,总算是站稳了,不禁苦笑,“夫…莲珈你走这种地方如同平地,反倒是我好像走在泥潭里,你何必捉弄我呢?”

“我不是走不动,我是懒得往回走。你也不用觉得我们之间非礼,夜深人静的你待在我的卧室里,非礼已经非得人神共愤了,你抱着我走一段算什么?自己心虚么?”莲珈挑衅似的瞪着他。

商博良慢慢的叹了口气,只好抱着这个羽毛般轻盈的、烟雾般难以捉摸的“夫人”一步步往回走。确实被这个女人说中了,如果他只是个守礼的君子,他应该在察觉到那张朱木大床里躺着一个欲献于他的女人的时候就立刻双手高拱,大叫说“误入闺房罪该万死赎罪赎罪”,然后用衣袖挡住眼睛疾走而出。但是他没有,反而是坦然的接受了那满屋熏香和怡情的美酒,在和女人隔着一帘纱幕的咫尺之遥吹着海风眺望,这在君子看来已经是大忌了。

不过他其实并不是什么君子,他看着像个君子,只是他对很多事情都不太关心(正解)。而在这样一个夜晚,每个人都如在一场美梦里,纵然沉溺也觉得温暖,他其实也想有个人陪他说说话,喝一杯。

“以前有个人流落到这里,说你们燮朝的开国皇帝年少时喜欢夜深人静的时候坐在屋顶眺望全城,居高临下,乃有天下之志,是不是真的?”莲珈的身高和商博良不相上下,刚才点着脚尖向他走来的时候,海风吹着绸子哗啦啦作响,仿佛神人御风而行,气势直压商博良。此刻却双腿交叠,蜷缩的像是只回到窝里斗猫儿,笑吟吟的看着商博良,慢悠悠的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