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没人替他看护了呢,风笑颜想,他既然到了这种状况,自然没办法再担当族长的职责,这个位置想必另有其人了。而风长青一向是个喜欢以威严压人、以家规治人的角色,一旦失去了族长之位,受到的优待可想而知。

风笑颜忽然之间对这个并不亲近的舅父生起了一股同情之意。不管怎么样,他过去也是个叱咤风云的重要人物,如今境况凄凉,不免令人唏嘘不已。

她正在发呆,不知道要不要进去打个招呼,突然背后的阶梯上传来了脚步声。转头一看,一个相貌朴素的少女正端着一个托盘走上来,托盘里放着一只碗,散发出刺鼻的药味。风笑颜一眼就能看出,这个少女就是风氏这个大姓家族中很典型的远房子弟,靠着非常勉强的血缘关系来到雁都投靠风家混口饭吃,而等级观念森严的风家也不会给这类远房子弟太多机会——除非是特别优秀的人——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只能干一些打杂的活计。一般而言,这种远房子弟对风家的上上下下都并不熟悉,而为了混出头,也绝对不敢去招惹那些血统较纯的嫡系族人。对风笑颜来说,这就意味着他们很容易被恐吓,也很容易被糊弄。

风笑颜几乎是在半秒钟之内就做出了决定。她昂首挺胸,很矜持地看着眼前这个少女,少女似乎被她的气势所震慑,不自然地垂下了头。

“你是从哪儿来的?”风笑颜淡淡地问。她甚至没有问对方的名字,而只是问来历,这是很典型的高傲的嫡系子弟问远房客的话。少女脸上微微一红,连忙问答:“我是从多兰斯城邦的远湖镇来的,今年三月到来的雁都。”

太好了,风笑颜很高兴,今年三月才来,那你就更没可能知道我究竟是谁啦。她点了点头:“几年没回来,这里很多新面孔呢。风长青怎么回事?弄成现在这模样。”

少女听见风笑颜直呼前族长其名,更显得很慌张,手里的盘子都开始轻微地颤抖起来,几滴药水从碗里溅了出去。风笑颜挥挥手:“先把药送进去吧,出来我再找你问话。”

少女如蒙大赦,连忙推门进屋,风笑颜站在门口,利用放大声音的秘术监听着屋里的动静。不过根本用不着这个秘术,因为屋里传来一声碗碟摔碎的脆响,在秘术的放大效果下,差点把她的耳朵震聋。他赶紧收了秘术,而风长青衰弱的咒骂声已经响起来了:“我说过我不吃药!账本和地契也交给他了,族长令也交给他了,老四要保住我的命,无非是想要继续羞辱我!我偏不要活下去,我偏要死,变成死人我也不放过他!”

风笑颜长叹一声,这简直就是小说里的经典桥段,真是半点不新鲜,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权利更替都会有这样的场景。她无心再去听风长青絮絮叨叨地抱怨与诅咒,站到一旁呼吸着没有药味的新鲜空气,直到少女端着一盘子碎片木然地走出来。看来她也习惯了。

“他怎么弄成这样的?”风笑颜又问。

“已经是我来雁都之前的事情了,”少女怯怯地回答,“就在去年冬天。我听……我听下人们讲过,听说是冬天的时候,有几个独眼人夜闯风家,好像是要找些什么。风长老和他们动手,追出去很远,结果中了暗算,伤势很重,就成了现在这样,每天都疯疯癫癫神志不清。其他的我就不知道啦。”

风笑颜平静地点点头,示意对方可以离开了,少女逃也似地快步跑开。她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可怜的风长青,她想着,那些独眼人当然不是来找他的,而是来找自己的母亲风宿云的,但他们大概并不知道母亲已经死去,结果让风长青做了冤大头。云湛告诉自己的那些事果然是真的:独眼人在四处寻找当年的知情者们,只是自己暂时不知道母亲究竟算是同伴、敌人还是叛徒。

她曾经一直为了三岁时母亲的奇异暴亡而对风长青心怀怨恨,但现在对方已经快要死了,而且恰恰是因为母亲曾经做过的事情,这点怨恨似乎也算不得什么了。她听着风长青虚弱的恶毒咒骂,涌出一股“索性帮他结束掉他的生命吧”的冲动,因为从风长青现在的模样里,她隐隐看到了多年前被关在小屋里三年的母亲的影子。

就在这时候,一个大胆的主意冒了出来。她猛然间想起了若干天前,当云湛和木叶萝漪伏击独眼人成功后,自己毛手毛脚跑上去检查尸体,差点遭暗算。但最后自己还是幸免于难,因为那个垂死的独眼者在意识混乱时把自己当成了自己的母亲,犹豫了那么一下。这说明自己的相貌大概很接近年轻时的母亲,何不在这一点上做点文章?

风长青在这个夏夜却感到有如身坠冰窟,全身上下的热度都在一点点消失。半年前被秘术攻击所受的伤虽然很沉重,本来慢慢将养也是能够痊愈的,但随着他受伤而掀起的族长之争却让他心神大乱,大动肝火,使伤情不断加重。尤其让他难以忍受的是,第一个站出来抢夺族长之位的,居然是他一直信任并着力培养的亲侄儿。这位侄儿利用风长青的信任,早就摸清楚了账本、地契等重要文件的收藏地点,并趁着风长青受伤之际抢得了这些文件,为他最终接任族长奠定基础。

他并没有杀死风长青,反而派大夫为风长青治伤,那是因为他清楚,这位前任族长的伤势在一系列精神打击之下已经不可能治愈,所以可以故作姿态,这更让风长青觉得屈辱难耐。在这个闷热而蚊虫肆虐的夏季到来后,风长青觉得自己无法再忍受下去,所以他开始拒绝吃药,想要就此结束这无味的残生。

他已经连续两天没有喝药,也几乎没有进食,只觉得生命的力量正在一点点远离。他半睁着眼睛,躺在病榻上回顾着自己的一生,总觉得欢乐太少、忧患太多,连能安安稳稳睡觉的日子都没几个。而苦心经营一辈子的事业,到头来也被他人轻松地窃取——和自己当年夺位的经过有些异曲同工之妙。可见人生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轮回而已,同一份剧本在更换演员后可以肆意地上演无数次。

正在有气无力地感伤着,他听见房门被推开。伴随着夜风卷进来的是一个婀娜的女性的身影。风长青努力睁大眼睛看去,然后全身忽然开始瑟瑟发抖。

“你已经死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只有一只眼睛的女人,“十七年前你就死了!我亲眼看见的!”

“所以我现在回来找你了。”假扮成母亲模样的风笑颜用冷森森的腔调说。

风长青脸上的肌肉抽搐着,模糊的视线里,好像只有那只残存的右眼在女人脸上闪着光。风笑颜很满意这种效果,打算用之前准备好的台词继续吓唬风长青,以便逼迫出一点与母亲相关的真相。当然她还是有点忐忑,风长青虽然已经处于离死不远的半昏迷状态,但毕竟见多识广,自己的装神弄鬼也许很快就能被他识破。但她已经豁出去了,无论如何也要从这个半死人嘴里榨出点东西来。

但接下来风长青所说出的话,是她之前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不久之前,当她发现那本日志的作者并非崔松雪,而是十五年前的一位人物时,感觉就像是有一记闷棍,狠狠砸在她的脑门上,砸得她晕晕乎乎不知所措;而现在,她觉得自己挨了第二棒,而这第二棒远比第一棒更为沉重有力。她就像是一直在迷宫里飞奔的小老鼠,眼看前方就是出口了,钻出去才发现,原来自己不过是进入了一座更庞大、更复杂的新迷宫。

“你不是风栖云!你是风宿云!”本来已经虚弱至极的风长青此刻却爆发出相当响亮的嗓音,“你是来给你的孪生妹妹报仇的!”

风笑颜正在飞快地分析这句话中包含的意思,风长青又喊了起来:“不对,你不是替她报仇来的,你狠她狠到入骨!你是来报复我的!”

风长青总共就说了这么几个字,但每个字都仿佛一盆冰水,浇得风笑颜浑身颤抖。在她之前的打探中,所有人都告诉风笑颜,她的母亲,也就是那个疯女人叫风宿云,而风宿云有一个孪生妹妹叫风栖云,这也是她一直接受的事实。但风长青这两句垂死之际的话语当中,包含了如下几层意思:

首先,他确认了旁人的说法,的确存在这么一对孪生姐妹;其次,其他人都认为那个疯女人是姐姐风宿云,但风长青和“其他人”不同,他认为这个疯女人是妹妹风栖云,而非姐姐,但他始终没有说出去,而是隐藏着这个秘密,所以他开口的第一句话会是“你不是风栖云!你是风宿云!”;其三,他提到了他和两姐妹之间复杂的仇恨关系,姐姐风宿云似乎既和妹妹有仇,也和风长青有仇。

这是怎么回事?风笑颜的脑子里乱成一锅粥。在此之前,她虽然对那些尘封的往事有着种种猜测,但也从来没有怀疑过疯女人就是风宿云,而风宿云就是她的母亲。但现在,这最基本的两点事实似乎也要被动摇了。

——如果她真的不是风宿云,而是风栖云?

——那她还是我的母亲吗?

——那我的母亲究竟是谁?父亲究竟是谁?我他妈的又是谁?

她近乎市区理智地一把抓住风长青的肩膀,用力摇晃着:“她是谁,风宿云还是风栖云?我呢,我是谁的女儿?”

风长青仿佛完全听不到她说话,仍然只是自顾自地唠叨着:“你何必那么恨她?他们两个人的确对不起你,还生了个孩子,但她自己也遭受到了报应。更何况……他们原本就应该是一对,是你生生拆散了他们,你这是何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