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也不敢再挤兑唐缺了,因为老爷居然和他打成了一伙,那个他见了就觉得不舒服的羽族游侠也没事儿做跑过来呆着。这方面,姬禄是站在夫人这边的,坚持认为老爷在外面晃荡了那么久,必然是找时间偷腥了,至于这个羽人,毫无疑问就是帮凶和同谋。

  现在姬承悔得肠子都青了,自己怎么会找了这么个混蛋去帮忙寻枪?现在这孙子只要缺酒钱了,就会来找自己,先装腔作势的咳嗽两声清清嗓子,然后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姬承,上次我们在阳淇镇见到的那个妞……”

  于是姬承只能咬牙切齿的一把捂住他的嘴,把他拖到一间便宜的酒馆里,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小时候为什么没被酒缸淹死,也省了我的麻烦。”

  “我小时候不爱喝酒,”云湛一面倒酒一面说,“那时候我的酒量连女人都赶不上。”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无情的生活催人醉啊!”

  姬承刚往嘴里塞了颗花生米,听了这话差点被梗死。他面红耳赤的呛了半天以示抗议,突然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怀好意的坏笑:“哪个女人你赶不上?是那个漂亮的公主么?”

  云湛默认,没有吱声,姬承倒是来了兴趣,身子往前一凑:“喂,说说看,你们以前是不是有过一腿?”

  正在喝酒的云湛把酒碗端得高高的,避开对方热切的目光。等到碗空了,他才轻轻出了口气:“多少年前的陈年旧事了,提它做什么……”

  “这不公平!”姬承说,“我家的破烂事情你全了解了,我却对你一无所知。我看这公主挺漂亮的,外貌像二十岁刚出头哎,而且看你的眼光也明显和看别人不同,就像狼看到了羊似的……”

  “你不愧是这方面的专家啊,”云湛目光呆滞,端起酒碗就往嘴里倒,直到再次把碗放下,也没发现碗其实是空的,“那也没办法,我们不是一路人,走不到一路去。”

  “怎么不是一路?”姬承作媒婆状,“我觉得你们俩满般配的,不会是她嫌你身份卑微吧?”

  云湛摇摇头:“那倒不是,其实我表面上的身份也不算太差……但是我是天驱,和她老爹格格不入,何况现在她也是本国著名的女将军了,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和她还得正面对抗呢。”

  姬承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然后发现其实自己并不大明白天驱和女将军之间有什么必然的矛盾。但他倒也知趣,不再多打听了,

  倒是云湛似乎在那儿没话找话:“其实你老婆蛮不错的,咱们去找枪之前,我就见过她一面,还以为她就是那种无知泼妇呢。”

  姬承像看怪物一样盯了他一会儿,随即发问:“她哪点不错?你磕伤的膝盖不错?”

  云湛下意识的揉揉膝盖,脸上闪过一丝恨意:“我不是说那个……我后来再到你家,听唐缺说,她给你做饭了?”

  姬承浑身一阵颤栗,左右看看,压低嗓子说:“实话说,我老婆管家确实一流,但是说到做饭的功夫,实在是……唉!”

  他的痛苦之情溢于言表:“最可怕的是,她做出来你还得吃光,还得赞美她手艺好……”

  云湛幸灾乐祸的大笑了一通,突然收住笑声:“但是我听唐缺说,他们唐大小姐从小就讨厌做饭,如果不是碰到什么特别让她开心的事情,是绝对不肯下厨的。你这趟回家,她还是非常高兴的。”

  姬承回想一下,不得不承认:“还真是那么回事呢。前年翠浓苑的绿珠被一个小白脸羽人拐跑了——别瞪我,长得比你好看多了——她也是很高兴,说我再也不会被绿珠勾搭了,下厨少了一大桌子菜。我当时以为她是在惩罚我……”

  两人喝酒的情形大抵如是,拉扯一堆闲话,有意无意的避开压在头上的战事。姬承不是很明白天驱究竟要干什么,看起来云湛是想要帮助南淮城免遭浩劫的,但他又不能表露自己的身份,与石秋瞳的合作也更像是私人性质的。

  云湛没事儿还喜欢把唐缺一起叫出来:“杂活儿都干得完的么?喝两杯再说!”可怜这老实巴交的乡下人,分明不会喝酒,又不敢拂逆姑爷的好朋友,每次都被辣得眼泪汪汪。

  不过通常不会喝酒的人,喝一点之后就会话多,唐缺也不例外。但他对世界的认知显然极其有限,张口闭口除了养猪还是养猪,每到此时,云湛就会凝神倾听,不放过任何的细节。

  “你以后要是退休不干游侠了,一定能干上一份蛮有前途的职业,”姬承说。说话时,唐缺已经醉了,趴在桌上发出响亮的鼾声。

  “说不定啊,养香猪可是赚钱的行当,”云湛回答,“前提是别打仗。被人砍死的猪,香腺就没法用了。”

  “其实我老丈人也没赚到太多钱,刚够维持草场而已,”姬承说,“本来香猪在壮年的时候宰杀,香腺品质最好,他非要等到老死,还经常因为耽误一点时间就取不到。这可不是当年真人的战争年代了,谁知道他干吗把香猪当宝贝供着。”

  云湛嘿嘿一乐:“现在你看出来了吧,香猪也能打仗。其实你老丈人挺有心思的,就是没想到他辛辛苦苦养的香猪会被敌人抢先一步夺去用。”

  姬承把手里的筷子摇一摇:“谁知道好不好用?除了那次偷袭运粮队,他们不是再没用过嘛?”

  “你说错了,他们已经用了!”门外突然传来一个声音,那是石秋瞳。她看来疲惫不堪,扫了一眼坐着的两人和趴着的唐缺。

  “我兜了半个南淮城才找到你们,快把唐缺弄醒,快!那些畜牲来了!”

  九、畜牲

  唐缺一直以为,作为下人,要有下人的操守,不可以对贵人们有太多抱怨,但此刻他心里确实是颇有怨念——一般人喝醉了酒,往头上淋点凉水也就够了,云湛大人为什么要兜头浇上一盆?

  不过这一盆冷水确实管用,他一面打着喷嚏,一面觉得脑子清醒了很多。城墙很高,呼啸而过的风配合着湿漉漉的衣服,很快驱散了醉意。

  身旁的云湛和石秋瞳在低声商谈着战术,什么侧翼什么迂回什么佯攻的,什么一点突破则全线崩溃的,唐缺都不大明白,也顾不上明白。他的注意力完全被远处的景象所吸引。在城外飞扬的尘土中,在那些由高头战马组成的方阵之外,他看到了他的猪。距离遥远,他无法分辨清楚哪些猪是唐家草场的,哪些是其他草场的,但他可以肯定,他养的猪必然有很多在其中。

  唐缺陡然间鼻子一酸,为这些香猪的不幸命运而悲哀,他知道,这一场大战打下来,无论谁胜谁负,香猪都会伤亡惨重。

  目前两军目前正在对峙,一方是衍国由步兵和骑兵排成的阵列,另一方是叛军的骑兵,清一色的都是以香猪为坐骑,谁也没有轻易行动。唐缺看看飘扬的旌旗,己方暂时处在上风位置,这是个好现象。虽然他自己早已习惯了香猪的臭味,但他还是深知这种气味对其它牲畜的杀伤力的。不过尽管风向有利,香猪的气味仍然是有一些扩散过来,看得出来,这一些轻微的气味,已经让马匹开始不安分的骚动起来。

  “据军中的星相师说,今天会一直刮东风,”云湛看出了他在想什么,“对我们而言还算勉强有利,但这些畜牲如果冲锋,还是没办法。你觉得他们能行么?”

  云湛所说的他们,指的是位于军阵前列的一队步兵。他们半跪于地上,手中举着长长的钢枪,锋利的枪尖指向对面的敌军。看得出来,为了应付香猪,衍国也作了煞费苦心的布置,甚至于战士们的口鼻都用特制的面巾包了起来,虽然不能完全滤掉香猪的臭气,也能大大削弱其攻击力。而这些加急赶制的长枪,也是从历史传说中的山阵枪兵那里汲取的灵感。虽然这支军队远不可能如山阵枪兵那样扫荡六合,用于防御冲锋,看上去倒是挺好用。如果有一队骑兵冲过来,可能连战马带骑士都会被穿在长枪上,好似一串羊肉串。

  但如果不是马,而是香猪呢?这就不大好说了。唐缺知道,香猪的腿比马腿更粗壮有力,在体力充沛的前提下,奔跑起来更稳,也更具冲击力。而且,战马受伤后可能会丧失战斗的勇气,香猪则不然——它们可能会发狂。

  发起狂来的香猪什么样,唐缺可是清楚得很。他至今仍然清晰地记得几年前的一个下午,一头香猪在求偶的争夺战中,无意中折断了自己坚硬的獠牙——象征着香猪尊严的獠牙。那只断了一枚牙的香猪在剧痛和自尊的双重打击下变得疯狂,它如同一团黑旋风一样在草场上肆意的攻击它所能看见的所有猪和人,即便是最强壮好斗的香猪都不得不躲避其锋芒。它撞伤了四头同类,追得唐缺和一名同伴没命的乱跑,到最后力竭而死时,唐缺也已经离吓死不远了。

  他双腿一阵发软,心里想,今天一定会死很多人的。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想法,云湛突然发现,旌旗飘扬的方向改变了。风势先是慢慢减缓,然后停止,随即开始相反方向吹。几乎是一眨眼工夫,南淮城处在了下风的位置。

  “天亡我也!”石秋瞳闭上眼睛,喃喃地说。

  “不是天,”云湛摇头,“那是一种法术,亘白系的驱风之术,我肯定。”

  唐缺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也顾不上去听,一瞅下面,随着臭气的迅速侵袭,衍国的所有战马都开始驾驭不住了。它们忽而像醉汉一样东倒西偏,忽而像舞女一样翩翩起舞,忽而像脖子上长了疮,忽而像脚底下踩了火炭。骑在他们身上的骑士们,好似风浪中的一叶小舟,随时有可能倾覆、完蛋。

  更完蛋的事情还在后头。敌军的香猪骑兵开始移动,并且速度越来越快,向衍国的阵地发起了冲锋。唐缺并不知道这一次冲锋的历史意义:这大概是几百年来,九州大地上第一次出现正面作战的香猪部队。他只是很困惑的看着那些不要命的猪,突然间发现它们很陌生——即便是面对老朋友唐缺,它们也从来不曾那么听话,说冲就冲,毫不犹豫。

  老爷曾经讲过,当年的真人为什么只能自保而不敢侵略——事实上到后来自保都不能,除了香猪本身的种种缺陷以及真国国小力弱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香猪的驯化十分不易。这种动物相当的不听管教,我行我素,所以能带上战场的香猪实际上并不多。

  而唐家的香猪从来没有经受过军事训练,说它们听唐缺的话,也只是相对而言的。如果唐缺真想要指挥他们像这样整齐的参战,恐怕不那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