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很快知道了这是为什么。辽阔的草原上锻炼出的良好视力让他发现,这些香猪的脖子上都套着一个脖套,套上有皮绳,被猪背上战士握在手里。再仔细一看,唐缺惊呆了。

  每一个脖套上,都带有锋锐的锯齿。骑士只需要一拉皮绳,那些锯齿就会收紧,深深嵌入香猪的皮肉里。唐缺想象着那冰冷、锋锐的痛楚瞬间切入体内的感觉,狠狠攥紧了拳头。

  怪不得香猪都那么听话,唐缺快要气晕了,竟然是用的那么残忍的不要脸的方式。他觉得一阵阵血往脸上涌,手脚却冷得像冰块。当时他并不知道,那些锯齿上都涂了特殊的药物,可以让痛感加倍,否则他可能真得晕过去了。

  剧痛驱使下的香猪,唯一能意识到的是:当它们奋力向前奔跑的时候,脖套会略微放松一些,那股带着撕裂和咬噬感觉的痛苦会稍稍减轻一些。如果它们抗拒,脖套就会收紧,创口会被刺得更深,血会流得更多。于是它们只能无奈的接受套在自己脖子上的命运,向着前方鬼知道是什么玩意儿的目标冲杀过去。

  第一排香猪很快撞上了对方的长枪阵。扛枪的士兵们即便是事先早有心理准备,在逆向的风吹来的排山倒海的恶臭中,在大地不安分的震颤中,仍然迅速的被深深的恐惧所笼罩。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见到香猪,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们绝对不能相信,这种猪会有那么高大,相貌会那么狰狞,冲刺的速度会那样迅猛。那些在阳光下反射着微光的獠牙,那些在钢齿的折磨下圆睁欲裂的双眼,那些在地面上踏击出小坑的硬蹄,那些顺着嘴角流出的带着血色的泡沫,那些奔跑中不断发出的充满杀戮意味的咆哮声,令所有人都禁不住双手发抖。

  长枪刺入了香猪的身体,但香猪们格外坚韧的躯体令它们并没有在瞬间被刺穿。他们扭动着,嗥叫着,仍在一分一寸的努力向前挪。这种视死亡如无物的野性足以摧垮一个人最后剩余的一点信心。而在它们的身后,更多的香猪正在前赴后继。

  防线被冲开的那一刹那,唐缺已经明白了,为什么袭击运粮队的那些香猪会选择撞树或是岩石。也许是无法忍受痛苦,也许是无法忍受奴役,也许是二者兼而有之,这些香猪其实是想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对于它们而言,生命应该在温暖的越州草原上绽放,而不是在撕扯皮肉的锯齿中苟延残喘。

  现在的香猪们似乎就是这样想的。与其说是无法躲避,倒不如说它们是主动地往枪尖上撞,这种求死的欲望比求生的本能更加威力无穷。防线在溃散,香猪在接二连三的倒下,城上诸人的心情各异。

  他还想到了,为什么石秋瞳见到了香猪尸体,却没有和他提及这脖套。显然她以为香猪的脖子上理所应当有这么一个套子。

  “这帮该死的畜牲!”石秋瞳狠狠一跺脚。

  “畜牲,这群畜牲……”唐缺喃喃的说,指甲把手心掐出了血都没发觉。

  两人口中的“畜牲”,指代各不相同。

  十、书袋子

  南淮城经历了一场惨败,刚刚到来的春意转眼间变成了秋凉,把城里所有居民的心都凉透了。香猪这种怪兽的半路加入,将国主本来拥有的兵力优势给抵消掉了,因此引起了市井的恐慌。所谓市井,就是把一分的事情炒到十分,把十分的事情推向不可收拾。现在满城飘散着如下一些传言:

  叛军手里还有十万头香猪,正在酝酿下一次更加可怕的攻势;

  叛军会妖法,可能会操纵一场洪水把南淮城整个淹掉;

  香猪嘴里能喷出毒气,当者立即死亡,半个对时内化为脓血;

  香猪不吃饲料,只吃人,而且据说宛州人的肉质更合他们的口味;

  国主石之远已经被活活吓死,目前全国群龙无首;

  国主石之远已经被吓破了胆,将于十日内把公主石秋瞳嫁给叛军首领;

  ……

  ……

  “真是个好主意!”云湛怪叫一声,“把你嫁给他,他就死定了!”

  赶在石秋瞳拧下他的脑袋之前,云湛轻巧的逃掉了,过了一会儿从门外探进头来:“说真的,你老爹现在怎么打算?敌军已经切断了一大半的供给线了,还能撑多久?”

  石秋瞳一脸发愁:“实话告诉你,现在还勉强能撑,一个月之后,恐怕全城就要彻底断粮了。至于我老爹……一向做事比较狠,恐怕作出点什么极端的事情来。你有什么办法吗?”

  云湛一笑:“我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游侠,能有什么办法?再说我最近接了个活,得去一趟中州。”

  石秋瞳的脸都气歪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接活?缺钱我给你补,给我老老实实呆着别走。”

  “对不起,这是我的职业道德,”云湛严肃地说,“你用金钱也不可能腐蚀我的。”

  云湛被石秋瞳扔出去的同时,姬承正在小心翼翼的和老婆陪着笑脸。城里的粮食开始限量供应,除非手中有权有关系的富贵人家,其他人的口粮都有定量。

  “让你吃你就吃,废话那么多!”老婆不耐烦地一把推开姬承。桌上放着一个碗,里面盛着热气腾腾的猪骨汤。这汤名副其实,只见骨头不见肉,其原料却是今天唐缺把衣服都扯破了才抢回来的。

  “我不饿,真的,”姬承吞了一口口水,“再说你看我那么瘦,哪儿用得着……”

  “瘦才需要补呢!”老婆打断他的话,随即面色一沉,“等等,你什么意思?是说我胖?”

  姬承慌忙解释:“不不不不我怎么敢是那个意思呢……”

  这样的争执几乎每天都要发生,而每次的结局都是老婆使用暴力解决纠纷。姬承抚摸着自己受难的耳朵,一面贪婪的享受着骨汤里的油气,一面眼眶微微有点湿润。他看着衣带渐宽的老婆的背影,突然想起了两人新婚燕尔的遥远时光。那时候两人总是喜欢手牵着手,慢慢走过南淮城落满梧桐叶的街道。在初尝世事的年轻人心目中,南淮仍然是座美丽而雄伟的沧桑之城,连萌发在这里的爱情都那么的与众不同。

  那时候姬承年轻而清秀,老婆苗条而美丽。两个人留给南淮的背影是那么年轻而有活力,以至于许多路人见了都羡慕不已。在围城的困境中,姬承才突然发现,原来自己也曾经幸福过,这发现令他心碎。那些布满灰尘的往事就像影子,默默的跟在身后,无论时间怎么流逝,都甩不掉挣不脱。

  唐缺感慨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在姬承回忆起那些久远的幸福时,他得出结论,大小姐和姑爷现在很幸福。幸福是一种不断变化的状态,一个可大可小的袋子。人心贪婪时,这只袋子怎么也装不满;但当自己的小命都不知道哪一天会丢掉时,在一起,也许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唐缺不幸福,他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有的只是一群不会说话只会给它找麻烦的香猪。后来香猪被抢走了,他觉得自己的心空了;再后来他亲眼见到香猪一头头的赴死,觉得空空的心上被人再捅了一刀。

  大小姐和姑爷都很好心,总是让他多吃点东西,虽然他们自己也未曾吃饱。但唐缺根本吃不下,他感到饥饿,然而食物放进嘴里,总无法下咽。他总想到他的猪,将它们从小养到大的那些猪,现在成了战争工具,成了牺牲品。他甚至开始怀恨曾经存在过的真人,如果不是他们把香猪用来作战,在历史上留下了蛛丝马迹,兴许自己的猪就不会遭此厄运了。它们应该悠闲地吃草,悠闲地在越州的阳光下奔跑,然后在求偶的拼斗中释放自己的勇猛。

  无论怎样,他能做的终归也只有想想而已。城市面临灭亡的命运,有钱人都偷偷写好了降表,准备好了财力,为亡国后的退路打好了算盘。这些人虽然生于和平时期,但在天性中都有着在战争年代存活的能力:只要我活着,管他谁当王谁称霸呢。

  所以在这种时候,已经溜出城去的云湛居然又跑回来了,而且还带回来一个人,真是让唐缺感觉不可思议。他头一次发现,有些人也许就是生来不怕死,那儿容易死往哪儿钻。

  现在云湛钻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白白净净的年轻人。此人看上去呆头呆脑,使劲眯缝着眼睛,似乎是目力很差。

  “这是宇文非,龙渊阁的子弟,”云湛介绍说。

  “宇文先生好,”姬承礼貌的问候,同时心里嘀咕:龙渊阁?是那个传说中的超大型秘密图书馆么?

  “姬先生久仰,”对方居然深深地鞠了个躬,“在下并非复姓宇文,而是单姓宇。先父是一位状师,深信文过饰非乃人之大能,所以给我取名文非。”

  姬承心想:久仰个屁,老子有什么好久仰的?不过也只能讪笑着夸赞:“令尊真是敬业啊哈哈哈哈……”倒是老婆很感兴趣:“能不能请问令尊的大名呢?”

  “先父名讳乃是上言下轻,”宇文非回答,但这个简单的回答把姬承和老婆都吓了一跳。

  “宇言轻?”姬承的眼睛瞪圆了,“他不是……不是一百多年前九洲最有名的状师么?好多说书的都会说他的段子呢,‘弱女子身遭欺凌伸冤无路,恶状师颠倒黑白为虎作……’”

  说到这里他猛然住口,发现实在是不大恭敬,脸上不由得很是尴尬,宇文非却老老实实的表示赞同:“先父呈口舌之利,是非不分,的确是太不应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