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巢夜谈》


写在前面:本文各章节标题涉及到的九州时间可能不便理解,所以我们把它按照地球时间进行换算,大致相当于如下所示:

  谷时之初:夜间10点

  艮时之初:凌晨0点

  艮时之中:凌晨1点

  岁时之初:凌晨2点

  岁时之中:凌晨3点

  印时之初:凌晨4点

  印时之中:凌晨5点

  密时之初:早上6点

  密时之中:早上7点

【第一天,谷时之初,长夜的开始】

  “鸦巢客栈店如其名:乌木板壁乱糟糟地伸向天空,架着摇摇欲坠的阁楼。它不但模样破败,更有上千只黑鸦在其上筑巢如云。每到清晨或是傍晚鸦群黑压压地飞起,就如同蹲伏的乌木怪兽的黑色乱发飞舞。”

  第一个怪客到来时,潘海天正对着这段小说开头发呆。听到敲门声他还以为是来送米粮的,结果一开门就吓了一大跳。门外没有人,只有一口白森森的牙齿漂浮在漆黑的夜色中。那两排牙慢慢分开,似乎是在笑。从牙齿的中间发出一个声音:“请问,还有房吗?”

  “有!有!要十间二十间都有!”潘海天忙不迭地说。他已经看清楚了,原来这是个普通的小个子男人,大概在雨夜的山道上摔了几跤,糊了一身的烂泥,那一口森白的牙齿在黑色的脸与黑色的夜幕衬托下,仿佛是悬浮在半空中。

  不管怎样,这可是最近十天来的第一笔生意,他赶忙殷勤地把客人迎进去,麻利地开了二楼的上房,并招呼唯一的伙计、杂工、厨师卢三赶紧烧热水供客人洗澡。

  “有一件事,最近盗匪横行,官府要求住店的客人都要登记姓名和来处,”他对客人说,“我也不想这么麻烦的,但是官府……”

  “没问题,我知道官府的作风,有点风吹草动比耗子还紧张,”客人宽容地说,“我姓姬,叫姬承,来自南淮城。”

  安顿好了姬承,潘海天又回到柜台前,在烛火下看着摊在眼前的稿纸。这本叫做《鸦巢决战》的武打小说是他的处女作,但一个月时间过去了,小说仍然只有这一段开头。近年来九州大地盛行附庸风雅的文化风,和各类诗书典籍历史名人沾点边的旅游景点都有不错的生意,但潘海天搜肠刮肚,也想不起有什么书能和他所经营的鸦巢客栈挂上钩。这个位于幻象森林悬崖上的古栈道实在是太荒僻了,路过的人往往宁可多走几里路,到前方的城市里去住宿,所以一年也没有几个客人,想来那些骚人墨客们也没兴趣到这里来听乌鸦叫。

  所以他突发奇想,想要自己写一本书,反正客栈里冷冷清清成天也没什么事干。只是写书这东西,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潘海天构思了许多宏大的故事,王朝战争啦,种族仇杀啦,背负天命的英雄从乱世中脱颖而出啦,等到提起笔才发现完全不知该从何说起。鸦巢客栈是一个阴郁的所在,常年不断的雨水、疯狂生长的苔藓和遮天蔽日的乌鸦总能让人呼吸不畅,人在这里呆久了,也许脑子都会生锈的。

  卢三烧好了热水,姬承很快拾掇干净,人模狗样地从二楼走了下来。如前所述,鸦巢客栈生意清淡,来一个客人都是新鲜事,潘海天很愿意和每一个旅客攀谈两句,稍解寂寞,幸运的是,姬承看来也是个多话的人。他很快弄清了姬承的身份:别看这家伙貌不惊人,看起来只是个庸碌的中年人,却居然是数百年前着名的大燮王朝开国君主、燮羽烈王姬野的后代。不过此人远远没有其先祖那么风光,至今游手好闲不务正业,靠着在姬家祠堂展览姬野的兵器虎牙枪度日,并且对自己的无能毫无愧疚。这无疑是一个习惯了舒服生活的人,千里迢迢跑到鸦巢客栈来,可实在有点奇怪。

  “您大老远的,从宛州跑到这儿来做什么呢?”潘海天很随意地问,“这儿穷山恶水的,也没什么值钱的特产。”

  姬承的笑容停滞了一小下,目光略向上斜,根据潘海天的经验,那说明此人在准备撒谎。他笑了笑:“我就是随口问问,您当然可以不说。”

  姬承也尴尬地一笑:“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不过……说出来也没什么意思。”

  潘海天替他倒上一杯酒,若无其事地把话题岔开:“外面乌鸦叫得响,真是抱歉。这里就是乌鸦多,不然我这儿也不会叫鸦巢客栈。”

  “没关系,”姬承一饮而尽,“不会比我老婆更大声。我老婆聒噪起来的时候,哪儿都是鸦巢客栈。”

【第二天,艮时之初,新一天的到来】

  “店老板白澜蹲坐在抹得油光鉴亮的柜台后,愁苦的目光依次转向水如瓢泼的天井、咯吱作响的门窗、筛糠一样的柱子、抖动不休的大梁,心里头还惦记着屋外摇摇欲坠的牲口厩以及怎么都关不严实的地窖门。”

  不知怎么的,姬承的到来给潘海天带来了一些灵感。姬承回房睡觉后,他却睡意全无,重新铺开稿纸,一些新的文字从笔端流出。他想象着,自己就是故事中的鸦巢客栈掌柜,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无聊清夜,担忧着这间脆弱无助的小客栈。然后,门外会响起敲门声,一个意外的访客——比如姬承这样的——带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目的出现……正想到这里,门居然又响了。一夜之间连来两个旅客,这可不寻常。潘海天打开门,做好了再被吓一跳的准备,不过这一次并没有刚才那么惊悚。来客是一个身材瘦长的中年羽人,在这样的雨夜里居然浑身没有沾上一点泥,实在不易。当他走进客栈后,潘海天才注意到,他的左眼已盲,上面有一道醒目的疤痕,腰悬的宝剑说明他是个武士。

  “我在大堂里坐一晚就行。”独眼羽人往桌上扔了一枚银毫,比一晚的房钱还多。潘海天喜出望外,但按规定,仍然需要登记姓名。

  “登记个假姓名可以吗?”羽人说,“我的真名你没有必要知道。”

  潘海天陪着笑:“那不过是官府的无聊规定,万一出了点什么事,也能让我有个交代。您愿意写什么名字都行,是真是假我可管不着。”

  “出了事好交代……”这个神色阴鹜的羽人想了想,脸上忽然闪过一丝嘲讽的坏笑,“就写上‘云灭’吧。云生云灭的云灭。”

  “您随口编个名字都那么有学问!”潘海天掂着手里的银毫,不住地恭维。

  和姬承不同,云灭显然不喜欢别人打扰,他抱着手臂往椅子上一坐,很长时间一声不吭。潘海天坐在柜台旁编着小说,半点不敢去和他搭话。窗外雨声依然,毫无停歇的意思,不断有乌鸦的鸣叫传来。

  雨夜里接踵而来的莫名怪客……潘海天继续捡起方才的思路。这样的线索倒也不错,只是按照写小说的套路,一群人在某一特定时刻来到某一特定地点,必然不会是出门野餐碰巧相遇,而是一定有着共同的、不可告人的罪恶目的。得给他们设计一个目的出来。

  他的思绪再次被打断,但这次不是因为门响。门还没来得及响呢,那声音来自于远处的栈道。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正由远及近地向鸦巢客栈靠近。这声音极有气势,连栈道都有些经受不起,发出吱吱嘎嘎的轻响。

  潘海天经营鸦巢客栈多年,尽管此处过客寥寥,还是对各种各样的脚步声、马蹄声甚至车轮声都很熟悉,但像这样似乎要把栈道生生拆掉的声音他还从没见识过。云灭看来不动声色,手却慢慢移到了腰间,离他悬在腰间的佩剑很近。姬承居然也被惊醒,懵懵懂懂地从房间里奔出来,扶着栏杆对楼下的潘海天喊道:“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我老婆来了?”

  随着他这一声喊,轰地一声,客栈大门猛然倒塌,狂风夹杂着雨丝吹了进来。潘海天朝门外看了一眼,喃喃地说:“我要有这样的老婆,肯定天天躲在鸦巢客栈不回家……”

  从破烂的门洞里,钻进来两个身躯巨大的夸父,确切说,是撞进来的。他们很轻松地在客栈的木板墙上制造了一个大洞,闯了进来。在这样寒冷的雨夜里,他们都精赤着上身,露出岩石一样坚硬的肌肉和胸口黑黢黢的毛,恶魔般的脸上僵硬而无任何表情,血红的双目冷冷的没有半分感情。他们的腰间缠着黑色的长鞭,宛如盘绕的毒蛇。

  然而还有比这两个夸父更能吸引人们关注的,那就是他们肩膀上抬着的一张软床。软床上,一团看起来像是人形的东西,正用精光四射的两只眼睛扫视着客栈大堂。

  两名夸父继续迈动步子,来到了大堂中央。潘海天这才借着灯光看清楚,他们所抬着的,是一个只剩下一手一脚的残疾人,满面刀疤,丑陋不堪,身子缩得小小的。他仅剩的左手正在有节奏的轻轻挥动,就像在打音乐节拍。

  “好大的声势,”云灭轻笑一声,“你们尸舞者的规矩,不是一向都要求隐匿行踪,只见尸体不见控尸之人么?”

  尸舞者?这个可怖的残疾人,竟然是个操控尸体的秘术师?潘海天连忙仔细看着那两个夸父,果然,夸父的表情僵硬得过于不自然,动作也明显呆滞,目光中毫无神采,视线完全没有聚焦点。

  尸舞者发出桀桀的怪笑声,就像钝锯锯木头一样刺耳难听。他再挥了挥手指头,他身下站在左侧的夸父举起空闲的左手,往自己的胸膛上一挖,一股黑色的血液慢慢流了出来。云灭点点头,对潘海天解释说:“血液的循环流动,对于机体保持活力十分重要,短期使用的尸体也就罢了,如果有几具尸体使唤得很趁手,想要长期驱用,他们这些尸舞者就会在尸体里注入一种毒药,保证血液流动,当然了,这样的话,血色就会变得很奇怪。”

  两名夸父一步一步走到大堂中央,潘海天担心地听着地板吱嘎作响,又心疼地望着被他们毁掉的大门。尸舞者一扬手,一枚金铢飞了过来,正砸在他头上。

  “这枚金铢,够修你的门了吧?”他问,说话的腔调很怪,大概是因为脸上的那些伤损坏了发声器官。

  潘海天恨不能把头点下来:“够了够了!十扇门都够了!”他把金铢纳入怀中,一面招呼卢三用厚重的毯子暂时挡在破洞上遮蔽风雨,一面向后院走去,一面想:“你干脆多给我点钱,直接把鸦巢客栈拆了吧。”

  “你去哪儿?”尸舞者问他,“来了客人也不招呼入住?”

  潘海天定在原地,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我害怕。我从来没见过您、您这样的人。”

  尸舞者哈哈大笑:“比起一般人,你已经表现得不错了。我不需要房间,就在这大堂里将就一晚好了。”

  潘海天巴不得,以最快的速度送上茶水和火盆,赶紧溜之大吉。云灭却叫住了他:“按规矩,你是不是也应当登记他的名字呢?”

  可怜的掌柜正在为难,尸舞者通情达理地说:“没问题。可是我已经记不住自己的名字了,你随手替我写一个吧。”

  “你们两个真有默契。”潘海天耸耸肩,真的随手在登记簿上写下了“施五”两个字。

【第二天,艮时之中,夜色渐深】

  “那一刻,乌鸦在外面的棚顶上呱呱乱叫个不停,雨水如道道白线,从无穷中来,落到无穷中去,如万道幻流现于眼前。”

  潘海天对这样看似相当有内涵的句子很满意,没有注意到一句话里用了两个“如”字,显得有些不考究。大堂内,尸舞者一直没有从夸父的肩头下来,云灭则悠闲地喝着酒。两人并没有一人占据大堂一角,刻意划出距离,而是若无其事地挨得很近,像是要表达对对方存在的浑不在意,更像是想要互相摸清底细——虽然他们在长达小半个对时的时间里一言不发。

  姬承自从看到尸舞者及两具夸父行尸的恐怖景象后就吓得躲回客房,不敢下楼半步。潘海天偶尔抬头,却发现他正在从门缝里向着自己悄悄招手,于是走上楼去。

  “大哥,你们这儿是不是总喜欢来这样的怪物啊?”姬承的声音很紧张,“他们看上去都不像好人。”

  废话,还用你说么?潘海天想,不过他还是安慰姬承:“这种荒村客栈,偶尔出现一两个怪物不足为奇,我早就习惯了。”

  “可是……可是他们要都是这样,我就不敢上去搭话了。”姬承苦着脸。

  潘海天一怔:“你为什么要和他们搭话?”

  姬承有些激动,声音不觉放大了一点:“他们说不定就是把我约到这儿的人!”话刚出口,他又赶忙掩住口,生怕被楼下的两个凶神听到。

  夜雨依旧,乌鸦的叫嚷倒是止息了一点。一直闷头喝酒的云灭忽然一笑:“看来乌鸦也知道困啊。”

  “我也知道困,”尸舞者说,“所以我们最好不要浪费时间了。你把我约到这里来,究竟有什么事?”

  云灭仅剩的独眼微微眯缝了一下,缓缓地说:“我把你约到这里?我还以为是你把我约到这里来的。”

  羽人和尸舞者相互对视一眼,又陷入了沉默中。两具夸父的行尸仍然如雕像般狰狞地立在那里,在地板上投下巨大的阴影。

  “这两个人当中,可能就有一个是把我约到这儿来的人,”姬承搓着手,“唉,事到如今,我就告诉你了吧。我虽然是名门之后,但一直都……不怎么争气,搞得家道中落,只好靠卖老祖宗的门票赚钱养家。”

  潘海天同情地点点头,差点冲口而出“看得出来”。姬承接着说:“上个月我收到一封匿名信,写信人说我有一个远房的堂叔死了,给我留下一笔遗产,约我今天到鸦巢客栈来会面。我本来不想来,可我老婆看了遗产数目很动心,就硬逼着我来了。我家都是我老婆管账,我要是不来,她就不给我零用……”

  “你就没有想过这只是一个恶作剧么?”潘海天问。

  “你和别人搞恶作剧会把来回路费都附在信里吗?”姬承反问。

  潘海天一愣,看看姬承的表情,知道他所言属实。姬承这样的人,手里不拿到路费,肯定是不会这样没头没脑地出远门的。难道楼下的两个怪客,就有一个是把姬承约到这儿来的人?

  “那两个人都是谁你知道吗?”姬承又问。

  “那个被夸父抬着的是一个尸舞者,也就是能操纵死尸的秘术师,”潘海天说,“独眼的羽人不肯透露身份,不过我猜,他有一个仇人叫云灭。”

  “什么意思?”姬承莫名其妙。

  潘海天一笑:“他很直白地告诉我他不愿意登记真名。但当我告诉他,这不过是官府的规定,以便万一有什么事能有据可查时,他马上让我写上这两个字。”

  姬承皱着眉头:“云灭?这名字挺熟的,我肯定听谁说过。云灭……云灭……”他突然跳了起来:“我想起来了!云灭是我一个好朋友云湛的叔叔,同时也是他的师父,听说是羽族武功最高强的人!”

  “糟糕,千万别让那家伙知道我认识云湛!”姬承急得要哭,“他和云灭有仇,肯定就和云湛不对付;他和云湛不对付,肯定就看云湛的朋友不顺眼……”

  潘海天哭笑不得:“仇人的侄儿的朋友,绕得那么远的关系,哪儿用得着担心?再说了,他登记了这个名字,未见得就是云灭的仇人,说不定是云灭的朋友想要开个玩笑呢。”

  姬承依然哭丧着脸:“第一,云灭是个坏脾气的家伙,一辈子就没什么朋友;第二,那家伙是个独眼。”

  “独眼怎么了?”

  “云灭是羽族的箭神,下手一向狠辣。他要是想杀人,就射人咽喉;要是不想杀人,就会射眼睛,所以被他射伤的一般都是独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