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结果总是悲惨的。陌路岛四面环海,逃跑无非是泅渡、飞翔、混入补给船这三种方式。老莫是人类,飞不起来,只能有其他两种。上一回,他把一块岩石砸碎,挑其中尖锐的一片作武器,砸晕了一个守卫,试图混上船去,却最终被揪了出来。守卫们将他放在水牢里关了七天,出来时全身肿胀犹如浮尸。我们都以为他死定了,没想到半个月后,他又挺了过来。

这一次更加绝妙。陌路岛上几乎没有别的生物,除了一种羽毛中带有油脂的海鸟,他就偷偷猎杀这种肉质苦涩、完全无法下咽的鸟,再用平时吃饭剩下的鱼骨头做针,居然用鸟羽给自己做出了一件简陋的水靠。然而巡游在海边附近的海兽将他逼了回来,上岸时不幸被抓住,于是被扔到日台上暴晒,刚刚被放了回来。

“歇会儿吧,少点胡思乱想。”凌方以过来人的口吻坏笑着对他说。这是个年迈的羽人,老到连羽翼都无法凝出来,所以既来之则安之。据说他刚来时,没事儿做就寻觅点石头来做雕刻打发时间,后来玩腻了石头,开始养老鼠玩,大有破罐破摔之势。不过他年纪虽大,到这里却不过区区五年多。具体犯了什么事也不肯讲,难免让人浮想联翩。每到此时,总有人挖苦他两句,凌方便会气哼哼地辩解一番,偶尔不小心说漏了嘴,冒出点“根本就是她先勾引我”之类的话,引得众人大笑,也算是枯燥生活的一丝趣味。

只有一个人从来不笑,那是瞎眼木克。这个河络原来叫眼镜木克,来到这里没多久就彻底瞎掉了,绰号自然有所改变。凌方时常说,他不能想象,这个目不能视的小子是怎么在这座活地狱上安然度过四十年的。他就像一块沉默的岩石,几乎不说不笑,有空的时候就是在岛上乱走,他在岛上已经呆了四十年,没有眼睛也能记住每块石头、每一根枯草,并且能敏锐地觉察到天气变化,避免被突如其来的海潮卷走。有人打趣说,如此这般坚持锻炼,看来他打算在这里再呆上四十年。事实是,现在专门负责点灯塔的守卫,已经是木克刚来此地的看塔人的孙子了。他的本职原本不是管理流放者,却经常越俎代庖地找木克的碴,以至于木克逛遍全岛,就是不被允许靠近灯塔。

说到灯塔,这大概是陌路岛上存在时间最长的建筑物了,在流放地时代之前就早已存在。这座灯塔从修建之日起就始终点亮,从来未曾熄灭,因为此岛过去雾气浓重,白天也时常看不清楚航路。虽然到了流放地时代,几乎不再有船要依靠它了,而岛上的气候更是变得干燥炎热,世代相传的看塔人却仍然坚持着这一传统。反正他们从来不曾向国家开口要求燃料费用,旁人也懒得管——光线亮点,还更容易掌握犯人们的行踪呢。

“你以前得罪过他老子还是他爷爷?”夸父牛角曾这么问过。这个夸父在岛上也呆了好几年,却和寻常夸父大不相同,能操着较为流利的东陆语和我们这些异族人交谈、吹牛、抱怨、争吵。他的好奇心也很重,比人类还喜欢打探各种流言,而他比人类所具备的优势在于巨人的体格——无人敢揍他。

木克失去作用的眼球白惨惨的眨也不眨,过了许久才答了一句:“大概就是单纯地看我不顺眼。”

其实顺不顺眼并不重要,在陌路岛上,守卫们的生活同样枯燥乏味,而他们还得随时绷紧神经,提防着犯人逃跑或是偷袭,某种程度而言比犯人们还要可怜。那么大的压力,随手找找碴倒也不足为怪。任何人都可以想像,木克那样一张又臭又硬的冷脸会怎样地激起旁人的怒火。至于遇到老莫这样的傻子,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高兴又找到发泄对象。

所以老莫现在躺在我身边,嘴里不断发出痛苦的呻吟。陌路岛虽然夜间寒冷,白昼的阳光可是毒辣得很,而日台上毫无遮蔽,温度足以烤熟鸡蛋,即便老莫皮糙肉厚,也很难吃得消。

但今晚很奇怪,要知道老莫平时一向是装硬汉到底的,就算疼得浑身颤抖,也只会轻微地哼哼两声。难道他的大限将至?想到这里,我坐了起来,想去看看他的伤情,他却忽然对我打了个手势,示意我不要发出声音。

原来他有话对我讲。我轻轻俯下身,假装查看伤口,老莫一面哼唧一面用极低的声音说:“小邹,我那晚压根就没有游出去,刚刚下水就折回来了,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惊动那些海兽。我是故意回来被抓的。”

“为什么?”我皱着眉头问。

“因为我是真的想逃出去,”他的这句话说得很怪异,“在这里的人,应该每个都想要离开吧,也包括你在内。明天下午,我们在岛西的礁盘碰面。”

我装模作样地安慰他两声,重新躺下,心里想着他说的话。老莫原本是个军官,在战场上不服从将令,贪功冒进,虽然打了胜仗,却导致部队伤亡惨重。本来违抗军令依律当斩,考虑到他过去的军功,最后做了流放处理,他自然不甘心,满脑子想着逃跑。混到运输船上的方法已被证明不可行,因为过去曾发生过流放犯借此逃脱的事件,因为船上戒备森严。剩下的唯一一条路只能是逃亡大陆方向。

而距离陌路岛最近的大陆,就是云州。但人所共知,云州大陆几千年来都处于完全封闭的状态,绝少有人能踏上那片谜一样的土地。从海路而言,即便是最坚固的海船也无法抵受那滔天的风浪,老莫想要靠一件粗制滥造的水靠去登陆,其难度几乎相当于赤手空拳光着身子深入殇州的冰雪禁地蛮谷山脉。在旁人看来,老莫愚不可及,但从他刚才的话可以判断出,此人虽然固执,却绝不是不动脑筋的莽汉,他敢于那样做,其中必有缘故,多半是他知道了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但为什么老莫会把秘密告诉我?这倒是很奇怪。我们俩平日里交情虽然不坏,也算不得什么之交好友,如果他要告诉我什么,其目的必然是利用我。而我这样一个矮小瘦弱的侏儒,能对他有什么帮助?

快到天明时我才睡去,并险些睡过了头。幸好正午的阳光毒辣,很快将我晒醒。岛西的礁盘据说过去曾是捕鱼捉虾的好地方,自从陌路岛改为流放地,四围的海兽已经令鱼虾绝迹,人们到这里来,多半也只是无聊地闲逛。因为陌路岛就那么大,总得找个地方呆着,虽然中午的时候坐在毫无遮拦的礁盘里并不是什么明智的事。

我把半个身子浸在海水里降温,老莫身上有伤,不能这么做,于他而言仿佛是遭受了第二次炙刑。但他忍住了不适,确定左右无人后,对我说:“你真觉得我那么傻,就像个白痴一样去运输船上去送死,然后穿着一身破衣服去跳海?”

“你不是,”我看了他一会儿,慢吞吞地回答,“至少现在我能这么确定。”

二、老莫

别把我当傻子,真的。这辈子大大小小的仗打了几十场,没点头脑早就玩完了。想当年我们五百人被三四百个夸父……

算了,打仗的事也不和你多提了。我要告诉你一个大秘密,关于云州的秘密。那是我即将被押上海船的前一天夜里,我一个忠心耿耿的部下来探望我最后一面,我喝着他送来的酒,对他说:“你不用太担心,若是岛上太难熬了,老子就跳海自尽,图个痛快。”

我的部下含泪望着我,忽然间压低了声音说:“莫爷,其实陌路岛上还是有机会逃跑的,你可以去云州。”

“屁话,老子还能去鲛人的城市做姑爷呢!”我不客气地骂道。谁不知道云州那破地方压根没人能靠近?就算给我一艘大船,我也未必敢去。

我的部下摇摇头:“莫爷,不是那么回事,你听我说。我家几百年前有一位祖先,曾经是一名船长,主要航行于滁潦海域,当时陌路岛还没有改成流放地呢……”

我的部下告诉我,根据流传并保存至今的航海日志,那位船长曾经载过两名十分古怪的客人。他们先是劫持了船只,驶入了最危险的海域,随后面对着云州海域令人望而生畏的大漩涡,不但不害怕,反而要求深入其间。船长在他们的威逼下,不得不将他们送了进去,并且眼睁睁看着两人消失在暴风雨中。在他的想象中,这两人必然会命丧海中。

数日之后,云州海岸方向隐隐传来巨大的声响,虽然相隔数十里也能听得到。那一天所有的海船都不敢出海,我这位先祖也不例外,但他并没有往那两个人身上去联想。

此事过去大约三年后,他竟然偶然地在宛州见到了其中的一个人。那是他在酒楼喝酒时,无意中看到了一个大胖子,此人形貌十分醒目,所以被他认了出来。那正是当时劫船的两人中的一个。他这才明白,原来那两个人并非疯子,竟然真的活了下来。而发生在云州的变故,多半就是他们造成的。

这位船长经过苦思,得出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结论:也许那可怕的、吞噬一切的大漩涡,竟会是进入云州的通道。当然了,尽管这样推断,他毕竟没有勇气拿生命开玩笑去尝试一下,但还是把这一事件记录下来,留了自己的子孙,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有用呢。

我的部下说。也许那只是巧合,也许风暴中另有玄机,但无论怎样,那是唯一的一条路了。他反复向我强调,陌路岛上生不如死,生不如死啊。

所以现在你知道了吧,我前两次逃跑都只是幌子,就是要让人把我当成傻子。我的真正目的不是在海里瞎跑,而是去往最近的云州。

我为什么告诉你这些?问得好,我有一个计划,需要你打帮助才能成事……好吧,我知道这种事仓促之间难以决断,你好好考虑吧,这可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了。不过我也警告你,不许把此事泄露出去,否则我们玉石俱焚。

还有,那天晚上下水的时候,我无意中看到了瞎子。那么晚了他还在海边游荡,我不相信就是单纯地散步,一定有什么目的,说不定也在策划着逃跑。你有空不妨注意着他点。

三、邹铭

“你不会也发疯了想要逃跑吧?”凌方问我。虽然凌方犯下的罪行为人所不齿,但总体而言,这还是个热心的家伙。我只是淡淡一笑:“这个岛果然很小,我们不过是聊了聊天,就闹得每个人都知道了。”

凌方认真地说:“矮子,你可千万别动脑子,我告诉你,从来没有人可以从陌路岛活着出去。既来之,则安之,这就是命运。”

来到这里的时候我也听到过类似的话。那是在我下船前,押解我的军官拍拍我的肩膀:“年轻人倒还算沉稳,忍忍吧,人生就是这样。也许过几年遇到大赦,你就能离开了。抢劫贡品虽然是大罪,但仅仅是抢劫未遂,还是有机会遇赦的。”按他的说法,被押到陌路岛的流放者要么怨天尤人,要么哭哭啼啼,要么大吵大嚷,像我这样始终沉静地坐在一旁望着大海的,还真是很少见。

我一面回想着当时的情景,一面对凌方说:“放心好了,我不会去自寻死路的。”但凌方看来并不相信,嘟嘟哝哝地走开了。我侧过头,留意着瞎子。瞎子仍然对外界的一切都没有什么反应,也并不知道,已经有人开始留意他的奇怪举动了。

老莫的伤势慢慢养好了,仍然在嘴里咋咋呼呼,当着守卫们的面也敢谈论越狱,丝毫不顾别人的嘲弄。我倒是开始对瞎子产生了兴趣。有几次我躲在暗处观察他,发现他的确有点怪毛病,在周围无人的时候便喜欢在地上翻检寻找。凌方摇头:“你们俩来的时间太短,他从来都是这样,还一直以为没人能看到他呢。我在海滩上捡石头的时候,老看到他慌慌张张地拍打裤子上的沙粒。”

老莫撇撇嘴:“这个白痴,难道还指望着在这破地方能捡到黄金不成?”

“捡到黄金他也没处花啊。”我说。所有人都哄堂大笑,凌方笑得都咳嗽了起来。牛角那颗粗大的头颅颇有气势地摇晃着:“四十年时间,就算这有黄金,也早就被挖出来了吧!”

我不知道瞎子是否听到了我们的嘲笑,即便听到了,他大概也不会做出什么反应。相处日久,瞎子给我最大的印象就是阴沉,谁也不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有些时候,在深夜时分,看着他矮小的身影如鬼魅一般在岛上各处行走自如,让人难免有脊背发凉的感觉。

运输船到来前二十天的夜里,老莫又找到了我,约我第二天中午老地方见。我叹了口气,答应了他,某些事情必须要做出决断。

“怎么样,想好了吗?”老莫坐在礁盘上问,“半个月时间了,足够你想明白了吧?”

“再给我几天时间,我好考虑清楚……”我话还没说完,就被他硬生生打断。老莫左手揪住我的衣服,把我整个拎了起来,右手握成拳头,充满威胁地在我眼前晃着:“我警告你,矮子,别跟我耍花招,还有大半个月运输船就要来了,我可不想在这鬼地方多等半年。”

“四个月。”我纠正他。他看起来更加恼火:“没什么区别!一天老子都不想多等!我要你现在就给我答复。”

“我没有拒绝的余地,对吗?”我平静地问。老莫坚决地摇摇头,我一摊手:“那我就这好同意了。你不会半途甩掉我吧?”

老莫面露喜色:“我可不是忘恩负义的人!那就说定了!”他和我再次强调而来行动细节,又问:“你这段时间注意到瞎子有什么异常举动吗?”

“凌方不是说过了么,他到处寻找已经是老习惯了,有必要在意么?”我反问道。

“可是今天早上,我看到他一个人站在海滩上,整个人像僵住了一样,不知道发现了什么。我走近了他才觉察到,赶紧双脚在沙地上一阵乱擦,然后匆忙走开。我还是觉得他身上有文章。”

“我们还是管好自己的事情吧。”我建议说。

瞎子并不是真的瞎子,他能够看见沙滩上的那几个字,说明他一直都在装瞎;而他看到那几个字如此反应异常,说明他就是我想要找的人。那几个字是我写的,我想要挖出他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眼下虽然有老莫这个大麻烦,但还是不能耽搁我的正事。

我在沙滩上其实只写了四个字,那是一个用东陆语拼写的河络名字:“烟斗迪胡”。

四、烟斗迪胡

你再逼我还有什么意义呢?我已经老成这样了,拜你父亲邹天蓝所赐,腿也断了四十年了,不过是一个躺在床上等死的老废物。

好吧,看在你花了五年时间来寻找我的辛苦分上,这中间的恩恩怨怨我倒是不妨说给你听一听。想来你父亲也已经告诉你了,四十年前,我们兄弟俩和你父亲一道,都在争夺着一封遗书。那封遗书所关系到的,是一枚来自云州的谷玄星流石碎片。那枚碎片是几百年前无意间从云州流传出来的,其含有至上的强大星辰力,后来还曾惹起过很大的麻烦。没错,就是被称为“星钥”的那一片。任何人听到它都会动心,当时我们两兄弟是江湖有名的神偷,最擅长易容改扮;你父亲是著名的大盗,武功高强,双方互不相让,就这样争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