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兄弟俩武功不及你父亲,但小偷做事情并不是一定要靠武功,我们还是抢先一步得到了遗书,你父亲穷追不舍,终于在雷州的赤燎谷追上了我们。我们兄弟不能力敌,就先设下了埋伏,伤了你父亲的右腿,他带伤作战,最后拼了个两败俱伤。如你所见,我的双腿就是那时候断的,而我的义弟滚下山崖,就此送命。

遗书的内容我当然看过,不过我不会告诉你的,你还是死了心吧。我的义弟为此付出了生命,我怎么能……你说什么?他两个月后就偷袭了你父亲?胡说!他从那么高的山崖上滚下去,怎么可能活命?

天罗丝?你说他用天罗丝缠住树干在崖下躲藏,然后故意留我和你父亲拼命,好独吞宝物?不可能的,我是他的大哥,他怎么能出卖我?……

这……这的确是他的独门暗器索魂锥!这个畜生!枉我一片兄弟情谊他,他竟敢出卖我!我一直把他当成是自己的亲兄弟啊!

也罢,我告诉你真相,那封遗书上说明了,星流石碎片被埋藏在西滁潦海上的陌路岛,那里现在是皇朝的流放地,进去容易出来难。而且遗书上虽然给出了一些线索,却没标明具体方位,偌大一座岛屿,要避开看守和犯人们找到它,绝非易事!咳咳……咳……我快要不行了,你去,找到他,顺道替我报仇!你……你放心,这家伙只擅长和人打交道,对机关之类不擅长,我没记错的话,他一定还被困在岛上!

还有,我告诉你,他其实不是……他并不是……并不是……

五、邹铭

当年的那两名无人知其真面目的神偷,被称为飞影双盗。影盗就是我寻觅了许久才找到的烟斗迪胡,而飞盗是谁、现在何处,我想我早已经有答案了。

显然,瞎子并没有找到碎片的下落,否则他不会仍旧锲而不舍地留在这里。烟斗迪胡对他兄弟的能力还是蛮了解的,虽然判断错了品性。看瞎子那副苍老的模样,如果不是他当日偷袭重伤了我父亲、迫得他最终归隐,我几乎都要心生同情了。四十年的光阴啊,以影盗的能耐,如果继续以盗窃为生,应该能过得相当不错吧。现在距离所谓的至宝仅一步之遥,却又有什么用呢?也许青春才是最宝贵的财富。

我会不会也像瞎子这样,在这里空耗几十年呢?这么一想,我有些不寒而栗,但既然来了,也没有回头之路了。就算最终无法找到那枚碎片,至少也要把瞎子干掉。仇恨就像是云州海峡的漩涡,一旦被卷了进去,就身不由己,再也无法回头了。

不过眼下首先要摆平老莫。这家伙不时冲着我暧昧地抛一下秋波,意思很明显:别忘了我们的计划。偶尔又冲我捏了一下拳头,意思是说:别耍花招。

但我必须耍花招。眼看着运输船到来的日子已经临近了,不管老莫的逃跑计划是否成立,都有可能牵连到我。倘若只是单纯的个人出逃倒也罢了,守卫们会怀着残忍的施虐感不予上报,就像老莫所经历的那两次一样。但如果依照老莫的新计划行事,那就未免太过火了,一旦被抓住恐怕难逃一死。

对于老莫而言,一定要选择在这一次动手其实还有重要的理由,那就是风向。此刻正值春末,正是东风的季节,若是再等四个月,可就是没有东风了。也难怪他那么着急。

我一面留意着瞎子的举动,一面思考对付老莫的策略。他的武功都是战场上大砍大杀的套路,要打发他倒是不难,但在这样小的一个岛上,要做到掩人耳目那可不容易。原则上,陌路岛从来不会禁止打架斗殴,但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是不许弄出人命,否则你的下场会生不如死。

“我们现在还算好,至少人多多热闹,”牛角说,“几年以前,这里的人还曾为了老鼠打架呢。”

“老鼠?为了吃肉么?”我问。这岛上老鼠不少,看来肥硕,但肉质很差,和老莫拔其毛做水靠的海鸟一样。这大概也是陌路岛的特色吧——就是不让人舒服。

“为了拿来做玩物,”牛角说,“那时候人没有现在这么多,彼此隔阂又深,发现老鼠的时候,那叫一个带劲!老扁毛抢得最凶,差点被人揍死。”

所谓老扁毛,指的乃是凌方。他倒是一直在养老鼠取乐,此时老脸一红:“唉,这岛上时光漫长,总得找点事做吧。”说话间,一只老鼠正在他的身上爬上爬下,嘴里发出吱吱声。岛上虽然食物匮乏,但凌方进食本来就少,倒是能省下点口粮养耗子。

凌方逗弄着老鼠,但不知怎的,似乎是把老鼠惹急了,一口咬在了他手指上。众人幸灾乐祸的嘲笑声中,只有瞎子仍旧漠然置之,似乎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只有我知道,他并不是真瞎,多半在看着凌方无聊的嗜好,然后心里嗤之以鼻吧。

这可是个有野心的老河洛。

还剩下十天了,我认为我应当有所行动。杀死老莫当然一劳永逸,但风险太大,如果能撺掇别人和他打架弄伤他的话,那也可行,但一来我是个无人尊敬的矮小侏儒,而来以这厮的脾气,哪怕受伤了只怕也要硬干。

也许还有一个办法,我想,索性算准了时间先陷害他,让看守们把他关起来。错过了这次机会,他就得再等四个月乃至更长的时间,到那时候或许我已经找到了需要找的东西了。于是我开始谋划,但想了一些办法,都不够稳妥。

我万万没有料到,事情以一种令人意外的方式解决了。还剩下七天的时候,我受了风寒,躺在囚室的角落里玩命咳嗽。旁人怕被我传染,都躲得我远远地,直到晚饭时间,凌方才给我捎来两个硬邦邦的窝头和一碗浑浊的淡水。我勉强啃了几口窝头,凌方跟我说了句话,把我噎着了。

凌方说:“老莫死了。”

情况是这样的。清早有人去海边瞎溜达,发现一块礁石下面似乎卡着什么东西。此君的第一反应是那是一条从海兽嘴里逃掉的漏网大鱼,大喜过望之下便试图打捞。然而犯人们手中根本没有可以进行打捞的工具,大鱼没捞上来,倒惹得旁观者层层叠叠,都想分一杯羹。最后他们把守卫找来了,守卫憋在岛上其实也饿得够呛,于是驱散闲人,想办法把那东西捞上来。

结果那东西居然是一具尸体,老莫的尸体。他肚子里吸饱了水,整个身体胀得老大,就像发起来的海参。此事甚好推断,老莫这厮已经有两次前科,想必是他仍不住又想第三次逃狱,结果下水的地点没选好,枉自送了性命。

守卫们很遗憾,要是老莫不死多好,他们还能拿来消遣一番;其他人则无所谓,对于陌路岛而言,多一个老莫不多,少一个就更加无所谓了。只有我额头上不断冒汗,让别人以为我病情加重,连凌方都不敢再靠近了。

老莫一定是被杀死的。他已经订好了计划,绝不会那么蠢在这时候去下水,除非有人把他推下去。鉴于老莫有一身战阵上练出来的过硬功夫,想要把他推下海去可不是件容易事。那么是谁干的呢?

整个晚上我都在思索着这个问题,到后来问题的答案自己走到了我面前。一具山一般的躯体靠近我,挡住了月光,我知道那是夸父牛角。他扔给我一块煮得烂糟糟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植物的块茎,我也无心进食,随手放在一边。牛角冲我龇牙咧嘴地一笑,忽然悄声说:“计划照旧,不过你的搭档由老莫换成我了。”

我侧过头,看着他,这个夸父还是笑得那么天真无邪,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六、牛角

你知道做夸父最大的好处是什么吗?不是,力气大顶什么用,牦牛力气还大呢……做夸父最大的好处在于,别人都会以为你天然地没心眼,并以此对你放松警惕。但是任何种族里都会有异类出现的嘛,你看,我就是异类。

你大概不知道,老莫以前打仗的时候,对手就是我们夸父啊,当然他是将官我是小卒,他不可能对我有印象。大约六七年前,他率领的部队和我们有过几次交锋。你知道,夸父也在慢慢学习其他种族的长项,军事上也不例外,但我们还是没办法和人类在战术上抗衡。老莫这家伙,冲动是冲动,战略眼光几乎为零,但是战术上极为出色,很懂得扬长避短。我们那会儿虽然体力上绝对占优,却总被老莫打得灰头土脸。

所以别人会觉得老莫是个傻子,我绝不会相信这一点。如果老莫是傻瓜,我们被老莫打败的人岂不成了……呃……没救的傻瓜?他之所以那么做,一定是想掩人耳目,背地里必然有真正的意图。

没错,我一直在观察着他。反正我是个多嘴的夸父嘛,四处乱窜也不足为奇。而且一个夸父能事先挖好坑偷听你们的谈话,这一点你更是想不到吧。其实我们夸父在雪山上狩猎时,经常在冰雪中一蹲伏就是一整天,但你们总觉得我们头脑简单……

这个计划我听到了,并且觉得可行。但我想要加入,说夸父块头太大,行动起来肯定碍事。我没办法,只好杀掉了他,然后把他的尸体扔到海里去。我想了想,决定继续执行计划,还是得你来帮助我。咱们按照方案行事就行了。不,我这样的块头,当然坐不进去,但完全可以用它作为浮板。以我的体魄,在海里坚持一天一夜也不是什么难事。

矮子,我们俩平时里关系不错,我一向是很信任你的,不过丑话给你还是要说到前头,你可别跟我耍花招,我的力气你也知道,两个指头就足够捏死你了。要么我们一起逃出去,要么我会把你垫在我的墓穴里。

云州啊,真是个好地方,嘿嘿。老子一定要到云州看看去,就算在海里淹死了,也胜过在这鬼地方变成烂肉。

七、邹铭

要对付一个夸父,的确相当棘手。他的身躯庞大,力量惊人,光那一身皮肉都跟盔甲似的,无论正面对打还是偷袭,我都没有胜算。若说下毒之类,手边又没有材料,海边倒是有些生物带毒,但毒性太弱,毒死凌方的老鼠还是有可能,毒杀一个夸父……灌进去一桶也未必有效。

也许我可以向守卫汇报?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被我自己否定了。且不说我老爹听到我干出这样丢脸的举动定会气的从坟墓坐起来,单说陌路岛的规矩,流放犯若敢同守卫串通,一旦被发现了,日后就不要想再混下去了。官兵与罪犯,历来就是水火不容的对立面,而在这个不安宁的岛上,这样的对立就无限放大了。守卫们想方设法找我们的麻烦,抓住一切机会动刑取乐,我们也在暗中不断给他们添堵。我若是求助于守卫,那就是公然背叛。

这是一条很奇妙的法则:囚犯们可以在明争暗斗尔虞我诈拼个你死我活,但必须把一切都收束在“内部斗争”的范畴中。

我现在面对的内部斗争可不止这一点,更重要的目标是瞎子。究竟是直接杀死他,还是先逼问他一番,这是个问题。杀他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瞎子固然已经老到了腿脚都在打颤,但当年能作为神偷混迹江湖那么多年,必然有相当的能耐。何况我心里还希望把碎片找出来,那才是我父亲真正的遗愿。父亲没有见到过那封遗书,烟斗迪胡倒是读过,但死得太仓促,这世上还能完整记得遗书上的线索的人,就只有瞎子了。

清晨的时候,我又跑到岛西的礁盘去,想让晨风把脑子吹得清醒一点。走到半道就看到了凌方,他正在挑拣着石头,大概又有什么作品要完成了。凌方听到我的脚步,并没有抬头,只是随手将抓在掌中的几块石头都扔掉,嘴里抱怨着:“材质不好。”

我忍不住笑了:“你又不会把这些玩意儿拿出去卖钱,挑什么材质呢?”

凌方这才抬起头,认真地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即便是挑拣材质,也能多消磨一点时间。”

这话听得我一阵莫名悲哀,看着四周的茫茫大海,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这算我最终拿到了流星石碎片,真的能逃离陌路岛么?难道我也会像瞎子那样,被困个四十年?

那一瞬间我有点动摇,一面后悔着自己不顾死活地前来此地,一面在想,要不然索性与牛角一同逃离?但我很快阻止了这些动摇。事已至此,没有退路可寻了。最后我想,只能冒险真的帮助牛角按计划行事,把这个瘟神送走,我自己留下来,再想办法对付瞎子。这样一来的唯一变化在于,原计划中我不需要杀人,这次却不杀不行。

但杀掉这个人,怎么也比杀一个夸父容易得多了。

终于到了行动的夜里。按照惯例,来自大陆的补给船会在半夜到来,悄悄卸下物资,悄悄离开。之所以选在夜里也是迫不得已,夜里航行风险颇大,但白昼到来的话,很容易激起囚犯们的复杂情绪——那些一辈子都不得不困在岛上的流放者们,一旦激动起来,很难说会不会出大乱子。而夜航的船要靠岸,最需要的是什么?

“是灯塔!”老莫那时候咬牙切齿地说,“那就是我们的机会!”

“记住你要做的事,”牛角对我说,“别浪费机会!”

我当然记得。这一夜东风劲吹,犯人们都很早躲回囚室,而瞎子依然是不知所踪。我很容易就偷到了他一身衣服,穿戴起来,然后趁人不注意溜了出去。

这就是我最大的作用。因为我是个侏儒,乔装起来河络来正好合适,在黑夜里不容易辨别得出来,正好可以冒充瞎子。我父亲原本是个身材高大的人,没想到生下的我却是这样的畸形。他嘴上不说,心里一定很不痛快,直到死时郁郁寡欢。也许这也是我为什么那么执著的原因吧,我想要证明,自己并不是一个没有用的儿子。

八、父亲

我邹天蓝纵横前半生,老来却只能在这穷乡僻壤等死,究其原因,都是因为当年那一场争夺。现在我已经快要死了,却仍然不能甘心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