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夕阳满天,已是黄昏。

  小鱼儿独立在夕阳下,屠娇娇、白开心、李大嘴、杜杀、阴九幽都已走了,临走之前,都和小鱼儿说过一些话,但说的是些什么,小鱼儿并没有认真去听。他只知道他们都已到龟山去了,并没有要小鱼儿随行,小鱼儿更没有跟他们去的意思,他只听见他们说:“小心提防着燕南天,好生将江别鹤斗垮,你跟着我们走,也有些不便,我们日后定会来找你。”

  小鱼儿并没有认真去听他们说的话,只因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心突然被“燕南天”三个字充满。

  “燕南天,我为什么不能学燕南天?而要学屠娇娇、李大嘴?……

  我恨一个人时……为什么不能学燕南天那样,堂堂正正地找他,与他决斗,反去学屠娇娇和李大嘴,只知在暗中和他捣鬼!”

  欧阳兄弟的惨呼声,犹不住自风中传来。小鱼儿突然转身向那荒宅直掠而去。

  欧阳兄弟倒卧在血泊中,成千成万虫蚁,已自荒宅中四面八方涌了过来,他们身受之惨,实非任何言语所能形容。

  他们瞧见小鱼儿来了,俱都颤声呼道:“求求你,赏我一刀吧,我死也感激你。”

  小鱼儿叹了口气,竟将两人提了出去,寻了个水井,将他们两人身上的虫蚁冲了个干净。

  欧阳兄弟再也想不到他竟会来相救,四只眼睛只望着小鱼儿,目光中既是惊讶,又是感激。

  小鱼儿喃喃道:“我突然变得慈悲起来了,你们奇怪么?我虽然知道你们都不是好东西,但要你们这样慢慢的死,却也未免太过分了些。”

  欧阳丁凝注着他,道:“你……你若肯救我,我……必定重重报答你。”

  小鱼儿笑道:“只要你能活下去,我一定救你,但我不要你什么报答。”

  欧阳丁瞧着他,就像是从未见过他这个人似的,突然道:“那批宝物并非藏在龟山。”

  他忽然说出这句话来,小鱼儿怔了怔。

  欧阳丁那张本令任何人见了都要生出恻隐之心的脸,竟又露出一丝狡恶的狞笑,咬牙道:“我在那种情况下说出来的话,任何人都不会以为是假的了,是么?我正是要他们认为如此,否则那些恶鬼又怎会上我的当!”

  小鱼儿道:“他们最多也不过空跑一趟而已,也算不得是上当。”

  欧阳当疼得嘴唇上的肉都在打颤,此刻却仍大笑道:“我兄弟要他们上当,岂只空跑一趟而已。”

  欧阳丁狞笑道:“这一趟他们纵能活着回来,至少却也得将半条命留在龟山上。”

  小鱼儿皱眉道:“为什么?”

  欧阳当阴阴笑道:“我兄弟告诉他们的那个地方,没有藏宝,却有个恶魔。这恶魔已有许多年未露面了,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会藏在龟山。”

  欧阳丁道:“咱们就算死了,但他们也没有好受的,遇见了这恶魔,他们身受之惨,只怕比咱们还惨十倍。”

  小鱼儿摇头笑道:“你们既已要死了,何苦要害人?”

  欧阳丁大笑道:“我明知他们反正是放不过我的,索性多吃些苦,多受些罪,把他们也拖下水,我欧阳丁正是拼命也要占便宜的。”

  欧阳当大笑道:“我兄弟两条命,要换他们五条命,这买卖做得连本带利都有了,我欧阳当正是宁死也不吃亏。”

  小鱼儿瞧见他们这副一面疼得打滚,一面还要大笑的模样,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摇头苦笑道:“你们这简直不是明知必死才害人的,简直是为了害人,而宁可去死,像你们这样的人,倒也少见得很。”

  只见这拼命害人的两兄弟,虽在大笑,但笑声已渐渐微弱,欧阳当滚到欧阳丁身旁,道:“老大,咱们真要将那藏宝之地告诉这小子么?”

  欧阳丁道:“这小子天生不是好东西,得了咱们那宝藏后,害的人必定更多了。咱们死后,能瞧着这小子用咱们的宝藏害人,也是乐事一件。”

  小鱼儿叹道:“别人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们死到临头,也不肯说两句好话么?”

  欧阳当道:“咱……咱们活着是恶人,死了也要……做恶鬼……”

  欧阳丁道:“告诉你,那真的藏宝之处,是在……汉口城,八宝里,巷子到头右面的三栋小屋子里,那门是黄色的。”

  欧阳当咯咯笑道:“他们都以为咱们必定也将财宝藏在什么荒无人迹的秘密山洞里,却不想咱们偏偏要将财宝藏在人烟稠密之处,叫他们做梦也想不到。”

  两人的语声,也越来越微弱,简直不大容易听得清楚了,那伤口也渐渐不再有血流出来。

  小鱼儿忽然一笑,道:“很好,现在你们若要去作恶鬼,只管去作吧,但你们却莫要忘了,作恶鬼是要上刀山、下油锅的,那滋味并不好受。”

  欧阳当身子突然缩成一团,嘶声道:“我不是恶人……也不愿意做恶鬼,我……我不愿下地狱。”

  小鱼儿道:“你现在才想起说这话,不嫌太迟了么?”

  欧阳当大呼道:“求求你,用我们的财宝,去为我们做些好事吧。”

  欧阳丁道:“不错不错,我们坏事做的太多了,求求你为我们赎赎罪吧!”

  小鱼儿摇头叹道:“奇怪,很多人都以为用两个臭钱就可以赎罪,这想法岂非太可笑了么?若是真的如此,天堂上岂非都是有钱人,穷人难道都要下地狱。”

  欧阳兄弟齐地惨呼道:“求求你,帮个忙吧!”欧阳兄弟全身颤抖,已说不出话来,只是拼命点头。

  小鱼儿摇头道:“若让天下的恶人,全都来瞧瞧你们现在的样子,以后做坏事的人,只怕就要少得多了。”

  他叹了口气,接道:“但无论如何,我总会为你们试试的,你们现在才知道忏悔,虽已迟了,但总比死也不肯忏悔好一点,你们只管放心死吧。”

  每个人一生之中,都会有一个特别值得怀念的日子。

  小鱼儿自然也有这样的一天。

  小鱼儿在这一天里,突然发现了许多事……这些事他以前并非完全不知道,只是从未仔细去想而已。

  这一天纵然对一生多姿多彩的小鱼儿说来,也是特别值得怀念的,就在这一天里,他经历到从来未有的伤心与失望,也经历到从来未有的兴奋与刺激,假如他以前始终还只是个孩子,这一天却使他完全成长起来。

  现在,小鱼儿将脸上洗得干干净净,到成衣铺里,换上套天青色的衣服,临镜一照,自己对自己也觉得十分满意。

  于是他又找了家地方最大,生意最好的饭馆,饱餐了一顿。来自四面八方的江湖朋友,仍留在安庆城没有走,这状元楼里几十张桌子,倒有一大半坐的是武林豪杰。

  小鱼儿带着欣赏的心情,瞧着他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他觉得这些粗豪的汉子们,委实都有他们的可爱之处。

  只听他旁边桌子一人笑道:“欧阳兄弟今天晚上想必还是要到这状元楼来的了。”

  那“欧阳兄”哈哈笑道:“承蒙江大侠瞧得起,倒也发给俺一张帖子,今天晚上正是少不得还要到这里来喝上一顿。”

  他语声故意说得很大,四下果然立刻有不少人向他瞧了过来,那眼光既是羡慕又有些妒忌。

  小鱼儿瞧得又好笑,又好气。

  江别鹤居然还有脸大请真客,被请的人居然还引以为荣,这实在要令小鱼儿气破肚子了。

  靠窗的一桌上,突然又有人讶然道:“江大侠今天晚上请客,正是要为花公子庆功,花公子此刻却怎地要走了?难道他竟不给江大侠面子。”

  另一人道:“今天风和日丽,天色晴朗,花公子想必正是带着他未来的妻子出城去踏青,绝不会是真要走的。”

  只见一辆大车,自东而来,车窗上竹帘半卷,隐约可以瞧见一个乌发堆云的丽人倩影。

  花无缺风神俊朗,白衣如雪,骑着匹鞍辔鲜明的千里马,随行在车旁,不时与车中人低低谈笑。

  小鱼儿一眼瞧过,几乎又变得痴了。

  这时酒楼上的人大多拥到窗前凭窗下望,不觉又发出一片艳羡之声,有的竟含笑招呼道:“花公子你好!”

  花无缺抬起头来,淡淡一笑。

  酒楼上的人惟恐他瞧不见自己,一个个的头都拼命向外伸,小鱼儿却生怕被他瞧见,赶紧缩回了头。

  直到花无缺的车马过去,酒楼上的人都回到座上,小鱼儿仍痴痴地坐在那里,忽然喃喃自语道:“我这样躲着他,究竟要躲到几时,我难道真的一辈子都躲着他么……”想到这里,忽然站起身子,冲下楼去。

  第六十二回 情有独钟

  小鱼儿根本全不管别人用什么眼光瞧他,提着衣襟越跑越快,片刻间便已追上了花无缺的马车。

  马车这时正要出城,突听一人大呼道:“花无缺慢走!”

  花无缺微微皱了皱眉头,自然勒住马,铁心兰刚从车窗里探出半个头,小鱼儿已一个箭步蹿了过来。

  小鱼儿会突然出现,就连花无缺都不免大吃一惊,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铁心兰更已骇呆了。

  小鱼儿拼命忍住,绝不去瞧铁心兰一眼,只是眨也不眨地瞪着花无缺,突然哈哈一笑,道:“你以为我是送死来的,是么?”

  花无缺叹了口气,道:“不错。”

  面对着这样的人,小鱼儿也有些笑不出来了,大声道:“你既然这么想杀我,为何不来找我却等我来找你?”

  花无缺缓缓道:“我自己本不愿杀你,所以也并未急着找你,但此刻我既然见着你,却还是非杀你不可。”

  铁心兰这时才回过神,突然拉开车门,自车厢里冲了下来,挡在小鱼儿面前,大声道:“这次是他自己来找你的,至少这次你不能杀他。”

  小鱼儿突然用力一推,将她推得撞在车上。花无缺脸色变了变,终于忍住没有开口。

  铁心兰瞧着小鱼儿,颤声道:“你……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小鱼儿连瞧也不瞧她一眼,瞪着花无缺冷笑道:“这铁姑娘听说是你未过门的妻子,为何来管我闲事,我根本连认都不认得她。”

  铁心兰用力咬住了嘴唇,虽然嘴唇已被咬得出血,虽然眼睛里已有泪珠在打转,却还是不离开。

  花无缺心里只觉阵阵刺痛,故意不再去瞧铁心兰,淡淡道:“这次你不要别人帮忙了么?”

  小鱼儿仰天大笑道:“我若要人帮忙,为何来找你?”

  他突又顿住笑声,大声道:“你心里自然也知道,我这种人,是绝不会为了送死而来找你的,那么,我是为何而来的,你心里必定又在奇怪。”

  花无缺道:“正是有些奇怪。”

  小鱼儿道:“你以为我杀不死你,我也以为你杀不死我,若是这样拖下去,拖到两百年后也不知究竟是你对,还是我对,我心里着急,你只怕比我更急。所以,我今天来,正是为了要和你做个了断!”

  花无缺目光闪动,微笑道:“你想如何来做了断?”

  小鱼儿道:“你只要说个地方,三个月后,我必定去找你一决生死!没有分出生死强弱前,谁也不许逃走!”

  小鱼儿长长吐了口气,又道:“但在这三个月的约期未到之前,你纵然瞧见了我,也得装着没有瞧见,更不能来寻我动手!”

  花无缺沉吟不语。

  小鱼儿大声道:“我若不来找你,这三个月,你反正是找不着我的,这条件你并没有吃亏,你为何不肯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