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无缺缓缓道:“你说出这条件,其中想必又有诡计。”

  小鱼儿瞪眼道:“你……你不答应?”

  花无缺忽然勒过马头,道:“三个月后,我在武汉一带,你必定可以找到我的。”

  小鱼儿大声道:“很好,你如此信任我,我必定不会使你失望!”话未说完,也掉转头,大步而去。

  铁心兰只望他会回头来瞧一眼,但他始终也没有回过头来,直到他身影完全消失,铁心兰还痴痴地站在那里。

  花无缺静静地坐在马上,也没有催她。

  也不知过了多久,铁心兰才缓缓上了马车,拉起车门,瞧见花无缺仍坐在马上等她,她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花无缺本是为了要让铁心兰散散心,才劝她出城走走的,但此刻出得城来,两人心里反而都打了个结,眼见再难化解得开。

  铁心兰不停地将车窗上的竹帘卷起来,又放下去,城郊外虽然风景如画,但她再也没有心情去瞧上一眼。

  前面一丛花树,千千万万朵不知名的山花,开得正盛。一道小溪流过花林,溪水在初秋的太阳下闪闪发光。

  远处,有个穷汉,正仰面卧在小溪旁晒太阳,近处虫鸣阵阵,鸟语花香,地上的泥土,软得像毯子。

  花无缺下了马,站在一株花树下,又出起神来,微风吹动着他雪白的长衫。

  铁心兰轻轻推开了车门,走在柔软的泥土上,瞧着花无缺的背影,也痴痴地出了会儿神,突然道:“你明知那其中必有诡计,为何还要答应他?”

  花无缺似乎叹了口气,但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铁心兰自他身旁走过,自低枝上摘下了一朵小花,揉碎了这朵不知名的山花,突然回过头,面对着他,道:“你为何不说话?”

  花无缺淡淡一笑,终于缓缓道:“沉默,有时岂非比说什么话都好?”

  铁心兰霍然扭转了身子,道:“这两年来,你处处照顾着我,若不是你,我早已死了,我这一辈子,从来也没有人像你对我这么好。”

  花无缺瞧着她脖子后随风飘动的发丝,又没有开口。

  铁心兰轻叹着接道:“我这一生中,也从没有人像他对我那么坏,但是我……我也不知为了什么,一瞧见他,就没了主意。”

  花无缺闭起了眼睛,道:“这些话,你本来不必对我说的。”

  铁心兰肩头不住颤抖,道:“我也知道这话不该说的,但若不对你说个明白,我心里更难受,更觉得对不起你。”

  花无缺柔声道:“这怎能怪你?你又有什么对我不起?”

  远处那穷汉,长长伸了个懒腰,喃喃道:“年纪轻轻,为了这种小事就痛苦不堪,等你们长大了,就会知道世上比这种更痛苦千万倍的事,还多着哩!”

  花无缺本未留意他,更未想到自己在这边的轻言细语,竟会被远在数丈外的人听在耳里。

  就连铁心兰也不觉止住了低泣声,抬起头来。

  那穷汉打了个呵欠,突然翻身掠起。

  只见他面上瘦骨冰冰,浓眉如墨,满脸青森森的胡碴子,在阳光下亮得刺眼,骤眼瞧去,也瞧不出他有多大年纪。

  花无缺出道以来,天下的英雄,谁也没有被他瞧在眼里,但也不知怎的,这懒洋洋的穷汉,竟似有一种说不出的慑人之力。他身形虽非十分魁伟,但无论谁在他面前,都不禁要自觉渺小。

  那穷汉瞧见花无缺,也似吃了一惊,喃喃道:“莫非就是他?否则怎会如此相像,别人的事我可不管,但是他……我岂能不成全他的心意。”

  花无缺与铁心兰也未听清他说的是什么,这穷汉已走了过来,他懒洋洋地走着,像是走得很慢。

  但只走了两步他竟已到了花无缺面前。这时花无缺才将他瞧得更清楚了些。

  只见他身上穿的是件已洗得发白的黑布衣服,脚下穿着双破烂的草鞋,一双筋骨凸出的大手长长垂了下来,几乎垂过膝盖,腰边系着条草绳,草绳上却斜斜插着柄生了锈的铁剑。

  这穷汉已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了花无缺几眼,突然咧嘴一笑,道:“你心里可是很喜欢这位姑娘?”

  花无缺实未想到他竟会问出这句话来,怔了怔,讷讷道:“这……”

  那穷汉喝道:“什么沉默比说话好,全是狗屁,你不说出来,人家怎知你喜欢她。”

  花无缺的脸竟红了红,更说不出话来,他从来以含蓄为美,但也不知怎地,这种粗俗不堪的话,自这穷汉嘴里说出来,竟另有一种豪迈之气,令人不觉心动神驰。

  铁心兰的脸虽也红了,却忽然道:“有些话,他不必说,我也知道。”

  那穷汉闪电般的眼睛,立刻瞪在她脸上,哈哈大笑道:“很好,不想你竟比他痛快得多,这样的女孩子,莫说是他,就连我见了,都有些喜欢。”

  那穷汉道:“你喜不喜欢他?”

  铁心兰道:“我不……”

  她抬头瞧了花无缺一眼,又垂下了头,接着道:“我也不是不喜欢,只是……”

  那穷汉不等她再说,已大笑道:“既然不是不喜欢,自然是喜欢了。你两人既然彼此喜欢,就由我来作媒,今日就在这里成了亲吧!”

  他这句话说出来,花无缺与铁心兰不觉大吃一惊。

  花无缺失声道:“阁下莫非在开玩笑么!”

  那穷汉眼睛一瞪,大声道:“这怎会是开玩笑?你瞧此地,鸟语花香,风和日丽,你两人在这里成亲,岂非比什么地方都好得多?”

  他越说越是得意,又不禁大笑道:“红烛之光,又怎及阳光之美。

  世上所有的红毡,更都不比这泥土芬芳柔软,你两人就在这阳光下、泥土上,快快拜了天地,岂非人生一大乐事,就连我都觉得痛快已极!”

  花无缺听他自言自语,也不知是该恼怒,还是该欢喜。铁心兰呆呆地怔在那里,更是哭笑不得。

  她此刻虽有心一口拒绝,却又不忍去伤花无缺的心。

  花无缺瞧了瞧她的神色,却忽然道:“阁下虽是一番好意,怎奈我等却绝难从命。”

  那穷汉笑声顿住,瞪眼道:“你不答应?”

  花无缺长长吸了口气道:“是。”

  那穷汉突又大笑道:“我知道了,这不是你不愿意,只是你怕她不愿意。但她既未说话,你又何苦多心。”

  花无缺想了想,缓缓道:“有许多话,是不必说出来的。”

  那穷汉叹道:“你明明喜欢她喜欢得要命,但为了她,却宁可硬着心肠不答应,这样的多情种子,倒真不愧是你爹爹的儿子。”

  花无缺也听不懂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那穷汉已瞪着铁心兰道:“像这样的男人,你不嫁给他嫁给谁?”

  花无缺虽然明知他是为了自己,此刻也不觉怒气发作,冷笑道:“在下什么人都见过,倒真还没有见过如此逼人成亲的。”

  那穷汉道:“你如此说话,想必是以为我宰不了你,是么?”

  “是么”两字出口,突然拔出腰边的剑,向身旁一株花树上砍了过去。这柄剑已锈得不成模样,看来简直连根树枝都砍不动,谁知他一剑挥去,那合抱不拢的巨木,竟“喀嚓”一声折为两段!

  铁心兰生怕花无缺开口得罪了他,只因此人武功实是深不可测,就连花无缺,都未必是他的敌手。

  要知铁心兰心肠最是善良,虽不愿花无缺伤了小鱼儿,也不愿别人伤了花无缺,不等花无缺开口,抢先道:“我答应了。”

  花无缺突然道:“我绝不答应。”

  那穷汉奇道:“她都答应了,你为何不答应?”

  花无缺明知铁心兰不是真心情愿的,他越是对铁心兰爱之入骨,便越是不肯令铁心兰有半分勉强。

  花无缺冷冷道:“我不答应,就是不答应,你若要杀我,只管动手就是!”

  铁心兰失声道:“你……你难道不喜欢我?”

  花无缺再也不瞧她一眼——他看来虽和小鱼儿全无丝毫相同之处,但使起性子来,却和小鱼儿完全一模一样。

  那穷汉瞪着眼瞧着他,道:“你宁可终生痛苦,也不答应?”

  花无缺道:“绝不答应。”

  那穷汉喝道:“好!我与其让你终生受苦,倒不如现在就宰了你!”

  剑光一展,向花无缺直刺过去!他这一剑自然未尽全力,但出手之快,剑势之强,环顾天下武林,已无一人能望其项背。

  只听“啪”的一声,花无缺虽然避开了这一剑,束发的玉冠,却已被剑气震断,满头头发,都被激得根根立起!这一剑之威,竟至如此,实是不可思议!

  铁心兰失色惊呼道:“前辈快请住手,他不肯答应只是为了我,我心里才真是不肯答应的,前辈你要杀,就杀了我吧!”

  她惊骇之下,不禁吐了真言,花无缺只觉心里一阵刺痛,出手三掌,竟不顾一切,抢入剑光反扑过去。

  谁知那穷汉反而收住剑势,哈哈大笑道:“姓江的果然都是牛一般的脾气,只是你却比你爹爹还呆。试想她若真的不肯答应你,真的不喜欢你,又怎肯为你死?”

  花无缺怔了一怔,铁心兰也跟着怔住了,道:“他自然不姓江,他叫花无缺。”

  那穷汉摸了摸头,满面惊讶之色,喃喃道:“你不姓江?这倒真的是件怪事,你简直彻头彻尾像个姓江的,你简直和他长得一模一样。”

  花无缺也忘了出手,只觉这人简直有些毛病。

  那穷汉叹了口气,苦笑道:“你既然不姓江,成不成亲,就全都不关我的事了,你要走就走吧。”他竟然真的什么都不管了,喃喃苦笑着转身而去。

  花无缺、铁心兰两人面面相觑,谁也弄不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只见那穷汉一面走,一面还在自言自语,道:“这少年居然不是江小鱼,奇怪奇怪……”

  铁心兰又惊又喜,失声道:“前辈莫非以为他是江小鱼,才逼着我们成亲的么?”

  那穷汉淡然道:“我虽然是不忍见着你们为情受苦,但若非认定他是江小鱼,我实在也不会多管闲事。”

  那穷汉忽然回过头来,瞧了瞧铁心兰,又瞧了瞧花无缺,突然大笑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原来你说的那对你最坏的人,就是江小鱼,你两人本来是会成亲的,就为了江小鱼,才弄成这般模样。”

  铁心兰幽幽叹息一声,垂下了头。

  那穷汉用手敲头,失笑道:“我本来想成人好事,谁知却将这件事越弄越糟了……”

  他一生精研剑法,再加上终年闯荡江湖,奔波劳苦,从来也未能领略到儿女柔情的滋味。

  花无缺听得这笑声,心里又是愤怒,又是酸苦,突然道:“你就想走了么?”

  那穷汉笑道:“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就让你打两拳出出气吧。”

  花无缺冷笑道:“你武功纵然强绝天下,却也万万受不了我一掌,你若不招架,可是自寻死路!”语声中一掌拍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