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儿大喝道:“移花宫主便是姐妹两人,你既然说这秘密天下只有两个人知道,那么你又怎会知道的?”

  铜先生身子又似一震,大怒道:“你说的话太多了,现在闭起嘴吧!”

  他忽然出手,点住了小鱼儿的穴道。小鱼儿只觉白影一闪,连他的手长得是何模样,都未瞧出。

  这位神秘的“铜先生”,非但不愿任何人瞧见他的真面目,甚至连他的手都不愿被人见到。

  花无缺心里又何尝没有许多怀疑难解之处,只不过他心里的事,既没有人可以倾诉,他自己也不愿对别人说。

  天亮时,饮酒又使他朦胧睡着,也不知睡了多久,院子里忽然响起了一阵骚动声,才将他惊醒了。

  他披衣而起,刚走出门,便瞧见江别鹤负手站在树下,瞧见他就含笑走过来,含笑道:“愚兄昨夜与人有约,不得已只好出去走了走,回来时才知道贤弟你独自喝了不少闷酒,竟喝醉了。”

  他非但再也不提昨夜在酒楼上发生的事,而且称呼也改了,口口声声“愚兄”、“贤弟”起来,好像因为那些事根本是别人在挑拨离间,根本不值一提——这实在比任何解释都好得多。

  花无缺目光移动,道:“现在不知是什么时辰了?”

  江别鹤笑道:“已过了午时。”

  花无缺失声道:“呀,我这一觉睡得竟这么迟……”他一面说话,一面匆匆回屋梳洗。

  江别鹤也跟了进去,试探着道:“愚兄陪贤弟出去逛逛如何?”

  花无缺笑道:“小弟已在城里住了如此久,江兄还担心小弟会迷路么?”

  江别鹤在门口又站了半天,才强笑道:“既是如此,愚兄就到前面去瞧瞧段姑娘了。”

  他似乎已发觉花无缺对他有所隐瞒,嘴里不说,心里已打了个结。

  走到院子里,就向两个人低低嘱咐了几句。

  那两条大汉齐声道:“遵命。”

  江别鹤瞧着他们奔出院外,嘴角露出一丝狞笑,喃喃道:“花无缺呀花无缺,我虽然一心想结纳于你,但你若想对不起我,就莫怪我也要对不起你了。”

  花无缺像是在闲逛。只见他在一家卖鸟的铺子前,听了半天鸟语,又走到一家茶食店,喝了两杯茶,吃了半碟椒盐片,路上立刻就有个人,回去禀报江别鹤。

  江别鹤沉吟道:“喝茶……他一个人会到茶馆里去喝么?难道他约了什么人在那茶馆里见面不成?”

  那大汉道:“花公子在那茶馆里坐了很久,并没有人过去和他说话。”

  又过了半晌,一人回禀道:“花公子此刻在街头瞧王铁臂练把式。”

  江别鹤皱眉道:“那种骗人的把式,他也能看得下去?……你们可瞧见那边人丛里,有什么人和他说话么?”

  那大汉道:“没有。”

  江别鹤道:“现在谁在盯着他?”

  那大汉道:“那条街是宋三和李阿牛管的……”

  话未说完,宋三已慌慌张张地奔了回来,伏地道:“花公子忽然不见了!”

  江别鹤赫然震怒,拍案道:“你难道是瞎子么?光天化日之下,行人往来不断的街道上,他绝不能施展轻功,又怎会突然不见?”

  宋三颤声道:“那王铁臂和徒弟练完单刀破花枪,就轮到他女儿耍流星锤,谁知她正使到一招“云里捉月”,流星锤的链子忽然断了,小西瓜般大小的流星锤,冲天飞了出去,瞧把式的人都怕它掉下来打着脑袋,惊呼着四下飞逃,那把式场立刻就乱了。”

  江别鹤道:“流星锤的链子,是怎么断的?”

  宋三道:“小的不知道。”

  江别鹤冷冷道:“你只怕是瞧王铁臂的女儿瞧晕了头吧!”

  宋三以首顿地道:“小……小的不敢。”

  江别鹤厉声道:“你这双眼睛既然如此不中用,还留着它干什么?”

  话未说完,已有两条大汉将宋三拖了出去。宋三脸如死灰,却连求饶的话都不敢说出来。

  过了半晌,后面便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呼。

  江别鹤却似根本没听见,只是喃喃自语道:“花无缺哪里去了?他为何要躲着我?莫非他真的和江小鱼有约,要来对付我?这两人若是联成一路,我该如何是好?”

  他话声说得很轻,目光已露出杀机,冷笑道:“宁可我负天下人,莫令一人负我……江别鹤呀江别鹤,这句话你千万忘记不得!”

  花无缺出了城,嘴角带着微笑。现在若有人问他:“那流星锤链是怎会断的?”他一定会笑得很大声——能用一粒小石头打断那精铁铸成的链子,他对自己的手力也不禁觉得很满意。

  花无缺到达花林时,锦绣般的繁花,已被昨日的剑气摧残得甚是萧索,阴霾掩去了日色,风中已有凉意。

  花无缺想到自己又要和燕南天相对,嘴角的笑容竟瞧不见了,但他纵然明知此行必有凶险,也是非来不可。

  花无缺踏着落花,走入花林,燕南天并未在林中,却有个白衣如雪的女子,垂头斜倚在花树旁,似乎在细数着地上的残花。

  她背对着花无缺,花无缺只能瞧见她苗条的身子,和那乌黑的、长长披落在肩头的柔发。

  花无缺虽然瞧不见她的脸,但一眼瞧过去,便已瞧出她是谁了——铁心兰,铁心兰怎么还在这里?

  他想不到在这里见到铁心兰,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招呼她,他的心里似乎有些发苦。

  她心头似有许多心事,根本不知道有人来了。凉风轻抚着她的发丝,她的头发像缎子般光滑。

  良久良久,才听得幽幽长叹了一声,喃喃道:“花开花落,顷刻化泥,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

  花无缺本不想惊动她,也不忍惊动她,又想悄悄转身走出去,但此刻却也不禁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铁心兰似惊似喜,猝然回首,道:“你……”她只说了一个字。她瞧见来的竟是花无缺,便立刻愣住了。

  花无缺心中纵有许多心事,面上却只是淡淡笑道:“你好么?”

  在这一瞬间,他实在想不出别的话来说。又有谁知道他在这一句淡淡的问候里,含蕴着多少情意。

  铁心兰也似不知该说什么,只有轻轻点了点头。

  过了半晌,花无缺又微笑答道:“你想不到来的是我,是么?”

  铁心兰垂下了头,悠悠道:“瞧见你没有受伤,我实在很高兴。”

  她说话的声音几乎连自己都听不见,但花无缺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他心里一阵刺痛。

  他努力想使自己的笑容变自然些,但无疑是失败了,幸好铁心兰并没有瞧见他的笑容。

  她仿佛根本不敢看他。又过了半晌,铁心兰才又叹息着道:“我本来有许多话想对你说,却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花无缺的微笑更苦涩,柔声道:“有些人是很难被忘记的,有时你纵然以为自己忘却了他,但只要一见他,他的一言一笑,就都又重回到你心头……”

  铁心兰道:“你……你能原谅我?”她霍然抬起头,目中已满是泪珠。

  花无缺也不敢瞧她,垂首笑道:“你根本没有什么事要求人原谅的。我若是你,说不定也会如此。”

  铁心兰道:“但我实在对不起你,你…你为什么不骂我?不怪我?那样我心里反而会好受些,你的同情和了解,只有令我更痛苦。”她语声渐渐激动,终于哭出声来。

  第六十七回 义薄云天

  花无缺默然半晌,仰天叹道:“我永远也不会恨你,我虽然不能和你……和你在一起,但我终生都会将你当妹妹一样看待的。”

  他笑了笑,接着又道:“还有,我要告诉你,我也从来没有恨过江小鱼,他虽然和我命中注定要做仇敌,但也是我平生惟一真正的朋友,你……你能和他在一起,我也觉得很高兴……”

  铁心兰忽然大呼道:“大……大哥,我这一辈子,永远感激你,真正的感激你。”她泪中带笑,实不知是悲是喜。

  花无缺也不知是悲是喜。他知道铁心兰这一声“大哥”唤出,便是终生无法更改的了,纵然已多多少少建立起一些情感,但这分情感,也被这一声“大哥”完全改变,这一声“大哥”唤得虽亲近,却又是多么疏远。

  花无缺仰面向天,终于忍不住长长叹息,道:“但愿他莫要对不起你……莫要对不起你!”

  这是一种愿望、一种祈求,也是一种铭誓,一种自我的舒放和宽解——这两句话中情感的复杂,只怕也是别人难以了解的。

  但无论如何,现在他们的心里总已比较坦然。“大哥”这两个字就是一堵堤防,令他们觉得自己的情感已不致泛滥。

  铁心兰终于嫣然而笑,道:“大哥,你怎么会又到这里来的?”

  花无缺沉吟着道:“我受人之托,来找一个人。”

  铁心兰已追问道:“你莫非是要来找燕大侠的?”

  花无缺只好点头。铁心兰眼睛一亮,道:“莫非是他托你来的?”

  花无缺道:“是。”

  铁心兰道:“他……他自己为何不来?”

  花无缺不答反问,道:“燕大侠为何不在,你反在这里?”

  铁心兰垂下了头,道:“昨天晚上,燕大侠找到了我,对我说了许多话,又叫我今天在这里等他。你知道,燕大侠说的话,是没有人能拒绝的。”

  花无缺道:“他对你说了些什么?”

  铁心兰的脸红了红,咬着嘴唇道:“燕大侠说,要我……我和他先聊聊,然后……”

  突听林外一人大笑道:“你们小两口子已谈了么,我此刻来得是否太早?”

  花无缺霍然转身,只见燕南天长笑大步入林,瞧见了他,笑声骤顿,脸色一沉,厉声道:“你怎会在这里?你怎会来的?”

  他目光闪电般在铁心兰面上一扫,又道:“小鱼儿呢?”

  铁心兰不觉又垂下了头,道:“我不知道,他说……”

  花无缺接口道:“江小鱼托我来禀报燕大侠,他今日只怕不能前来赴约了。”

  燕南天怒道:“他为何不能来?”

  花无缺长长吸了口气,道:“他已被人拘禁,只怕已是寸步难行……”

  他知道自己这番话如果说出来,后果必然不堪设想,他话未说完,铁心兰果然已惨然变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