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先生一步蹿过去,揪住小鱼儿的衣襟,嘶声道:“你……你敢对我如此说话?”

  小鱼儿嘻嘻笑道:“我虽打不过你,但要饿死自己,你可也没法子,是么?”

  铜先生气得全身发抖,却只好装作没有听见。

  燕南天和花无缺自然没有找到铁心兰,更找不着小鱼儿,他们茫无目的地兜了两个圈子,燕南天突然道:“你喝酒么?”

  花无缺微笑道:“还可喝两杯。”

  燕南天道:“好,咱们就去喝两杯。”

  两人便又入城,燕南天道:“江浙菜甜,北方菜淡,还是四川菜,又咸又辣又麻,那才合男子汉大丈夫的口味.你意下如何?”

  花无缺道:“这城里有家扬子江酒楼,据说倒是名厨。”

  这时夜市仍未收,街上人群熙来攘往,倒也热闹得很,扬子江酒楼上,更是高朋满座,座无虚席。

  江别鹤正一个人喝着闷酒。

  这两天令他烦心的事实在太多,小鱼儿、花无缺……还有他儿子江玉郎,竟直到此刻还未回来。

  突见一个大汉匆匆奔上楼,撞倒两张椅子,才走到他面前,悄声道:“花公子来了。就在下面,好像也要上楼来喝酒。”

  江别鹤道:“他一个人么?”

  那大汉道:“他还带着个穿得又破又烂的瘦长汉子,好像是……”

  他话未说完,江别鹤面色已惨变,霍然长身而起,颤声道:“快……快想法子去挡他们一挡。”

  但这时花无缺与燕南天已走上楼头,花无缺已面带微笑,向他走了过来。

  江别鹤手扶着桌子,似已骇得站不住了。

  只听花无缺笑道:“不想江兄也在这里。”

  江别鹤道:“是……是……”

  他眼睛直勾勾地瞪着燕南天,只觉喉咙发干,双腿发软,一个字也说不出,竟似已骇破了胆。

  燕南天上下瞧了他两眼,笑道:“这位就是近来江湖盛传的‘江南大侠’江别鹤么?”

  江别鹤道:“不……不敢。”

  燕南天道:“好,咱们就坐在一起,喝两杯吧!”

  他拉过张椅子,就坐了下来,只觉桌上杯子、盘子一直不停地动,原来江别鹤全身都在发抖。

  燕南天皱眉道:“江兄为何不坐下?”

  江别鹤立刻直挺挺地坐到椅上。

  燕南天笑道:“燕某足迹虽未踏入江湖,却也久闻江兄侠名,今日少不得要痛痛快快和你喝上两杯。”

  江别鹤赶紧倒了三杯,强笑道:“晚辈先敬燕大侠一杯。”

  他用酒杯挡住脸,心里却不禁更是惊奇!“原来江小鱼还未将我的事告诉他,但他……他又怎会不认得我了?这二十年来,我容貌未改变许多呀!”

  他眼角偷偷自酒杯边缘瞧出去,又自暗忖道:“但他的容貌却改变了许多,莫非……莫非是……”

  突听燕南天道:“江兄这杯酒,为何还不喝下去?”

  江别鹤赶紧一饮而尽,哈哈笑道:“晚辈也早已久仰燕大侠侠名,不想今日得见,当真荣幸之至。”

  燕南天大笑道:“不错,你我初次相见,倒真该痛饮一场才是。”

  听到“初次相见”四个字,江别鹤心里虽然更奇怪,却不禁长长松了口气,大笑道:“正是该痛饮一场,不醉不归。”

  燕南天拍案笑道:“好个不醉不归……来,快拿三十斤酒来!”

  铜先生和小鱼儿走出客栈,夜已很深,长街上已无人迹,两旁店铺也都上起了门板。

  小鱼儿背负双手,逛来逛去,好像开心得很,笑道:“你别着急,饭铺就算打烊,只要你肯花银子,连鬼都会推磨,何愁饭铺不为你开门。”

  铜先生忍住怒火,道:“这里就有家饭铺,你叫门吧。”

  小鱼儿道:“这家饭铺叫三和楼,是江浙菜,不行……嗯,这里还有家真北平,一定是北方菜,也不行。”

  铜先生怒道:“为何不行?你难道不能将就些?”

  小鱼儿正色道:“不行,一个人可以对不起朋友,但却万万不能对不起自己的肠胃。因为朋友到你倒霉时,都会跑的,但肠胃却跟你一辈子。”

  铜先生狠狠盯着他,过了半晌,才缓缓道:“世上人人都怕我,你……你为何不怕?”

  小鱼儿笑道:“我明知你绝不会自己动手杀我的,我为何要怕你?”

  铜先生霍然扭转身,大步而行。

  小鱼儿大笑道:“其实你也不必生气,你明知你越生气,我就越开心,又何必定要和自己过不去呢?”

  只见前面一处楼上,还有灯光,招牌上几个斗大的金字,也在闪闪发着光。

  “扬子江酒楼,正宗川菜。”

  但这时扬子江酒楼上却已没有人了,几个伙计,正在打扫收拾。

  几个人一抬头,全都骇得呆住——一个戴着铜鬼脸的人,不知何时已走上楼来,正冷冷地瞧着他。

  小鱼儿却笑嘻嘻道:“你们发什么呆,这位大爷脸上戴的虽然是青铜,腰里却多的是金子,财神爷上门,你们还不赶紧招呼。”

  那店伙吃吃道:“抱……抱歉得很,小店已经打烊了。”

  铜先生冷冷瞧着他,忽然一抓揪住他的头发。

  那店伙身子就好像腾云驾雾似的,直飞了出去。等他定过神来,才发觉自己竟已坐到横梁上。身子虽未受伤,胆子却几乎骇破,头一晕,直栽了下来,若不是小鱼儿接着,脑袋不变成烂西瓜才怪。

  铜先生冷冷道:“不管你们打烊没有,他要吃什么,你们就送什么上来,只要少了一样,你们这四个人休想有一个活着。”

  四个店伙哪里还敢说个“不”字。

  小鱼儿大笑道:“痛快痛快,和你这样的人出来吃饭,当真再痛快不过。”

  他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道:“先来四个凉菜、棒棒鸡、凉拌四件、麻辣蹄筋、蒜泥白肉,再来个肥肥的樟茶鸭子、红烧牛尾、豆瓣鱼……”

  他说一样菜,店伙们就点了一下头,四个店伙的头都点酸了,小鱼儿才总算叹了口气,笑道:“深更半夜的,也不必弄太多菜了,马马虎虎就这几样吧,但酒却要上好的,竹叶青还是花雕都行,先来个二三十斤。”

  几个店伙听得张口结舌,这些菜二十个人都够吃了,这小子居然才“马马虎虎”,几个人怔了半晌,才吃吃道:“抱歉……小……小店的酒,已经被方才三位客官喝光了。”

  铜先生冷冷道:“喝光了就到别处去买,三十斤,少了一斤,要你的脑袋!”

  四个店伙只有自叹倒霉,刚送走了三个瘟神,又来了两个恶煞。

  不到半个时辰,酒菜都送了上来,果然一样也不少。小鱼儿立刻开始大吃大喝,铜先生却连坐都不肯坐下来。

  小鱼儿笑嘻嘻道:“你为何不坐下来,你这样站着,我怎么吃得下?”

  他举起酒杯,又笑道:“这酒菜倒都不错,你为何不来吃一些,你若气得吃不下,饿坏了身子,我心里也不舒服的。”

  铜先生根本不理他。

  小鱼儿夹起块樟茶鸭,一面大嚼,一面叹着气,道:“嘴是长在你身上的,你不吃,我也没法子,但你这样,既不吃,又不睡,怎么受得了呢?”

  铜先生忽然出手一掌,将旁边一张桌子拍得片片碎裂,他心中怒气实是无可宣泄,只有拿桌子出气。

  小鱼儿笑道:“桌子又没有得罪你,你何苦跟它过不去……依我看,你不如还是放了我吧,也免得自己受这活罪。”

  铜先生怒喝道:“放了你?休想!”

  小鱼儿仰起了脖子,喝了杯酒,哈哈笑道:“老实告诉你,其实你现在就算放了我,我也不走的,睡觉有人保镖,喝酒有人付账。这么开心的日子,到哪里找去。”

  铜先生瞪眼瞧了他半晌,一字字道:“我正是要你现在活得开心些.这样你死时才会更痛苦。”

  小鱼儿放下筷子,瞪眼瞧着他,忽又叹道:“我问你,我和你素不相识,你为何如此恨我?你既如此恨我,又为什么不肯自己动手杀了我?”

  铜先生仰首望天,冷笑道:“这其中秘密,你永远也不会知道的!”

  小鱼儿叹道:“一个人若是永远无法知道自己最切身的秘密,这岂非是世上最残忍、最悲惨的事。”

  铜先生厉声笑道:“不错,这正是世上最残忍、最悲惨的事,我敢负责担保,这悲惨的命运,你逃也逃不了的,只因世上绝对没有人能揭穿这秘密。所以你现在只管开心吧,只要你真能开心,你不妨尽量多开心些。”

  燕南天、花无缺、江别鹤,三个人都像是有些醉了,三个人摇摇晃晃,在灿烂的星光下兜着圈子。

  江别鹤一生中从未喝过这么多的酒,但燕南天要喝,他却只有陪着,虽然到后来燕南天每干一杯时,他杯子里的酒最多也不过只有半杯。

  只听燕南天引吭高歌道:“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共消万古愁……万古愁……”

  歌声豪迈而悲怆,似是心中满怀积郁。

  燕南天仰天长叹道:“怎地这世上最好的人和最坏的人,都姓江呢?”

  江别鹤吃吃道:“此……此话怎讲?”

  燕南天叹道:“我那江二弟,温厚善良,可算世上第一个大好人,但还有江琴……”

  说到“江琴”两字,江别鹤忽然机伶伶打了个寒颤,燕南天更是须发皆张,目眦尽裂,厉声接道:“我那江二弟虽将江琴视如兄弟手足一般,但这狼心狗肺的奴才,竟在暗中串通别人,将他出卖了。”

  江别鹤满头冷汗涔涔而落,口中却强笑道:“那江……江琴竟如此可恶?”

  燕南天双拳紧握,嘶声道:“只可惜这奴才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我竟找不着他……我若找着他,不将他骨头一根根捏碎才怪。”

  江别鹤又打了个寒噤,酒似也被骇醒了一半,只觉燕南天捏着他双手越来越紧,竟似要将他骨头捏碎。

  江别鹤忍不住强笑道:“晚……晚辈并非江……江琴,燕大侠莫要将晚辈的手也捏碎。”

  燕南天一笑松了手,只见前面夜色沉沉,几个夜行人狸猫般地掠入一栋屋子里,也不知要干什么勾当。

  花无缺酒意上涌,似也变得意气风发,笑道:“三更半夜,这几人必定不干好事,我瞧瞧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