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迷漫,如烟氤氲,花无缺终于看清了她的脸,那美丽的脸上,似乎也带着绝望的死色。

  白夫人!这人竟是白夫人!她终于还是出现了。

  花无缺本来以为自己一见了她就会冲过去的,谁知此刻竟只是呆呆地坐着,呆呆地望着她。

  花无缺又以为她一定是要来杀他的,谁知她也只是静静地站在他面前,静静地瞧着他。

  花无缺忽然狂笑道:“你来得正好,既来了为何还不出手?”白夫人只是瞧着他竟不说话。

  “原来你只是来看着我死的么?”白夫人还是不说话。

  “很好,无论你为何而来,我都很感激你,我正在觉得寂寞。”

  白夫人竟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黯然道:“可怜的人,你竟连求生的勇气都没有了么?”

  花无缺心里一阵绞痛,嘶声笑道:“你一心只求我速死,却反来要我求生,你难道还觉得我的痛苦不够?”

  白夫人道:“但我也知道我是对不起你的,只求你能原谅我。”

  花无缺猛笑道:“你为什么要说这些话?难道又想来骗我么?”

  白夫人黯然垂首,道:“我也知道你是绝不会相信我的,但……但你能跟我去瞧一样东西么?”

  花无缺动也不动地坐着,笑声已嘶哑。

  白夫人抬头凝注着他,颤声道:“我只求你这一次,无论如何,这对你也不会再有什么伤害是么?”她目中竟似真的充满了哀求之色。

  花无缺嘶声笑道:“不错,我既已将死,还有什么人能伤害我?”他终于还是跟着她走了出去。

  穿过几间屋子,花无缺赫然发现竟有个人倒悬在横梁上,全身鲜血淋漓,一柄长刀穿胸而过。

  花无缺失声道:“白山君死了!”

  狂笑声掩去了他语声中的惊讶之意,他语声中甚至还有些失望。却绝没有高兴的意思。他虽想与白山君一战,虽想将此人除去,但骤然见到此人死状如此之惨,想到一个人生命之短促,竟不觉兴起兔死狐悲之感。

  白夫人缓缓道:“我要你亲眼瞧见他的尸身,也正是因为我觉得对不起你……”

  花无缺道:“你杀了他?”

  白夫人黯然长叹了一声,道:“不错,是我杀了他。”

  花无缺踉跄而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白夫人偷偷瞟了花无缺一眼道:“我那么样对你,只因我一心还在想挽回他的心,我为了他,不惜伤害任何人,不惜做出任何事……”

  她目中泪珠又一连串落了下来,几乎泣不成声。

  花无缺道:“但你既然如此对他,为何又杀了他?”

  她忽然返身扑到花无缺怀里,放声痛哭道:“他竟丝毫不念夫妻之情,他……他……他竟要杀我!”花无缺竟没有推开她。

  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是不忍推开一个在他怀中痛哭的女人——一个痛哭着的女人,伏在一个狂笑着的男人怀里痛哭,旁边还倒悬着一具鲜血淋漓的尸身,这情形之怪异诡秘,当真谁也描叙不出。

  花无缺道:“所以……你就杀了他?”

  白夫人道:“我本来虽然不惜为他而死的,但他真要来杀我时,我却再也忍受不住。二十年来所受的折磨和委屈,二十年来的冤苦和悲痛,全都在这一瞬间发作出来,我忍不住抽出了刀,一刀向他刺了过去。”

  她惨然接道:“我本也以为这一刀大概伤不了他,谁知他从未想到我会反抗,竟毫无防备之心,我这一刀,竟真的……真的将他刺死了。”

  花无缺又能说什么?他笑声已渐渐嘶哑,腿已渐渐发软。他一身气力,竟已都被笑了出去。

  花无缺忽然道:“过去的事,不必再提,我……我绝不会再恨你……”

  白夫人道:“你原谅了我?”

  花无缺点点头,又道:“你话已说完了么?”

  白夫人道:“我该说的都已说了,你……你难道没有话要对我说?”

  花无缺道:“我……我只望你……”

  他自然希望白夫人能止住他这要命的笑声,但到了这地步,他竟然还是无法在女人面前说一句恳求的话。

  白夫人静静瞧了他半晌,黯然道:“其实用不着你说,我也早该为你起出笑穴中那根销魂针的。但你方才用力过度,针已入穴极深,我也无力为你起出来了。”

  花无缺心里一阵绞痛,突然推开了白夫人转身而行,到了此刻,他知道自己的命运已注定,只有笑死为止。

  谁知白夫人却又拦住了他的去路,道:“你现在还不能走。”

  花无缺再也忍不住怒气上涌,却又勉强压了下去,道:“事已至此,你为何还要留下我?”

  白夫人道:“世上还有个能救你的人,我虽然无力救你,但却能将你的性命延长三天,三天内,我就可以带你去找到那个人,你若想活下去,你就该有勇气去求他。你年纪轻轻,求人并不可耻,不敢活下去才真正可耻。”

  花无缺嗄声笑道:“我纵去求他,他也未必会救我,我又何苦……”

  白夫人截口道:“我很了解那个人,只要你去,他一定会救你的。”

  她缓缓接道:“何况,你并不是去求他,你只不过去治病而已。一个人生了病而不去就医,这人并不可敬,反而可笑。”

  她翻来覆去地解说,花无缺心终于动了。一个人无论多么不怕死,有了生机时还是不愿意死的。

  花无缺终于点了点头。对如此真挚的恳求,他永远都无法拒绝的。

  第八十二回 温柔陷阱

  花无缺和白夫人已走了。大厅里更沉寂,更阴森,曙色斜照着尸身上的鲜血,鲜血竟被映成了惨碧颜色。

  这时江玉郎却悠然踱了进来,拊掌笑道:“前辈端的是智计过人,弟子当真佩服得五体投地。”

  倒悬在梁上的“死人”突然哈哈一笑,道:“此计虽妙,也只有姓花的这种人才会上当,若换了你我,只怕再也不会如此轻易就相信女人的话。”

  这“死人”此刻竟已自梁上翻身跃下,右手拔起了自前胸刺入的刀柄,左手拔出了自后背刺出的刀尖。

  原来这柄刀竟是两截断刀,黏在白山君身上的。

  花无缺晕晕迷迷地坐在车子里,白夫人给他吃了种很强烈的宁神药,药力发作,他就昏昏欲睡。

  幸好这车厢还舒服得很,他既不知道白夫人从哪里叫来的这辆车,也不知道赶车的是谁,更不知道车马奔向何方。

  一个垂死的人.对别人还有什么不可信任的!

  三天后的黄昏,车马上了个山坡,就缓缓停下,推开车窗,夕阳满天,山坡上繁花如锦,仿佛图画。

  极目望去,大江如带,红日如火,夕阳映照下的江水,更显得无比的灿烂辉煌。

  花无缺暗叹忖道:“我此番纵然无故而死,但能死在这样的地方,也总算不虚此行了。”

  只听白夫人长长叹息了一声,黯然道:“那人脾气甚是古怿,我……我不愿见他。”

  她开了车门,扶着花尢缺下车,遥指前方.道:“你可瞧见了那边的山亭?”

  只见红花青树间,有亭翼然。一缕流泉,自亭边的山岩间倒泻而下,飞珠溅玉,被夕阳一映,更是七彩生光,艳丽不可方物。

  花无缺九死一生,骤然到了这种地方,无疑置身天上,淡淡的花香随风吹来,他痴了半晌,才点头道:“瞧见了。”

  白夫人道:“你转过这小亭,便可瞧见一面石门藏在山岩边的青藤里,石门终年不闭,你只管走进去无妨。”

  花无缺暗叹忖道:“能住在这种地方的,自然不会是俗人,我有幸能与高人相见,本是人生乐事,只可惜我现在竟如此模样。”

  花无缺道:“他叫什么名字?”

  白夫人道:“他叫苏樱。”

  花无缺暗叹道:“苏樱……苏樱……我与你素不相识,却要求你来救我的性命,你只怕会觉得可笑。”

  白夫人又道:“你见着他后,他也许会问你是谁带来的,你只要说出我的名字……对了,我的本名是马亦云。”

  花无缺道:“我记得。”

  白夫人凄然一笑,道:“我此后虽生如死,你也不必再关心我,从今以后,世上再没有我这苦命的女人……”

  她语声忽然停顿,转身奔上了马车,车马立刻急驰而去。花无缺怔了半晌,心里也不知是何滋味。

  这女人害得他如此模样,但此刻他却只有感激,只有信任,绝没有丝毫怀疑和忿恨。

  车马转过几处山坳,突又停住。山岩边,浓阴下,已来了三个人,却正是铁萍姑、江玉郎和白山君。

  花无缺已走入了那已被苍苔染成碧绿色的石门。

  石门之后,洞府幽绝,人行其中,几不知今世何世。

  花无缺只恨自己的笑声,偏偏要破坏这令人忘俗的幽静,他用力掩住自己的嘴,笑声还是要发出来。

  走了片刻,入洞已深.两旁山壁,渐渐狭窄,但前行数步,忽又豁然开朗,竟似已非人间,而在天上。

  前面竟是一处幽谷。白云在天,繁花遍地,清泉怪石,罗列其间,亭台楼阁,错综有致。

  远远一声鹤唳,三五白鹤,伴有一二褐鹿徜徉而来,竟不畏人,反而似乎在迎接着这远来的佳客。

  花无缺正已心动神移,那白鹤却已衔起了他衣袂,领着他走向青石路上,繁花深处。

  只见一条清溪蜿蜒流过,溪旁俏生生坐着个人影。

  她垂头坐在那里,似乎在沉思,又似乎在向水中的游鱼诉说着春青的易逝,山居的寂寞。

  她漆黑的长发披散肩头,一袭轻衣却皎白如雪。

  花无缺竟不由自主被迎宾的白鹤带到了这里,岸上的人影与水中人影相互辉映,他不觉又瞧得痴了。

  白衣少女也回过头来,瞧了他一眼。她不回头也罢,此番回过头来,满谷香花,却似乎顿然失去了颜色。只见她眉目如画,娇靥如玉,玲珑的嘴唇,虽嫌太大了,广阔的额角,虽嫌太高了些,但那双如秋门,如明星的眼波,却足以弥补这一切。

  她也许不如铁心兰的明艳,也许不如慕容九妹的清丽,也许不如小仙女的妩媚……她也许并不能算很美。

  但她那绝代的风华,却令人自惭形秽,不敢平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