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儿笑道:“李大叔还不知道么?这丫头除了会自我陶醉之外,替人治病的本事也蛮不错的。”

  李大嘴忽然大笑道:“我本还以为你真是个聪明人,谁知你却是个笨蛋。”

  小鱼儿道:“你……你难道不愿让她……”

  李大嘴抢着道:“我问你,你看我几时充过英雄?装过好汉?”

  他摇了摇头,自己接着道:“没有,从来也没有,我一向是个很怕死的人,若是这伤还能治,我只怕早已跪下来求她了。”

  苏樱柔声道:“你老人家至少该让我看看。”

  李大嘴瞪眼道:“看什么?我自己伤得有多重我自己难道不知道?你以为我也是个笨蛋?”

  小鱼儿和苏樱对望一眼,已知道他这是存心不想再活了,两人交换了个眼色,心里已有了打算。

  李大嘴忽又笑道:“你若真认为欠我的情非还不可,倒有个法子报答我。”

  小鱼儿道:“什么法子?”

  李大嘴笑道:“我现在已饿得头都晕了,你想法子请我好好吃一顿吧,听说黄泉路上连家饭馆都没有,若要我一路饿着去见阎王,那滋味可不好受。”

  小鱼儿怔了半晌,摸着头笑道:“这地方人肉倒真不好找,我看只有请李大叔将就些,从我大腿上弄一块肉去当点心吧!”

  李大嘴又瞪眼道:“人肉?谁说我要你请我吃人肉?”

  小鱼儿道:“你……你不吃人肉?”

  李大嘴道:“人肉就算真的是天下第一美味,我吃了几十年,也早该吃腻了。”

  他往地下重重啐了一口,道:“老实话,我现在一想起人肉就想吐。”

  小鱼儿这才真的怔住了。

  李大嘴笑了笑,又道:“你以为我真的很喜欢吃人肉么?老实告诉你,我吃人肉,只不过是为了吓唬人而已。”

  小鱼儿道:“吓唬人?”

  李大嘴道:“你可知道屠娇娇、哈哈儿他们为什么总是对我存着三分畏惧之心?那没有别的原因,只不过因为我吃人。吃人的人总是能令人害怕的。”

  小鱼儿摸着脑袋,简直有些哭笑不得。

  李大嘴忽又叹了口气,道:“一个人活在世上,是为恶?还是为善?那分际实在微妙得很,我之所以成为‘十大恶人’,也只不过是一念间事。”

  他笑着问道:“你们可猜得出我怎会成为‘十大恶人’的么?”

  小鱼儿只有摇头道:“我猜不出。”

  李大嘴目光凝注着远方的黑暗,缓缓道:“我从小就好吃,连广东人不敢吃的东西,我都吃过,就是没吃过人肉,总是想尝人肉是什么滋味。”

  他笑了笑,接着道:“我不去想这件事也倒好了,越想越觉得好奇,有天我杀了个人后,终于还是忍不住将他的肉煮来吃了,觉得味道也不过如此而已,虽然比马肉嫩些,但却比马肉还要酸,非多加葱姜佐料不可。”

  小鱼儿忍不住问道:“人肉的滋味既然并不高明,你为什么还要吃呢?”

  李大嘴道:“我正在吃人的时候,忽然被个人撞见了,这人本是我的对头,武功比我还高些,但他瞧见我吃人,立刻就吓得面色如土,掉头就走。以后见到我,也立刻落荒而逃,连架都不敢和我打了。”

  他又笑了笑,道:“我这才知道吃人原来能令人害怕的,自从发现了这道理后,我才忽然变得欢喜吃人肉起来。”

  小鱼儿道:“难道你……你喜欢别人怕你?”

  李大嘴道:“世上的人有许多种类,有的人特别讨人喜欢,有的人特别讨人厌,我既不能讨人欢喜,也不愿令人讨厌,就只有要人害怕。”

  他笑着接道:“能要别人害怕,倒也蛮不错,所以我也不觉得人肉酸了。”

  小鱼儿听得目瞪口呆,只有苦笑,只有叹息。

  他本想问:“你为什么连自己老婆的肉都要吃呢?”但他并没有问出来,因为他已不愿再让李大嘴伤心。

  李大嘴道:“这些年来,我总是一个人偷偷去烧些猪肉来解馋,但却不敢被别人看到,就好像和尚偷吃荤一样,越是偷着吃,越觉得好吃。”

  他大笑着接着道:“但现在我再也不必偷着吃了,你们快好好请我吃一顿红烧蹄膀吧,要肉肥皮厚,咬一口就沿着嘴直流油。”

  小镇上没有山珍海味,但红烧蹄膀总是少不了的。二斤重的蹄膀,李大嘴竟一口气吃了两个,幸好他们是在客栈里开了间屋子关起门来吃的,否则别人只怕要以为他们是饿死鬼投胎。

  吃到一半,小鱼儿将苏樱借故拉了出去,悄悄问道:“你扶他进来的时候,已查过他的伤势了么?”

  苏樱叹道:“他伤的实在不轻,肋骨就至少断了十根,别的地方还有五处硬伤,若非他身子硬朗,早就被打死了。”

  小鱼儿道:“我只问你现在还有没有救?”

  苏樱道:“若是他肯听我的话,好生调养,我负责可以救他,只怕……”

  她长长叹了口气,接着道:“他自己若已不想活了,那么就谁也无法救得了他。”

  小鱼儿咬着嘴唇,道:“我真不懂,他本是个很看得开的人,为什么会忽然想死呢?”

  苏樱幽幽道:“一个人到了将死的时候,就会回忆起他一生中的所作所为,这种时候还能心安理得,问心无愧的人,世上并不多。”

  小鱼儿叹道:“不错,他一定是对自己这一生中所做的事很后悔,所以想以死解脱,以死忏悔。”

  苏樱黯然道:“到了这种时候,一个人若能将生死之事看得很淡。

  已经很难得了,所以我才说他不愧是条男子汉。”

  就在这时,突见一个人在小院外的墙角后鬼鬼祟祟地向他们窥望。

  小鱼儿眼珠子一转,缓缓道:“李大叔对我不错,他变成这样子,我的脾气自然不好,一心只想找个人来出气,现在总算被我找着了。”他嘴里说着话,忽然飞身掠了过去,躲在墙角后的那人显然吃了一惊,但却并没有逃走的意思,反而躬身笑道:“我早就知道鱼兄吉人天相,无论遇着什么灾难,都必能逢凶化吉,如今见到贤伉俪果然已安全脱险,实在高兴得很。”

  小鱼儿失笑道:“你这兔子什么时候也变得善颂善祷起来了?”原来这人竟是胡药师,小鱼儿想找个人出气的,听到他马屁拍得刮刮响,火气又发不出来了。

  胡药师道:“自从那日承蒙贤伉俪放给在下一条生路后,在下时时刻刻想找贤伉俪拜谢大恩,今日总算是天从人愿。”

  小鱼儿道:“既然如此,你见到我们,为何不过来?反而鬼鬼祟祟地躲在这里干什么?”他忽又顿住道:“那位铁萍姑铁姑娘呢?”

  胡药师似乎怔了怔,讷讷道:“我……我不大清楚。”

  小鱼儿皱眉道:“你们俩人本是一起逃出去的,你不清楚谁清楚!”

  胡药师垂下头,结结巴巴地赔着笑道:“她……她好像也在附近,可是……可是……”

  小鱼儿一把揪住他衣襟,怒道:“你小子究竟在搞什么鬼?快老老实实说出来吧!就凭你也想在我面前玩花样,简直是孔夫子门前卖百家姓。”胡药师脸色都变了,急得更说不出话来。

  苏樱柔声道:“有话好说,你何必对人家这么凶呢?”

  小鱼儿叫了起来,道:“你还说我凶,这小子若是没有做亏心事,怎么怕成这副样子,我看他说不定已将人家那位大姑娘给卖了。”

  胡药师苦着脸道:“她……她只叫我来将两位拖住片刻,究竟是什么事,我也不知道。”

  小鱼儿瞪大了眼睛,道:“是她叫你来将我们拖住的?”

  胡药师道:“不错。”

  小鱼儿又怒道:“放屁,我不相信,你和铁萍姑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为什么要听她的话。”

  苏樱眨着眼道:“你怎知道他们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说不定他们……”

  小鱼儿忽又大声道:“那么,她为什么要叫他来拖住我们呢?她想瞒着我们干什么?”

  苏樱咬着嘴唇,缓缓道:“你想,她会不会和李大叔有什么关系?”

  小鱼儿道:“他们又会有什么关系?”

  苏樱道:“李大叔以前的夫人,不也是姓铁么?”

  小鱼儿心头一跳,忽然想起以前铁萍姑只要一听到“恶人谷”,一听到“李大嘴”这名字,神情就立刻改变了。他又想起铁萍姑曾经向他探问过“恶人谷”的途径,似乎想到恶人谷去。她到恶人谷莫非就是为了去找李大嘴?想到这里,小鱼儿什么话都不再说,跳起来就往院子里跑,还未跑到门外,已听到一阵啜泣声自他们那屋子里传了出来。

  小鱼儿一听就知道这赫然正是铁萍姑的哭声。他立刻冲了进去,只见李大嘴木然坐在椅子上,满面都是凄惨痛苦之色,铁萍姑却已哭倒在他身旁,手里还握着把尖刀,只不过此时她手指已松开,刀已几乎掉落在她手边。

  小鱼儿怔住了,失声道:“这是怎么回事?铁姑娘你难道认得李大叔么?”

  铁萍姑已泣不成声,李大嘴惨笑道:“她认得我的时候,你只怕还未出生哩。”

  小鱼儿讶然道:“哦?难道她是……是……”他望了望李大嘴,又望了望铁萍姑,下面的话实在说不出来,因为说出来后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

  李大嘴却长长叹息了一声,黯然道:“她就是我的女儿。”

  小鱼儿这才真的呆住了。

  他本想问:“你不是已将自己的女儿和老婆一起吃了么?”但此时此刻,他又怎么能说得出这种话来。

  李大嘴却已看出他的心意,叹道:“普天之下,都以为李大嘴已将自己的老婆和女儿一起吃了,二十年来,我也从未否认。直到今天……

  唉,今天我已不能不将此事的真相说出来,否则我只怕连做鬼都不甘心。”

  他语声中竟充满了悲愤之意,像在承受着很大的冤屈,忍受着满心的悲苦,苏樱悄悄掩上了门,送了杯茶去。

  李大嘴道:“铁老英雄爱才如命,将他女儿嫁给了我,希望我能从此洗心革面。我也一直都很感激他老人家的好意,可是……可是……”

  他咬了咬牙,接着道:“可是她女儿却对我恨之入骨,认为我辱没了她,竟在暗中和她的师弟有了不清不白的关系。我知道了这件事后,心里自然是又恨又恼,但念在铁老英雄对我的恩情,我还希望她能从此改过,只要他们不再暗中做那苟且之事,我也不愿将他们这种见不得人的丑事宣扬出去。”

  他嘴角的肌肉不住颤抖,咬紧了牙齿,接着道:“谁知她非但不听我的良言,反而骂我是个活乌龟,叫我莫要管她的事。我一怒之下,才置她于死地,又将她活活煮来吃了,以泄我心头之恨!”

  苏樱动容道:“此事既有这么段曲折,你老人家为什么一直不肯说出来呢?”

  李大嘴道:“这一来是因为我顾念铁老英雄的面子,不忍令他丢脸伤心。二来也是为了我自己的面子。”他惨然一笑,接道:“你们想,江湖中人若知道李大嘴的老婆偷人,我怎么还混得下去?我宁可被人恨之入骨,我也不能让人耻笑于我。”

  苏樱垂下头,亦自黯然无语,只因她很了解李大嘴这种人的心情,也很同情他的遭遇。

  李大嘴道:“我杀了她后,也自知江湖中已无我容身之处,铁无双必定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所以我只好连夜进入恶人谷,可是……”

  他瞧了铁萍姑一眼,黯然道:“可是我却不愿叫我的女儿在那种地方长大成人,所以我就将她交托给别人,我只希望她能平平安安地长大,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

  小鱼儿忍不住问道:“你将她交托给谁了?”

  李大嘴恨恨道:“我本以为那人是我的朋友,谁知……唉,我这种人是永远没有朋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