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三人眼望远处城中,飞琼大桥下剑拔弩张的战局,口中却各蕴玄机。宫涤尘自然看出了泰亲王以暗杀的方式逼明将军出手,让自己亲眼目睹后,转告蒙泊大国师,乃是希望蒙泊大国师能借此瞧出明将军武功的弱点,伺机入京挑战明将军。若能借助蒙泊大国师的力量以武功击败明将军,才是对这个朝中最大政敌最痛烈的打击。而他方才之所以提到凌霄公子何其狂与兼葭掌门骆清幽,却是从侧面提醒泰亲王,目前最想与明将军一战的人乃是暗器王林青,与其让远在吐蕃的蒙泊大国师搅入中原,倒不若寻暗器王参与其事。而泰亲王自是深知暗器王的桀骜不驯、又曾长驻京师的种种,担忧即便助林青击败了明将军,只怕亦无力控制,反而又多出一个可怕的“政敌”,是以才舍近求远,找上了决不甘心蛰伏西域的蒙泊大国师。

此刻,飞琼大桥上忽起一阵疾风,辇顶旌旗飘扬,一朵浓墨的乌云由东方移来,遮在京城上空,大有风雨欲来之势。而明将军一直默立不动的身影就像随着这风飘动了起来。

高德言干咳一声:“宫先生可要着仔细了,我虽在京师近十年,却还从未见过明将军出手。”

“高神捕尽心,我现在只希望这一场价值六十万两的盛宴不要让人失望才好。”宫涤尘望着远处明将军缓缓前行的身影,悠然道,“看来明将军已想清楚了今晚遇上的一切与他人无关,不过是一场适逢其会的狙杀而已!”泰亲王与高德言对望一眼,一齐不自然地轻笑起来。

宫涤尘问道:“高神捕可打探到刺客是什么人?

高德言望一眼泰亲王,待泰亲王不动声色地略略点头后方才回答道:“乃是江湖上名为‘春花秋月何时了’的杀手组织。”

泰亲王奇道:“这个杀手组织的名字倒风雅,却不知是何来历?”

宫涤尘将高德言的神情看在眼里,心知泰亲王明知故问,微笑道:“千岁可能对武林人物并不熟悉,像这等杀手组织名字虽然风稚,做的却都是些残忍至极的事情。”

高德言恭谨道:“‘春花秋月何时了’乃是近年来风头最劲的杀手组织,出手十九次无一失手,被害者身份各异,既有武功极高的帮派掌门、江湖隐士、镖局武师、绿林豪杰,亦有贪赃枉法的朝廷官员、鱼肉百姓的乡绅恶霸,行凶手法各异。经刑部细查,其组织中一共有五人,分别是袁采春、穆观花、上官仲秋、郑落月与了了大师,每一次刺杀行动无论对手强弱,皆是五人合力出击…”

宫涤尘叹道:“袁采春的雁翎刀、穆观花的铁流星、上官仲秋的亮银枪、郑落月的暗器各擅胜场,虽然每个人的武功皆算不上江湖一流,但这四人合在一起,再加上了了大师的谋略策划,便组成了一个令人头疼的超级杀手组织。只可惜他们对上的是明将军,从今日起恐怕将在江湖上除名了…”他言下之意,仿佛已认定今日刺杀之局必败无疑。

高德言动容道:“想不到宫先生对中原武林人物亦如此熟悉。”

宫涤尘谦然一笑,住口不语。明将军称霸江湖近二十年,虽远在儿里外,却令每个人的心中都感觉到一种莫名的紧张,所以才不停用言语来缓解那份沉重的压力。宫涤尘无意间露出锋芒,心头略生悔意。

泰亲王从望远镜中遥视明将军沉稳如山的身影:“他为何走得如此缓慢?”

高德言手心沁出汗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春花秋月何时了’毕竟是江湖上超一流的杀手组织,纵然是天下第一高手,亦不敢大意吧。”

眼见明将军已越过亭边一棵百年古树。

泰亲王突然问道:“刚才宫先生不是说那树顶上藏有杀手么,为何不见异动?”

宫涤尘轻声道:“作为一名杀手,未必需要武功高明,杀人靠的是拿捏时机,乘隙一击必中,若找不到好的机会宁可隐忍不发。何况明将军走得虽慢,全身却不见丝毫破绽,对方自不敢贸然出招,以免徒劳无功,反被明将军所趁。”

高德言喃喃道:“以明将军之能,必定早已觉察到隐伏之人,他为何不先发制人?”

宫涤尘不答,深吸一口气,暗运起“虚空大法”,全部精神都集中在数里外的飞琼大桥上。“虚空大法”乃是吐蕃黄教秘传的佛门无仁玄功,讲究识因辨果,共分“幕密”、“疏影”、“觅空”、“陵虚”四重境界,修习者若无强大的精神力,终其一生仅“幕密”而止。蒙泊十七年前修至“觅空”,已被吐蕃敬为天人,拜为大国师,而宫涤尘出身武学世家,自幼天赋异禀,虽师从蒙泊不过九年,却是他门下唯一能将“虚空大法”练至“疏影”之境者。

此刻宫涤尘与明将军虽相隔数里,刹那间却似与桥头上的明将军产生了一丝难以言述的感应,对方的一举一动、微妙的心理变化都感同身受。

他喉间突然透出一道冷峻的声音:“自然要等到对方全体发动后,才一举破之,这方是天下第一高手的气度!”

泰亲王与高德言不知功涤尘正运起“虚空大法”,听他这句话不但语音变得低沉,更有一种威凌天下的豪气,大违平时低调谦和的个性。他俩互视一眼,微觉惊诧。

泰亲王问道:“何处方是刺客最佳的出手时机?”这句话本应是高德言回答,但他却不知不觉被宫涤尘的气势所慑,眼望宫涤尘,想听听他的意见。

宫涤尘沉声吐出儿个字:“第二个桥洞黄旗处!”

飞琼大桥共有五孔,第三个桥洞正处于大桥正中,那艘行船亦正停于桥洞中。此处不但风势最大,急湍的水流声亦掩盖了一切响动,那一方八尺宽的黄旗横卷而过,犹如一条在桥面上起伏不休的黄龙。

明将军步伐虽慢,再踏出五步便将行至第三桥洞的黄旗处。三人不由皆在心底默算:五、四、三、二…这一场杀局虽在数里外,却比亲身经历更令人心底紧张。

明将军踏出最后一步,黄色大旗蓦然中裂,一道迅疾的刀光从黄旗中飚出,直劈向明将军后颈。这一刀平实无奇,没有任何花巧,既无风雷之势,亦无炫目之光,但无论角度、力量、准确皆是妙到毫巅。更是窥准了黄旗遮掩明将军视线的那一瞬稍纵即逝的时机!刀光虽不明亮,但在三位观战者的心中,却灿然如日。

与此同时,桥下行船中一条黑影旋转冲天而起:人尚在半空中,已有无数暗器向桥上的明将军射去。那暗器又细又密,在灯火掩映下散发着诡异的黑光,乍看去就似从桥底砰然绽开了一朵死亡之花。

明将军仍是不疾不徐地走着,对那刀光与暗器视若不见,而更令人惊讶的是,看似必中的刀光与暗器全都落在他身后,刀劈在一柄由桥底船中发出、透桥而上的银枪枪尖上,暗器则全然击向空处。明将军意态从容,头也未回一下,仿佛面对的不是精妙的杀局,而是一场早早排练好的演习罢了。

泰亲王与高德言齐齐发出一声抑不住的低呼,浑然不解。宫涤尘却是全身一震:只有他看出了在刺客出手的一刹那,明将军的步伐节奏蓦然改变,一掠而过最危险的地方,所以方有如此局面。可怕的不是明将军的行动快捷,而是他竟能提前判断对方的行动,在刺客已然出手无法变招的瞬间方才改变步频。试问若换上自己在桥上,或出招抵挡,或闪避腾挪,却万万不能如明将军这般不露声色地将刺客天衣无缝的行动化于无形。方才那电光石火的一刻,行动稍迟一步不免陷人包围,而稍早一隙却又令对方未出手前留有余力变招,这种集料敌先机与后发制人于一体的武功,莫非就是名动天下的“流转神功”?

桥头积云亭与桥尾叠翠亭上的四名守卫大呼“有刺客”,两人执短刀厚盾,两人执长枪,由桥两端往桥中会合。而明将军手下那八名护卫却仍是纹丝不动,亦不见丝毫惊慌失态,瞧来事前曾得到过明将军的命令。

“春花秋月何时了”见惯各种场面,一招受挫并不气馁,反而激起他们的凶性。袁采春一刀落空,弹身高跃人半空,雁翎刀映着月华,撩起一道弧线,追袭明将军背影;旋身而上的郑落月足尖点在桥栏上,身法由冲天之势改为沿桥横掠,数十道暗器再度如雨洒下;而那使枪的上官仲秋本是算准了明将军的步伐,一枪透桥欲钉在明将军足尖上,不料十拿九稳的一枪刺空,长枪亦不收回,顺桥面横移,木屑纷飞中桥面上现出一道数丈长的枪痕,如一条张牙舞爪的青白色巨龙,直追明将军脚步而去…

最先袭来的是郑落月的暗器。悠悠前行的明将军骤然驻足,双掌抬于胸前,吐气开声,左右手如抱球般各画出半个圆弧。刹那间,明将军两只手掌宛似化成了千手千掌,组成一个圆圈,那无数袭来的暗器被他掌力所引,在空中微微一滞,尽皆改变方向聚在他胸前只尺之内,却不落地,而是化为一团不停旋转的黑光,场面诡异至极。

明将军低喝一声,右掌牵、左掌引,他的掌力中似含有极其强大的粘力,那团暗器如一条黑带般蓦然飞出,直撞向袁采春面门。袁采春大叫一声,他处于空中根本无法闪避,雁翎刀徒劳地磕飞了几枚暗器,身上顿时被无数暗器钉满,如断线风筝般直坠入桥下。

峰顶三人瞧得目瞪口呆,只怕从古至今,亦从没人能以如此方式收发这许多的暗器。宫涤尘虽知明将军乃是借取郑落月发射暗器之力,但那些暗器或直射、或斜击,明将军竟能在刹那间将所有力道皆化为己用,其应变之迅速、施力之巧妙皆可谓是惊世骇俗,莫说自己万万做不到,纵是师父蒙泊国师与誉满天下的暗器王林青亲至,怕也不过如此!

说时迟那时快,上官仲秋的银枪已至明将军脚底。明将军右足飞踢,看似闲庭信步,整个飞琼大桥却因这一脚而微微震动了一下。原本无坚不摧的银枪霎时倒蹿回桥底,一条银线犹如电光般由明将军脚底弹射而出,却是明将军一足踢断银枪的枪头,反射向郑落月。

郑落月方才全力发出七八十枚暗器,却尽被明将军变戏法般收人怀中射杀袁采春,心惊胆战之余,忽见银光急速袭来,尚不及决定应用何方法去接那暗器,银枪枪头已瞬间穿颅而过!

与此同时,桥底一条似直的黑影斜斜落入水中,原来是上官仲秋受不起明将军那一脚的反震之力,竟被银枪由头顶至会阴笔直穿透。他的身体尚在半空,全身已似开了无数小洞般迸出万千条血雨,盖因刀下枪上附有明将军霸道至极的内力,将他全身经脉尽数炸开,江水顿时染为一片血红。

※※※

泰亲王与高德言皆面色大变,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们虽然对此局面早有预想,但亦料不到明将军的武功竟然霸道如斯,仅仅一个照面间三名杀手尽皆送命!

凝秀峰顶一时静闻针落,隔了良久,唯有宫涤尘低低一声长叹:“流转神功威凌天下,果是名不虚传!”

泰亲王勉强保持镇静:“‘春花秋月何时了’一共五人,剩下两人为何还不出手?”

高德言颤声道:“叠翠亭两名守卫中右边那人步伐故作虚浮,分明隐瞒了武功。应该是杀手所扮。而积云亭树顶那名杀手尚未有所行动,想必也会配合再度出手。”

宫涤尘眼望战局,沉声道:“叠翠亭那名守卫是了了大师所扮,积云亭边树顶上那名杀手想必是擅使流星的穆观花,但其人心志已散,并不足虑。”

高德言奇道:“刺客尚未出手,宫先生何以如此肯定他二人的身份?”

宫涤尘淡然道:“因为我闻到了了大师身上的一股死气。”泰亲王半信半疑,惑然望了宫涤尘一眼。心中奇怪宫涤尘隔了数里之远,却何以能瞧出对方心志涣散,又闻到什么死气,莫非是危言耸听?他却不知,虚空大法最擅察知对方心态变化,感应到穆观花战志涣散,不过是牛刀小试而已。

“听说了了大师来自苗疆身怀异能,极精易容与下毒之术…”高德言微一皱眉,“不过既然连宫先生都可看破他的易容,明将军必然亦能察觉,他有所防范下,了了大师岂不是自投罗网?”

宫涤尘心中早有此疑问,眼望飞琼大桥,静观其变。

※※※

叠翠亭与积云亭四名守卫这时才奔到明将军身边,皆翻身拜倒请罪。

明将军目光炯炯,看着那原本被鲜血染红的江水渐渐转淡,轻轻挥手令四人起身。叠翠亭两名守卫中一人忽长身而起,大叫一声,手中短刀直刺明将军胸膛!与此同时,一团黑光从积云亭边那棵大树顶上射来,撞向明将军的后心,正是穆观花的铁流星。

泰亲王与高德言皆不暗叹一声,看“春花秋月何时了”的前三人出招气势凌厉,而剩余两人显是锐气已尽,这一刀一锤虽是配合得天衣无缝,却如何可伤得了天下第一高手?只有宫涤尘面色不变,料想刺客必定另有奇招。

明将军果然对那执刀守卫一早有防范,待短刀近身二寸时猛然侧身,不但避过短刀锋芒,亦令击往后心的流星锤收势不及,直向执刀者撞去…

那使流星锤的穆观花眼见将伤及同伴,却不收力,砰的一声,流星锤轰然击在执刀守卫的前胸上,那执刀守卫结结实实中一锤,全身蓦然一震,竟如木偶般四分五裂,黑红色的血雾四溅,旁边一名积云辛守卫正欲上前替明将军挡招,一时闪避不及,被那血雾沾上,顿时捂面惨叫,声如夜狼长嚎,令人闻之心惊!

这一下变生不测,连明将军亦未想到“春花秋月何时了”竟会以身体为武器。那团血雾中显是蕴有巨毒,沾染不得。明将军右手闪电般探出,食中二指横剪在流星锤银链上,银链应指而断。同时他足尖点地,双手提着余下的两名守卫往后疾退。

另一名翠亭守卫被明将军提在右手中,此刻,忽转过脸来面朝明将军诡异地一笑。随着这一笑,竟有一股青气从他口中喷出,如蛇信般舔向明将军面门。

原来,方才那名守卫执刀攻击明将军不过是疑兵之计,此人方是真正的了了大师,这一口毒气,才是“春花秋月何时了”的真正杀招!此刻明将军的双手各提一人,根本不及格挡,加之相距如此之近,面门霎时已被那股青气罩住!

眼见明将军已避无可避,他却蓦然启唇开口,大喝一声“咄!”一道气箭发出,将那股青气尽数迫入了了大师口中,同时右手疾抛,将了了大师远远掷了出去。

了了大师惨叫一声,人在半空已是鲜血狂喷,鲜血方一出口,已尽化为黑色…他虽一生浸淫于毒物之中,但明将军那一口纯阳真气何等霸道,不但将那一股巨毒的青气尽数反迫入他腹中,更将他五脏六腑全都震得粉碎,纵是没有那一股倒入腹中的毒气,亦难以活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