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云亭边树顶上的穆观花眼见四名同伙尽皆丧命,心魂俱裂,他不敢往明将军所在的方向逃窜,反朝紫禁城中掠去。谁知身形方从树间现出,明将军八名护卫中的最末一人忽然弹身而起后发先至,在半空中迎住穆观花,两人乍合即分,穆观花一声惨叫落在地上,而那人双手箕张如虎爪,竟拎着一条血淋淋的胳膊!原来在那空中交会的一刹,穆观花的右臂已被此人硬生生撕了下来。几名护卫立刻上前,将昏死过去的穆观花缚牢。

峰顶三人看得真切,高德言脸色大变,低呼一声:“鬼失惊!”

众人都没想到,名慑黑白两道的绝顶杀手鬼失惊竟化身为明将军的护卫。明将军于瞬息间击毙四名杀手之举固然令人动容,但相较之下,鬼失凉出手之狠辣更是令人瞠目结舌。

泰亲王勉强按住心头震惊,对宫涤尘呵呵一笑:“看到飞琼桥上的这一幕,不知宫先生有何收获?

泰亲王问道:“那驱尸之术是怎么回事?‘青天重睹’又是什么?”

高德言解释道:“所谓驱尸之术乃是苗疆秘传的一种邪功,施术者并非是令死者还阳,而是先给被害者服用药物,令其全身呼吸顿绝,不饮不食,与死尸无异,更兼力大无比,功力暴涨,并且只听从驱尸者的命令。此法极为歹毒,为武林中人所不齿,刚才那鬓翠亭守卫想必已被了了大师以药物控制,不但故意暴露破绽以吸引明将军的注意,更以碎尸毒血相攻…”他说到此处,念及当时诡异莫名的情形,心头不寒而栗。

泰亲王啧啧而叹:“如此异术若能用于两军对垒,岂不是所向披靡。”

宫涤尘漠然道:“此法先伤己再害人,若是千岁舍得麾下子弟的性命,自可成就一支征战无敌之师。”

泰亲王脸上一红。高德言连忙转开话题:“至于那‘青天重睹’之气,我却知之不详,还请宫先生解释一二。”

宫涤尘道:“驱尸之术残忍歹毒,被害者虽受控制,但冤魂不散,极易反噬施术者。而驱尸之术的最高境界便是将这无数冤气化为己用,名为‘青天重睹’。此气极难修炼,一旦大成,可谓是见神杀神,遇佛杀佛。当时的情形下,明将军只要内力再稍差半分,必然难逃此劫!”他轻轻一叹,续道,“看似明将军胜得轻松,其实亦仅高一线而已。若是早知‘春花秋月何时了’有如此惊人的实力,鬼失惊必不会在最后时刻才出手。”

泰亲王闻言精神一振:“看来宫先生已瞧出明将军武功的弱点了?”

宫涤尘摇摇头:“流转神功名动天下,涤尘何敢妄言其强弱。不过我必会将这一战的情形原原本本告诉国师,以国师的无上智慧,或有所悟。”

泰亲王点头大笑:“宫先生能如此说,可知本王这份大礼果然没有送错人。本王明日便入宫面圣,吐蕃求粮之事绝无问题。不知宫先生打算几时回吐蕃?”

宫涤尘微笑道:“涤尘在京师还有一些杂务,尚要耽搁十余日。”

泰亲王奇道:“不知宫先生有何事要办,若需要本王协助,尽可开口。”

“不劳千岁费心。”宫涤尘欠身道:“不过是些区区小事,涤尘自可处理。”

泰亲王淡淡“哦”了一声,面露不快。他见宫涤尘见识高明,本有心收买,不料却被对方婉拒,显然对堂堂亲王的恩威齐施并未放在心上。

高德言转转眼珠:“听宫先生之言,此战明将军仅是险胜而已。而那鬼失惊与虫大师更在‘春花秋月何时了’之上,若是由他们暗中出手行刺明将军,可有胜算?”

宫涤尘心中暗忖:若非有泰亲王的授意,高德言何敢问出此言?看来京师几大派系果然已势成水火。他注意到高德言提到虫大师时神情稍有蹊跷,却也未放在心上,昂然答道:“鬼失惊与虫大师虽被誉为近百年来不世出的天才杀手,却绝非完美无缺,亦有各自的弱点。何况杀手行刺,天时、地利皆会增加许多不可预知的变数,涤尘不敢断言。”

高德言略一思索,拱手道:“却不知在宫先生眼中,鬼失惊与虫大师有何破绽?”不知不觉他已对这个莫测高深、出语隐含深意的年轻人暗生佩服之感,态度上亦是十分恭敬。

宫涤尘淡淡一笑:“那无非是涤尘个人的一些看法,说出来贻笑大方,不提也罢。”

高德言听宫涤尘卖个关子,虽是心痒难耐,但宫涤尘乃是吐蕃使者,难以如审犯人般追问个水落石出,只好悻悻作罢。

宫涤尘对泰亲王深施一礼:“时辰不早,涤尘告辞。多谢千岁大礼。”说完不待回答,转身飘然而去。

※※※

待宫涤尘的身影消失在山道中后,泰亲王沉声问道:“穆观花被将军府擒下,会否有什么后患?”

高德言恭声道:“属下早已安排了左飞霆等人在附近,一旦刺客失手,便由刑部之名押解犯人。但…但就怕明将军并不买刑部的面子。”他口中的左飞霆亦是刑部五大名捕之一。

见泰亲王面色似乎不善,高德言小心翼翼地问道:“如果将军府不肯放人,是否需要…”他说着,举手做了个刀劈的姿式。

泰亲王沉声道:“纵然明将军知晓其中内情,也不敢把本王如何。何况此事如此机密,应该不会有任何破绽,将军府的内应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暴露。”

他目光炯炯盯住高德言,冷哼一声,“不过本王却不明白,鬼失惊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他这一问极为关键,要知鬼失惊身为将军府内仅次于明将军与水知寒的第三号人物,出现在明将军的护卫实在太过不合情理,除非是今日的刺杀之局早已被明将军知悉。

高德言脸现尴尬,显然无法回答。泰亲王阴沉一笑,忽望着天边一轮弦月叹道:“今晚的月色真好啊!”

高德言本以为泰亲王必会严词相责,不料泰亲王却忽然顾左右而言他,似已揭过此事。他虽在刑部任职,却早已是泰亲王心腹,深知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亲王城府是何等之深,如果自己出了什么差错,只怕再难见到明晚的月亮了,他想到这里,一道冷汗已顺着脊背涔涔流下。

泰亲王却是呵呵一笑,眼睛眯成一条细线:“你可知本王为何会有心情赏月么?”高德言小心答道:“属下不敢妄猜千岁所想。”

泰亲王轻声道:“看到刚才那人,再看到这弯月儿,本王忽觉得两者间竟是如此的相似…”

高德言把握不住泰亲王的心意:“千岁是说明将军?”

泰亲王哈哈大笑,反问道:“你觉得明宗越像那纤秀明净的月儿么?”

高德言恍然有悟,回想起宫涤尘看似纤细城弱的身形、洁净不染一尘的衣饰、清雅素淡的谈吐,倒觉得泰亲王这个比喻颇为恰当:“宫涤尘此人莫测高深,属下以前却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如此藏敛锋恐其有所图谋。”

泰亲王点点头:“你回去后动用刑部的一切力量,务要查出宫涤尘的来龙去脉。”他手抚长须,喃喃道,“如此人物,若不能为本王所用,岂不是天大憾事…”

高德言垂首道:“千岁放心,德言必不辱使命。”他熟悉泰亲王的行事风格,猜想其语中含意:若是宫涤尘不肯为泰亲王所用,只怕定被他所不容。

泰亲王冷冷一笑:“你退下吧。记住一切皆要在暗中行事,莫要让他有所察觉。”高德言依言拜退。

“在未见到蒙泊国师之前,本王对这个人很有兴趣。”泰亲王望天穹,自言自语般又将最后几个字重复了一遍:“很有兴趣!”那半开半阖的眼光中,似燃起了一星火花。

※※※

方才这一场打斗已将飞琼大桥附近的许多民众引了过来,众人见是当朝重臣明大将军,皆在远处窃窃私语,不敢靠前围观。明将军缓步走下飞琼大桥,神情似倦似怠,若有所思,那七名护卫在鬼失惊的命令下将浑身鲜血昏迷不醒的穆观花放入车辇中,在明将军十余步后跟随。

明将军忽然停步,目光投射在街道斜方几条黑影身上。

一人越众而出,上前对明将军行礼:“刑部左飞霆见过明将军。”这左飞霆身长骨健,面相素净,约摸二十七八,在刑部五大名捕中排名第四。

明将军微笑道:“左神捕是来捉拿刺客的吧?”左飞霆闻言微微一愣,他本是奉命将刺客带回刑部审问的,但面对明将军的威严,正寻思应该如何开口索要刺客,想不到明将军竟先发制人,亦听不出其言辞中是否有嘲讽刑部事后争功之意,一时语塞。

明将军一挥手:“五名刺客四人被当场格毙,余下一人重伤被擒,现正了车辇中,请左神捕去拿人吧。”他说罢侧身让路。

左飞霆心中想好的许多说辞全然派不上用场,期期艾艾地谢过明将军,正要上前,忽又听明将军冷声道:“现场并未凌乱,左神捕可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定要查出到底是何人敢大胆行刺本将军。”

左飞霆来刑部不过两三年的光景,但对将军府于泰亲王之间的种种明争暗斗早有所闻。虽然他并非泰亲王的心腹,不知这场行刺的幕后情形,但从高德言嘱咐自己的言语中亦可致猜出一些端倪,只好含糊应承道:“将军尽可放心,卑职必会全力查出幕后主使者。”

一名明将军护卫上前禀报道:“刺客口中暗藏毒丸,现已被取出。”

明将军微微一笑,盯着左飞霆:“左神捕听明白了么?”

左飞霆如何不知明将军言外之意,躬身道:“卑职必会小心看管,决不容刺客畏罪自尽。”

明将军淡淡一笑,不再理会左飞霆,大步朝前走去。

左飞霆令手下将刺客擒回刑部,心中却是暗暗叫苦。明将军看似轻而易举地交出刺客,可三言两语间无疑已给了他极大的压力,非但迫得刑部势必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而且亦无法将刺客灭口。这个烫手山芋接在手中,只怕会令刑部总管洪修罗头疼数日。

※※※

一队铁骑从前方迎住明将军,为首一人四一十余岁年纪,面容清癯,颌下三缕长须迎风飘扬,貌似一位饱学儒士。马队尚在十余步外,中年人的淳厚声音已如有质之物般传来:“知寒来迟,请将军恕罪。”来人正是将军府的大总管位列邪派六大宗师之一的水知寒。

水知寒到了明将军面前,翻身下马,作势欲拜。明将军右手疾出,探往水知寒的腋下:“总管无须多礼。”只怕普天之下从没有任何一双手能如此接近水知寒的腋下要害!

水知寒微微一愕,不敢出手格档,任由明将军右手从胸前划过,顺势起身。在外人看来似是明将军扶起了水之寒,只有当局两人心头自明:水知寒起身之势与明将军抬起的右手配合得天衣无缝,自始自终明将军右手离水知寒的腋下都尚有一丝肉眼难辨的间隙,他的手,实际上连水知寒的衣衫亦没有碰到。

水知寒心头暗凛,明将军的右手虽没接触到他,但仍有一分虚扶之力沉凝不去。试想明将军若在方才骤然发难,他空有名震天下的寒浸掌,只怕亦没有半分把握能够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