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笑风将纸撕得极碎,这项工程甚为琐碎,需要极大的耐心,无论从正的字词还是背面的花纹入手,皆不得要领。小弦摆弄得头晕脑胀,近两个时辰也未见任何成效,大是气馁,只得放弃,将碎纸重新包好,思索是否应该去问问林青与骆清幽?

突然,他的房门猛地一响,容笑风一个箭步蹿了近来,一把抱住小弦大笑道:“天意啊天意,你这小家伙真是我的福星!”

小弦大吃一惊,还道自己的“监视行动”被容笑风发现,幸好刚刚将碎纸收好,不至于被他撞见。小弦脑中电闪,一时还未想到对策,容笑风己不由分说抱着他出门而去,日中犹道:“来来,容大叔给你看个好东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当下容笑风带着小弦出了白露院,径直往城外行去,小弦始觉不妥:“容大叔,我们去什么地方?”容笑风笑声不停:“大叔先不告诉你,好给你一个惊喜!”小弦越想越不对头,挣扎起来:“你若不说,我就不去,快放我下来,不然我就叫了…”

容笑风一愣,脚步慢步下来:“叔叔难道会害你不成?”小弦几乎冲口说出对容笑风的怀疑,幸好忍住,勉强问道:“有何话就直说好了,去城外做什么?”容笑风眨眨眼睛:“等一会儿你就明白了。”他不由小弦分说,加快脚步出了东城,不多时来到郊外一片山丘下的荒林中,远远望见一间破旧的小木屋,屋外还包裹了许多黑布,显得十分古怪。

踏入木屋,更是漆黑一片。小木屋本就无窗,此刻用黑布将接缝处严严实实地封起,一丝光线都不透。

小弦一路上忐忑不安,思虑万千:容笑风行动如此蹊跷,但又不像对自己意图不轨,实是猜不透他的用意。想到骆清幽的吩咐,也不便与他翻脸,强忍着不作声。等来到这黑沉沉的小木屋中,小弦再也忍不住,大声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容笑风似乎并未察觉小弦语意不善,放下小弦,擦着火石,在屋中点起了一堆火。小弦这才注意到屋中央放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大木箱,木箱上亦用黑布遮盖,不知里面放着什么东西。但随着火光一起,木箱陡然一晃,里面发出了一声诡异的鸟鸣,凄楚尖利,仿佛是垂泣的呜咽,又仿佛是傲然的威胁。

“这是什么?”小弦心中大奇。容笑风脸上笑容不在,反而十分肃穆,带着一丝虔诚缓缓揭开黑布,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木箱里是一只小小的鹰儿,看起来是才出生不久,仅如鸽子般大小。

小弦这才明白过来,大觉兴奋,拍手叫道:“容大叔果然没有骗我,这么快就送我只小鹰儿。”容笑风一愣:“这,这只鹰儿可不能给你。”

小弦扁扁嘴:“难道容大叔说话不算?”“小弦不要生气,容大叔岂会骗你。”容笑风神情略显尴尬,“不过这等神物极有灵性,认人为主皆需要一份机缘,或许它看你合意,认你做主人也说不定。”

小弦听到“神物”两字,恍然大悟:“难道这一只就是…小雷鹰?”

容笑风点点头,目光直直盯在鹰儿身上,神情兴奋,语气却是一种强自压抑的镇定:“昨日才对你说起鹰帝之事,想不到今天就得到了这宝贝。”

容笑风深悉雷鹰性烈异常,动辄以死相逼,极难驯服,他前番令那只小雷鹰不屈而亡,心头极是遗憾,这次说什么也不愿重蹈覆辙,却没有一丝把握。所以才特意叫上小弦,倒未必舍得把雷鹰送给小弦,唯希望他能在关键时刻提醒自己一声,不要又害得小雷鹰送命。

小弦这才放下满腔心事,走上几步细细察着。却见这小雷鹰虽亦是尖喙利爪,却实在太小,羽毛稀疏,脚软无力,半卧在箱中簌簌发抖。远不似印象中的鹰儿个大体雄,实在是着不出半点“帝王”之相。

小弦从容笑风口中知道“雷鹰”之名,它既有鹰中帝王之称,想必极是威武,谁知却是这个窝囊样子,大失所望,不由摇头苦笑。细细看去,发觉唯一不同的,只是那小鹰儿虽然十分虚弱,好像站都站不起来,小小的头颅却始终高昂,鹰眼中反映着火光,显得血红而凄厉。

容笑风瞧出了小弦的不屑,正色道:“你可不要看不起它。世间任何一位大英雄才出生时亦不过是懦弱可欺的模样,良材美质若无雕凿皆不成器,只要经过我一两年的训练,它必可成为鹰中神品。”

小弦一想也是道理,自己最佩服的暗器王林青小时候不也流浪江湖,做了马戏班中的学徒?他又记起容笑风说过上一只小雷鹰不屈而死的故事,连忙问道:“它已经认容大叔做主人了么?”容笑风微笑答道:“我今日才得了它,哪会立刻认主人。我本还怕带它回白露院吵了骆门主的清静,恰好找到了这得天独厚的小木屋,这几日便专心在此伺弄它。”

事实上连容笑风都不知道,他无意找到的这间看似破旧的木屋,正是昨晚林青与明将军相约之所。

小弦看着那只瘦弱堪怜的小鹰儿,不知容笑风要如何令它认主,莫非是用什么法子折磨它。他有些好奇、有些不忍,想去抚摸它的羽翼,又记起昨日被小鹞攻击之事,不敢轻易乱动,随口问道:“原来这就是黑山送给你的大礼,他与你很有交情么?”容笑风不自然地一笑:“这是那名叫秦枫的商人所赠,只因他有求于我,所以才送上这份大礼。”

原来这秦枫本是塞外往来京师行商的胡人,通过黑山与容笑风相识。碍于面子,黑山并未提容笑风被将军府软禁之事,反令秦枫以为容笑风是将军府要人,不免巴结一番,以便在京中行事。他听容笑风说及养鹰之事,便特意留了心,终于高价购得这只才出生半月的小雷鹰相送。

小弦兴致勃勃地望着小雷鹰。小鹰儿似乎十分疲乏,卧在木箱中不动不闹,只是用一副拒人千里的神态冷冷望着他。

容笑风显然早将一切准备妥当,先在小屋中央离火堆五步远的地方钉下一根铁柱,上面拴着一条尺余长的铁链,又取来清水、鲜肉等物分别放在两只大碗里,再给火堆添些柴禾,令火势更旺。这才从木箱中取出小雷鹰,用铁环缚牢,绑在那铁链上。

小雷鹰大概是经过由塞外至京师的长途运送,精神萎靡,方才半卧在木箱中,直到容笑风抓起,它才凄声低啸,又以尖喙相啄,奈何容笑风武功高强,手劲又大,根本挣扎不得。

小弦呆呆望着容笑风把拴着小雷鹰的铁链在铁柱上绑牢,浑如囚禁犯人一般,寻思难道这是精通拷问术的牢狱王黑山教的法子?忍不住插言道:“容大叔不是要让它认你做主人吗?这般折磨,只怕它只当你仇人。”

容笑风淡然一笑:“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要想成器,必得磨难。你不必多说,我自有道理。”想必他此刻的心情亦十分紧张,对小弦说话时的语气颇为严厉。

小弦只道这是训练鹰儿必经的步骤,虽是看得不忍,也不阻止容笑风。他拿起装满鲜肉的大碗走近小雷鹰,正要给它喂食,手中一空,碗已被容笑风劈手夺去。只听容笑风冷冷道:“小弦不要胡来,这般才出生不久的雷鹰十分难得,可万万不能功亏一篑。”

小弦不服,反驳道:“难道你要饿死它啊?”容笑风缓缓道:“饿是饿不死,却不能让它轻易吃到。”他用手指从碗中挑起一块血淋淋的肉,就着火光细看,口中还喃喃自语:“这肉还不够鲜嫩,须得找些小鸡小雀来…”

火光映照下,小弦忽觉容笑风那一张满是胡须的脸孔十分狞恶,不由打了个寒战。想起容笑风说起上一只雷鹰不饮不食、绝食而死的事,现在看来,说不定并非雷鹰绝食,而是容笑风故意所为。

容笑风将指尖凑近小雷鹰嘴边,将鲜血涂在它的喙边。小雷鹰闻到血腥味,振羽直立而起,周围火光雄雄,热浪袭来,渐渐躁动不已,抬首咕咕低叫几声,一双鹰眼盯着容笑风手中的鲜肉,闪过一丝锋芒。

容笑风将手中装肉的碗放于地上,又从怀中取出一壶酒,冷笑一声,就着酒壶饮下一大口酒,眼神亦如鹰目般锐利。蓦然容笑风喉中用劲,一口酒朝着火堆喷去,火光顿时大盛,激起三尺有余。

小雷鹰受惊,蓦然一声厉啸,纵身而起,朝那碗鲜肉扑去。扑至中途,铁链势尽,将它从空中拽扯下来…

容笑风连声大笑,神情却无比冰冷。或许在小雷鹰看来,这样的笑无疑是对它的讥讽,眼中野性更炽,再度朝那碗肉扑去,一只见铁柱微微一晃,铁链“当当”一阵乱响,小雷鹰的尖缘几乎已碰上了那只碗,终于还是无可奈何,差了一分。

容笑风发狂般大笑起来:“好好好,果然有鹰帝的资质。”他一面饮酒,一面不断用清水与血肉挑逗小雷鹰。小雷鹰被激得长啸怪叫不休,赌着气般不断朝那碗鲜肉扑击。一时只听小屋中大笑声、鹰鸣声、柴火的爆裂声、铁环相击声不绝入耳,间或还夹杂着小弦的惊呼,混合成奇异至极的声响。

小弦看小雷鹰暴躁不安,凶相毕露,再无起初软弱可怜的模样,不由略有些惊悸,转眼瞅见鹰腿已被铁链划开几道血痕,又泛起一丝同情,忍不住对容笑风道:“它可能饿了好久了,先给它吃一点吧,要么先喂些水…”容笑风不答,依旧故我,目光炯炯锁紧小雷鹰。似乎专注于与之对峙,对小弦的话充耳不闻。

听到小弦说话,小雷鹰转头朝小弦冷冷望来,怒目环睁,眼中流露出一份怨毒。小弦不由退了半步:“我可是帮你啊,莫要不知好歹。”回答他的,是小雷鹰再一次的扑击。

如此过了一炫香工夫,小雷鹰良久无功,终于停下鸣啸,喘息不定。小弦喜道:“大功告成了吗?”容笑风一叹:“为时尚早。你试着给它喂些水…”

小弦大着胆子拿起装着清水的碗,向小雷鹰递去,谁知身形才动,只听小雷鹰又是一声长啸,毛发皆张,气势汹汹地朝小弦扑来,幸好有铁链绑缚,未及近身已然力竭。小弦手中的水碗失手落下,被烤得炙热的地面上顿时冒起一层水汽。

小弦吓了一跳,连退几步。看小雷鹰激躁尤胜刚才,才知它根本未曾屈服,只是在积蓄力量,留待下一次扑击。又想自己本是一番好意,但这小家伙狂性大发下,根本不辨好坏,不由有些委屈。

小雷鹰越挣越烈,铁柱松了,容笑风便把碗拿得稍远一些,决不给小雷鹰任何吃到肉的机会。小雷鹰转而攻击铁链,啄得嘴破血出,依然不肯放弃,尖喙与铁链发出锈石磨刀似的声音,令人闻之心头战栗。小弦看着凶焰勃发的小雷鹰,再不觉得它可怜可欺,心中惧意暗生,又十分佩服它的硬朗,此刻方知“鹰帝”之名确实名符其实。

小雷鹰时而攻击,时而休憩,只要它稍有懈怠,容笑风便以食物挑逗,如此几度反复。小弦看着不忍,便替小雷鹰求情。却听容笑风道:“小弦你有所不知,训练鹰帝决不可草率。我故意将小屋遮光,又以火力烘烤,就是要令它在恶劣的环境下与我共处,增进彼此感情,加之这里在山野之外,可令它既保持一份警觉,不致神志失守,这其中的种种关键处,缺一不可。”

小弦听得迷惑不已,心道容笑风如此做法,只会惹来小雷鹰的愤恨,何来增进感情之效?

如此过了两三个时辰,已近傍晚,小弦热得满头大汗,肚子也咕咕作响。容笑风道:“小弦可还记得路,先回去吧,莫要让林兄着急。”按理说在这京师危机四伏的时候,容笑风本应亲自送小弦回白露院才是。但他实是太在意这小雷鹰,所以才出此言。

小弦意犹未尽:“容大叔何时回去?”容笑风饮一口酒:“这几日恐怕都得守着,若非如此,又怎能让它认我做主人?”小弦看那鹰儿毫无屈服之意,又较声问:“还要多久,它才会认容大叔做主人呢?”

容笑风哑声道:“我也不知何时是个尽头。这只雷鹰虽小,却似乎比上一只更是性烈,恐怕要数日后才可见分晓。我这几日也不回白露院了,你帮我照看一下小鹞,见到林兄与骆掌门时亦替我告罪。”他言罢席地坐下,轻轻喘息,看来这一场人鹰对峙,亦令他大感疲惫。

※※※

小弦记性极好,不曾迷路,不多时便回到白露院中。

林青正与骆清幽、何其狂在屋中商议。三人自然早就知道容笑风带小弦出去之事,只当他们去城中游玩,倒并未放在心上。此刻瞧见小弦独自归来,不免大是错愕。又听小弦口若悬河地说起容笑风在小木屋中训鹰之事,方才得知原委。

小弦滔滔不绝地讲了半天,却见林青与何其狂仅是随口应付一下,似乎并无多大兴趣,唯有骆清幽心细,只恐坏了小弦的兴致,啧啧称奇。

小弦懂事,注意到林青神情严肃,知道他必有要事相商,他本来还想清林青带自己再去小木屋中看鹰儿,此刻也不提了,强压念头,吃罢晚饭后便回房休息。又找出从容笑风屋中寻来的那些废纸拼凑,偶尔拼出一两个字,虽是依然毫无头绪,却已大受鼓励,又把纸背面的花纹熟记于心。直到林青与何其狂入房来催他睡觉。

小弦好胜,未拼好字条前也不对林青说明纸屑的来历。他躺在床上回想今日所见,忽觉得心中十分牵挂那只小雷鹰,不知它是否已认容笑风做了主人?便央林青第二天陪他去小屋中看鹰儿。林青听到小弦与容笑风相处融洽,倒是颇觉欢喜,尚不及答话,何其狂对小弦眨眨眼睛道:“你林叔叔与明将军大战在即,须得加紧练功,明早小弦自个儿去吧。”林青这几日确也顾不上小弦,不过目前的京师正处于风雨欲来前的平静,京师四派皆会约束手下,何况还有何其狂与容笑风暗中照应,小弦应该无事。

小弦见林青与何其狂神情郑重地低声说话,不再打扰两人。闭目修习骆清幽教给自己的呼吸心法,听着窗外的风声,想象着小雷鹰的模样,渐觉倦意袭来,迷迷糊糊犹梦见嘴边泣血的小雷鹰狂啄铁链不休,那一声声的尖唳似乎仍在耳边回荡。

※※※

小弦第二日一早醒来,屋中却已无半个人影,问起仆人,连骆清幽亦不在白露院中。

小弦先去容笑风屋内给那几只鹰鹞喂食,本还想趁机瞧瞧容笑风屋中有何秘密,却忽然想到那不饮不食的小雷鹰,十分挂念,索性打定主意今日好好陪它,便给林青留张字条,放于房中,又替容笑风带了些点心,独自出城去那小木屋中。一路上见到一些江湖汉子对自己指指点点,心知经过清秋院之宴后,自己也成了“小名人”,又觉得意又觉惭愧。

一路无事,来到小木屋中,却见容笑风满目血丝,面色憔悴,显然一夜未曾合眼。相较之下,那只小雷鹰虽是一日一夜不饮不食,反倒是精神不减,见到小弦入屋,又是跃起低啸,羽翼皆竖,尖喙伸缩。只是那啸声已带嘶哑,动作亦不如昨日敏捷。而在小雷鹰的脚下,泥土染上了斑驳的血迹,呈现出一种触目惊心的深褐色,从嘴角到羽毛上,亦有滴滴落落的血痕,殷红点点。

小弦惊道:“难道它一晚上都这样?”容笑风点点头,黯然不语。小雷鹰再度发狂,目标却已不是铁链,而是对着容笑风与小弦啸叫攻击,良久方歇。然后就是人与鹰之间长久的、无声的对视,鹰儿的目光中始终充满了仇视与怨怒。

小弦在路上本还想朝容笑风求情,给小雷鹰喂些食物与清水,看到这幕也不知从何说起。那小雷鹰无疑把自己也当作了容笑风的“帮凶”,只要有机会挣脱束缚,恐怕会毫不犹豫地啄瞎自己的眼睛。

忽然间,小弦心底涌上一种难以言说的悲哀:为什么一定要用这样的方式令它屈服?就只是因为人的力量比它大,使用的手段比它巧妙吗?弱肉强食果真是尘世间的定理吗?如果自己就是那只小小的鹰儿,面对强大数倍的“敌人”,在经过无数次无谓的反抗后,最后的结果是不是只有屈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