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沉吟良久:“将军想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明将军望定林青,一字一句道:“我希望在泰山绝顶上,林兄能告诉我!”

林青一震,心头涌起复杂的情绪,既有相知、亦有感激。

明将军续道:“京师局势虽乱,水知寒已足够应付。所以我故意借与林兄的决战离开京师数日,只不过是给京师三派一个机会。对于泰亲王来说,这是一个谋反的机会,而对于太子来说,这是一个彻底击溃泰亲王、稳固皇位的机会…以管平的谋略,只要我稍一点醒,就能看出其中关键,所以,他必须与我合作!”

听着明将军不动声色地说出泰亲王“谋反”之事,林青心头大生感叹。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明将军作为朝中重臣的手段与魄力,这一切当然早就在明将军的算计中,相形之下,林青宁可面对天下第一高手在泰山之顶生死决战,也不愿意在朝中被其权谋玩弄于股掌间!

表面上明将军与皇室争斗无关,将军府亦仅在京师中维持着势力的平衡,可事实上明将军才是真正操纵一切的人,若是这一次明与管平合谋,暗中却联合泰亲王,保准令太子一系一败涂地;反之,泰亲王此次恐怕亦难逃一劫!想到这里,林青不由长叹一声:“将军府的机会又是什么呢?”

明将军冷冷道:“我虽是朝臣,但看多了各种明争暗斗,最恨的就是那些幕后挑唆者。”说到这里,明将军眼中闪过一丝杀气,“林兄曾大败宁徊风于擒龙堡,想必也可猜出我想做什么了吧。”

林青恍然大悟:原来明将军想要对付的,竟然是御泠堂!

事实上就算泰亲王意图谋反也必是秘密进行,将军府难掌握到具体计划。而明将军既然能如此肯定地认定泰亲王必会在泰山之战时谋反,不问可知,泰亲王府中有一个关键人物是将军府的内应。而这个人,极有可能就是御泠堂的人,以御泠堂“枕戈乾坤”的宗旨,唯恐天下不乱,必会极力挑唆泰亲王谋反:只可惜泰亲王并不知御怜堂亦是要暗助明将军登基的天后遗臣,与明将军自然早有联系,泰亲王的一举一动,皆逃不过明将军的观察。但是,明将军又为何要对御泠堂开刀?难道就因为他不想夺取皇位,所以才反施辣手么?这似乎有些太过不合情理,抑或是御泠堂行事嚣张,终于惹起天下第一高手的反感?对于这诸多疑问,林青无从猜测,亦不想卷入这一场是非。

如果小弦对乱云公子的身份怀疑属实,那么这一次清秋院之宴极有可能是御泠堂的精心布置,目的就是挑起明将军与暗器王的决战,借机唆使泰亲王谋反。不过回想清秋院中的所见,似乎主事者并非乱云公子,而是那身为吐蕃国师的嫡传大弟子——宫涤尘,这个神秘的人物在其中到底扮演着什么角色呢?

明将军冷冷的语声打断了林青的思路:“以将军府的实力,斗垮泰亲王之余再想对付强敌,亦有些力不从心,所以四大家族的人也会陆续潜入京师相助,在这等一触即发的局面下,我实不愿再多生枝节,所以特意将实情告知林兄,尚请逍遥一派坐观虎斗,至少不要帮错了人。”他似乎稍有忌讳,话语中并未直接指出“御泠堂”的名字。

林青额首:“这一点将军大可放心,清…骆掌门决不会沾染其中,凌霄公子我亦会暗中相劝。”他加重语气补充道,“只要,将军所言无虚!”当林青几乎随口说出骆清幽的名字时,明将军眼中闪过一丝似揶揄、似感叹、似无奈的复杂神情。

“林兄尽可信任我。”明将军正色道,“我今日特意引林兄来此,不但要告诉林兄将军府与太子府的计划,还另有一句话相告。”

林青望向明将军坦然的目光:“将军请讲。”明将军吸一口气,缓缓道:“对于泰山绝顶之战,明宗越的期望之情决不在林兄之下!”

林青瞬间动容,手掌微动,几乎想一把握住明将军的手,终于强忍住。只是凝耳望着明将军刚毅的面容,良久,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能听到明兄此言,林青纵然战死于泰山绝顶,亦无憾了!”

两人四目交接,似撞出一团看不见的光华。

相比朋友之间,敌人的敬重更令人心怀跌宕!那是棋逢对手的快意、将遇良材的欣赏。人生一世,会有许多朋友,但真正的敌人,能够激起全身潜能、超越奋进的敌人,或许终生不遇!

明将军一向波平如镜的面容亦有些许感动,忽然解嘲般呵呵一笑:“你我此刻心神紊乱,何有半分高手的模样。若是历轻笙之流趁机搦战,只怕皆难逃一败。”林青傲然大笑:“若是历轻笙此刻前来,管教他当场败亡!”

“我果是说错了。”明将军拍额长叹,“流转神功出于道教,极重精神,心敌则力弱。而偷天弓却正适合林兄这等性情中人,愈狂愈强。”这一语确是道破了他二人武功的特点。

林青长叹:“明兄不必多言,再说下去我可能真想解除战约了。”明将军亦是一叹不语。

正如明将军适才所言,两位绝世高手的武功特点决定了他们攀越武道极峰的方式。对于林青而言,一个真正的敌手或真正的朋友都可以激发他的潜能;而对于明将军来说,他只能有敌人!虽然玄妙难言,却是无可更改的事。所以,在这两人相知相得的一刻,林青感觉到自己的强大,纵是六大宗师中武功最为神秘莫测的历轻笙亲至,亦有把握令其溃败而亡。

而明将军,忽然,却觉得自己很寂寞!

第十五章 白水相约

“骆姑姑,你想让我做什么?”等林青离开房间后,小弦忙不迭追问。

骆清幽微微一笑:“我正想找人做一件事,可一时找不到合适人选,恰好小弦,可算帮了我一个大忙。”

听着骆清幽的话,小弦胸日一热。瞧骆清幽的模样颇为神秘,这一定是一项极为重要的“任务”,白露院中兼葭门弟子高手无数,可骆清幽却偏偏只看重自己,不由大生知遇之感…当下把小胸膛高高挺起,大声道:“只要骆姑姑吩咐下来,我就一定能做到。”“不过…”骆清幽有意停顿一下,缓缓加重语气,“想要完成任务容易,但要做到最好却十分困难…”

小弦毫不犹豫:“放心吧,我一定能做到最好。”

看着小弦信心百倍的样子,骆清幽掩唇一笑,忽问道:“你可喜欢看戏?”“喜欢啊。”小弦随口答应,又好奇道,“听林叔叔说,骆姑姑是天下诗曲艺人最欣赏的人物,不过这和我的任务有什么关系呢?”骆清幽展眉道:“我想让你演一出戏。”

“啊!”小弦惊讶地大张着嘴,嗫嚅道:“我,我看过不少戏,可还从来没有上台演过…”“岂不闻世事如棋,人生如戏。”骆清幽悠然道,“所以这出戏并不用你上台演,而是在生活中做另外一个小弦。”

小弦一头雾水:“我就是我,怎么做另外一个小弦?”他不由想到宫涤尘教给自己的易容术,恍然道,“莫非要我易容改装,嘻嘻,这个我会一点。”

骆清幽摇摇头:“不用更改相貌,而是改一改你的性格。你这孩子虽小,却是疾恶如仇的性子,对看不惯的人与事情皆不假颜色。”小弦抢道:“这有什么不好?我宁可一辈子如此…”

“人生在世,总免不了虚圆应付。试想今日在清秋院宴会中,若是人人都把自己的喜恶流露出来,岂不是天下大乱?所以有时尽管明知对方是敌非友,表面上却要虚与委蛇,等到时机成熟,再反戈一击…”

小弦渐渐明白:“原来骆姑姑是想让我故意装出另一个样子,去迷惑敌人。”他想到自己骗追捕王之事,拍手道,“这个我拿手。”

骆清幽道:“不过这一次未必是对付敌人,而是…”她压低声音续道,“我要你悄悄监视容大叔。”小弦一怔,旋即兴致勃勃起来:“骆姑姑放心,这几天我可以借口找小鹞,容…容大叔有任何举动都逃不过我的眼睛。”

骆清幽听小弦勉勉强强叫一声“容大叔”,忍不住笑道:“好聪明的小弦,这么快就入戏了。”小弦嘻嘻一笑,大是得意。

原来骆清幽虽对容笑风起疑,可在没有真凭实据的情况下,亦不愿与之公然反目。林青一再强调,容笑风最多只是借机对付明将军,决不会害自己。骆清幽唯恐惹林青不快,也就听而任之。但此刻小弦既然已知此事,以他极强的是非善恶之念,只怕会流露出对容笑风的不满,所以骆清幽才郑重其事地交给小弦这个“任务”,无非是借此让小弦不至于在言语中露出破绽,倒不是真有让小弦去“监视”之意。

骆清幽又对小弦笑道:“你帮了姑姑一个大忙,我就送你一件礼物吧。”小弦连连摇手:“我能为骆姑姑做事就已是最好的感谢,可不能要礼物…”

这句话骆清幽不知从多少男人口中听到过,但此刻听一个小孩子如此讲,反是令她心生感动:“这礼物可不是一般的礼物,而是一种心法。”

小弦小脸一沉:“可是我、我己经无法修习武功了。”

骆清幽早从林青那儿得知此事,拍拍小弦的头:“你不用担心,这份礼物与武功无关,而是一种控制呼吸的方法,可令你耳聪目明,监视起来也更方便些。”说到“监视”两字,她不由轻柔一笑。当下骆清幽传给小弦数句口诀,小弦应言而试,果然觉得听力大为增强,眼目亦清晰了许多,而且依法尝试,果然呼吸渐渐轻不可闻,却并无胸闷之感。

小弦并不知道,骆清幽传给他的正是裴菠门中的不传之秘:“华音沓沓”。当日在飞琼大桥前看到明将军遇刺时,骆清幽便以此“华音沓沓”心法抚箫,以解众人胸中戾气。爱乐之人大多心情开朗,而对于吹箫者来说,掌握呼吸更是入门的第一步,“华音沓沓”并非武功,而是从音律中演化出的一种奇妙心法,讲究暂时抛却俗世尘念,精神至静,忘形忘我,化身于自然,与那些鸟鸣虫唧、风吹草扬的微妙音符暗合,重于节奏引导,从而达到令人忘忧的效果。

骆清幽从林青口中得知小弦自幼亲生父母双亡,养父许漠洋亦被宁徊风所害,又被四大家族盟主景成像废去武功,本以为这孩子必会怨天尤人、感叹苍天不公。谁知小弦虽然经历了许多磨难,却依然活泼乐观,善良淳厚,似乎那些多舛的命运并不能影响他半分,不由暗暗称奇,再加上小弦的生辰与明将军相克,这些日子的一些奇遇也似乎预示着他日后必有一番作为。所以骆清幽特意传给小弦蒹葭派的独门心法,只盼小弦能始终保持这份善良乐观的天性,其中深意,却不便直接告诉小弦了。

教完“华音沓沓”,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不觉已过初更。

小弦奇道:“林叔叔到什么地方去了,怎么还不回来?我们要不要去找他?”骆清幽道:“我听到他刚才出了白露院,或许另有事情,你早些休息吧。”其实明将军轻身功夫极高,以骆清幽的耳目也未听到响动。若是她知道竟是明将军亲自深夜探访引走林青,恐怕无论如何也不会这般笃定。

当下骆清幽逼小弦睡觉,小弦哪里肯睡觉,躺在被窝中,拉着骆清幽的手央她讲故事。骆清幽只好讲了一个红线夜盗的故事,反而令小弦听得兴奋不已,更无睡意,又向骆清幽讨来手帕蒙在脸上装成蒙面大盗…

骆清幽平日哪见过小弦这样有趣的孩子,又好气又好笑,好不容易哄得盖着手帕的小弦渐生睡意,忽见小弦迷迷糊糊地深吸一口气,恍恍惚惚、自言自语般道:“啊,我明白了。那天,在平山小镇,我和林叔叔去朱员外家里劫富济贫,他也给我蒙上一块手帕,香味与这个一样…”他的声音越说越含糊,终于沉沉睡去。

骆清幽微微错愕,猛然一震:是否,那个貌似不羁、看似无情的男子,心中亦放着她!

※※※

第二日,小弦一早就去找容笑风。小弦在他面前竭力装得若无其事。起初还有些不自然,逗了一会小鹞,兴致大生,浑忘了自己是来行“监视”之职的,与容笑风有说有笑起来。容笑风虽是胡人,却极慕中原风物,饱读诗书,本就胸藏玄机。他这六年在京师少言寡语,遇到故人之子大觉欣慰,加上小弦惹人喜爱,不由引经据典、口若悬河一番,又挑些塞外奇趣讲给小弦听,两人相处十分和睦。

刚刚到了午时,忽听门外鹰唳之声隐隐传来,容笑风面色微动,开窗就见一只大鹰俯冲而至,不偏不倚地停在窗棍上。

小弦奇道:“这只鹰儿也是容大叔养的么?”容笑风神色不变:“这只鹰儿是我送给朋友的,有传信之效。”他轻抚鹰羽,又从鹰腿上摘下一只小木管,从中取出一纸字条,匆匆看罢,正要随手放于怀中,看到小弦狐疑的目光,哈哈一笑,将字条递到小弦眼前:“你瞧,容大叔有些事要出去,你先陪小鹞玩一会吧。”

小弦看到那字条上只有歪歪扭扭、不文不白的几个字:秦兄远归,飞鸿宴客,且有大礼相赠。落款的名字是——黑山。

容笑风对小弦解释道:“那位名叫秦枫的商人一向往来于塞外与京师之间,与黑山和我都是旧相识。嘿嘿,也不知他这次回京要送我什么礼物…”言罢推门而去。

小弦登时想起骆清幽交给自己的“任务”,本欲叫容笑风带自己同行。不过听他提及“牢狱王”黑山的名字并无隐瞒,又毫无芥蒂地给自己看黑山的字条,全无避忌,恐怕这次出门访友未必有何阴谋,自己倒不必多事。

小弦脑筋急转,暗想趁容笑风不在,岂不正好可以看看他屋中是不是藏着什么秘密,于是随口答应一句,任由容笑风匆匆离开。

陪小鹞玩了一会后,小弦估计容笑风已去得远了,这才一跳而起,在房间里左顾右盼起来。突然,他的目光瞥见墙角边的废纸篓,不由灵机一动:刚才容笑风收到的字条虽然并无蹊跷处,但听他言语,这些日子虽是在白露院中足不出户,却可通过飞鹰传书与外界保持联系,恐怕这废纸篓中就有残余的“罪证”?

想到这里,小弦在废纸篓中一阵乱翻,希望能从中瞧出些蛛丝马迹。奈何篓中皆是被撕成碎片的纸屑,纵然可以看到些零乱的字词,却连不成句。看到容笑风如此谨慎,小弦更是认定其中有鬼,索性将篓中的碎纸片尽数包起,打算回房后拼凑…

他又瞅到笼中小鹞带着几分疑惑的目光,耳听鹰鹞叽叽咕咕不休,心中怦怦乱跳,浑如被人当场捉赃,连忙找到黑布将几只笼子都罩了起来,这才逃也似的离开。

小弦回到自己房中,将废纸摊了一地,这才发现那些碎纸屑中亦各有不同。有的纸屑极是精美,透光而视可隐见花纹,那些纹路弯弯曲曲,就像是什么画面般;而另一些纸屑却并无此考究。小弦先按纸的质地分为两堆,再逐个拼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