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灵珠大吃一惊,急忙跃过一旁。

  幸而她惊觉得早,定睛一瞧,只见翻倒的马腹上有一只五色斑烂的蝎子。这是沙漠上一种罕见的毒蝎,腹有吸盘,这匹马刚好从它身旁经过,给它爬了上来。

  龙灵珠一剑刺死毒蝎,但她的坐骑却是返魂乏术了。更糟糕的是,她的干粮包给抛在地上,泥沙和干粮混在一起,她怕沙中有蝎子的毒液,不敢冒这个险拣出干粮。她大叹倒楣,心想:“这可真是屋漏更遭连夜雨,行船更遇打头风。靠两条腿走路,不知何日方能走到天山?但不管如何,纵使是爬着走路,我也是要爬到天山的!”

  不幸中之幸是,她已经走到这个小戈壁的边缘,走过去没多久就进入有水草之区的草原了。草原和沙漠是她长大的地方,在这种地区找寻食物的经验,她甚至比草原上的牧人还更丰富。

  她知道有几种在这个季节结实的野果是可以吃的,她用野果充饥解渴,过了一天。

  行行重行行,第二天中午时,已经看得见属于天山派的雪峰了。她正想多找野果,准备进入山区,忽见山脚路边,有个帐篷,一个老婆婆站在帐篷外用土语叫:“甜水,糌粑,还有马奶酒!”

  原来这个时候正是山区开始解冻迎春的时候,猎人已经开始入山打猎了。经过漫长的冬季,饿得慌的野兽也要出来觅食了,这个时候入山打猎,往往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这个时候,一些劳动力较弱的老人就在山下搭起帐篷,摆卖如糌粑之类的粗糙食物供给入山的猎人。汲自山泉的“甜水”也是猎人所需的恩物,因为草原上虽然并不缺乏食水,但其他水源都是枯枝败叶沉淀的,当然不似泉水的甘美了。不过,既然只是做猎人的生意,这种帐篷当然也不会很多,有时甚至走大半天也难碰上一个。

  龙灵珠精神一振,赶忙到那帐篷买糌粑。那个老婆婆盯着她看,神色惊疑不定,说道:“小姑娘,你家的大人呢?你不是入山打猎的吧?”

  原来龙灵珠精于改容易貌之术,她怕天山派的弟子认出她,前几天已经扮成土人模样。而且故意扮得十分丑陋。

  龙灵珠用土语对答:“我只有一个哥哥,他入山打猎去了,几天没回家,家里东西已吃完了。我入山找他。老婆婆你可曾见到我的哥哥?”那老婆婆道:“你哥哥是什么模样?”

  龙灵珠信口开河,乱说一通,那老婆婆摇了摇头,说道:“没有见过。你们兄妹是从外地来的吧?”龙灵珠道:“不错,我们是从鲁特安旗来的。”

  游牧民族,本来就是逐水草而居,一个地方的猎人跑到另一处地方打猎是常有的事。尤其因为这座山盛产珍贵的独角犀和梅花鹿,每年开春季节,更多外地来的猎人。老婆婆虽然觉得这个丑姑娘有点怪里怪气,倒也并不怎样怀疑。

  老婆婆道:“原来你是因为家里的东西吃光了,跑出来找哥哥的,真是可怜。不过,你一个小姑娘跑进深山密林,可是危险得很呀。这座山这么高这么大,你也不知什么时候碰上天大的运气才能凑巧碰上哥哥。”

  龙灵珠装作低头思索,哭丧着脸,喃喃自语:“那怎么办?”

  老婆婆道:“这样办吧,你留在这里帮我做买卖,没有工钱,但可吃饱。”

  龙灵珠喝了一口“甜水”,说道:“不成,不成的。”

  老婆婆道:“为什么不成?”

  龙灵珠说道:“第一,我只会搬着指头计数,数铜钱也常常数错,怎能帮你做买卖?第二,哥哥常常说我又脏又丑,你不怕我吓坏了你的客人?”

  她双手捧着碗喝水,两双拇指浸在水中,老婆婆一看,一碗清水变得污浊不堪,连她也不禁皱起眉头了,心里想道:“经过了她的手只怕当真没人敢喝我的甜水。”

  龙灵珠装痴作呆,忽地说道:“有了!有了!”老婆婆道:“什么有了。”龙灵珠道:“我家里没有东西吃,你这里可多得很,要你给我一个人吃的话,半个月也吃不完。但我只须有七天的干粮就够了,我拿了七天的干粮回家里等待,一定可以等到哥哥回来。”

  老婆婆苦笑道:“小姑娘,就算是我舍得给你,但我也是穷人,我给了你,我家里的人也会捱饿的。你懂不懂?”

  龙灵珠道:“我懂,我懂。你的干粮是要拿来换钱的。”老婆婆道:“你懂得就好。”

  龙灵珠哈哈大笑,说道:“我不会白要你的,你给我七天的干粮,糌粑、粿粿、麦饼都行。这块银子够不够?”

  老婆婆吃了一惊,掂了掂银子,说道:“这块银子少说也有三两多重,你有碎银吗?”龙灵珠道:“不够吗?我还有!”拿出钱袋,把袋里的银钱通通倒出来。

 

  只听得哗啦啦声响,摆放食物的长方形木板上多了两锭元宝,七八块碎银,两串铜钱。还有十几文零散的铜钱滚到地下。全部银钱,合起来大约值十多两银子,这点银子在富人眼中不值一睹,但在穷人眼中已是一笔可观的财富。

  老婆婆吃了一惊,说道:“你哪里来这许多银子?”

  龙灵珠道:“哥哥给我的。这是他的全部家当,他恐怕给猛兽咬死,入山之时,都留下给我。其实他是个本领最好的猎人,我认识的小伙子们都这样说的。他从没出过事,我也从来不为他担心,我只担心有银子也换不到食的。”

  老婆婆道:“原来你的哥哥并非粗心大意的,他倒是为你想得很周到的。”

  龙灵珠道:“这些银子够了吗?”

  老婆婆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问你有没有碎银,那是因为糌粑、粿粿、麦饼都是不值钱的东西,七天干粮,只要七钱银子就够了。你给我那块银子,有三两多重呢。”她一面说,一面替龙灵珠捡起跌在地上的铜钱。

  龙灵珠道:“这条熏鹿腿也给了我好不好,用那块银子换行吗?”

  老婆婆道:“这条熏鹿腿我是准备留给喜欢喝酒的猎人的。”要知这条鹿腿乃是她这个小食铺中最珍贵的食物,她有一些熟悉客是喜欢用野味送酒的。在打猎回来,会把猎获的兽肉加倍的送给她。

  龙灵珠道:“我不会喝酒,但我已经有六七天没沾过荤腥了,可馋得慌。值多少钱,我加倍给你吧。”

  老婆婆笑道:“瞧你说得多可怜,好吧,就让你带回家慢慢吃吧。我也不要你多付钱,一两银子够了。余下的你收回去吧。”说至此处,忍不住教训她两句:“钱财不可露眼,在这里不打紧,在别处人多的地方,说不定会有坏人打你的主意的。”

  龙灵珠道:“多谢婆婆好心。”她正在收拾,忽见两个人骑马来到,一男一女,男的鹰鼻深目,女的打扮得甚为妖媚。龙灵珠一见,不禁心头吓得卜卜的跳:“这可真是陌路相逢了。但盼他们认不得我!”

  原来这两个不是别人,正是尔朱荣和穆欣欣。龙灵珠和这两个人都是曾经交过手的。

 

  尔朱荣大踏步走进帐篷,问道:“有酒喝吗?”老婆婆道:“有马奶酒。”尔朱荣指着那条熏鹿腿:“好,给我切半条鹿腿下酒!”

  老婆婆道:“对不住,整条鹿腿刚刚卖给了这姑娘。”尔朱荣斜眼向龙灵珠望去,龙灵珠刚把最后十几文铜钱扫入钱袋,手指不觉微颤抖。尔朱荣眼利,一瞥之间己是看出了铜钱上“康熙通宝”四个字。康熙年间所铸的铜钱质量较佳,来到回疆做买卖的商人是很少使用这种铜钱的。尔朱荣不觉心里起疑:“康熙通宝根本不可能在回疆流通,这种铜钱两枚可抵其他铜钱三枚,即使有人藏有这种铜钱,也不会拿来买东西的。这丑姑娘又不是汉人,怎的她有这许多康熙通宝?”

  穆欣欣跟着进来,说道:“让给我们半条也不行吗?”

  老婆婆道:“这我可做不了主,你们得和她商量。”

  尔朱荣哼一声,说道:“我不要半条,我要整条,你卖给她多少钱,我加倍给你!”

  老婆婆道:“对不住,做买卖的没这规矩。”

  尔朱荣拍案喝道:“我不理会你什么规矩,这条鹿腿我是要定的了!”

  他一掌劈下,掌锋有如利刃,把木板削去一角,摆放在木板上糌粑、麦饼却是一个都未跌下。内功运用的精妙,在懂得武功的人看来,当真可以说得是恰到好处。他一掌劈下,偷看龙灵珠的反应。

  龙灵珠内心确是惊慌,但却装作丝毫不懂武功,惊慌的神色表现得恰如其分,眼光中流露的只是惊慌而非惊奇。她颤声说道:“老婆婆,这条鹿腿我不要了,就让给他罢。”她善于改容易貌之术,但改变声音的本领则未到家。好在她利用惊慌的神色掩饰,变了声调。尔朱荣一时间倒是听不出她原来的口音。

  老婆婆如释重负,说道:“这条鹿腿我是卖一两银子的,你照价给我就行了。”说罢,不待尔朱荣将银子给她,她先自把那两碎银还给龙灵珠。

  龙灵珠知道她的意思,是叫她收回银子就走的。龙灵珠心想:“我若走得太过匆忙,只怕反而会引起他们疑心。”她那知道尔朱荣和穆欣欣早已起了疑心了。尔朱荣也还罢了。穆欣欣则已看穿了她是乔装打扮。

  要知穆欣欣也是个精于改容易貌的行家,一看她脸部的化装,再看她的体态,立即就看出了她是汉人,而且是经过改容易貌。

  龙灵珠喝光了那碗甜水,吃了两个糌粑,然后包起干粮,说道:“老婆婆,多谢你的好心。我听你的劝告,现在就回家了。”忽见人影一晃,穆欣欣已是拦在她的面前。

  穆欣欣望着她笑吟吟的说道:“小姑娘,慢走。咱们交个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龙灵珠道:“我不认识你,我要回家。”

  穆欣欣衣袖一拂,试用三分内力,阻一阻她。

  若论本身功力,穆欣欣只是精于使毒和暗器功夫,功力却是比不上龙灵珠的。但龙灵珠怎敢在他们面前显露武功。

  袖风一拂,龙灵珠踉踉跄跄的倒退几步,碰着摆卖食物的木板,糌粑、麦饼跌了满地。

  穆欣欣仍然笑吟吟的道:“我好像在那里见过你似的,即使不相识吧,咱们也都是汉人 ……”

  那老婆婆忍不住说道:“这小姑娘不是汉人。”

  穆欣欣厉声道:“不要你管!”换过柔和声调,说道:“小姑娘,识相一点。你不肯和我交朋友,那就是不给我面子。如今我再次问你:你叫什么名字?我的惯例是不会问人第三次的。”

  龙灵珠装作无可奈何的坐下来,说道:“我叫玛莎。”玛莎是哈萨克姑娘常用的名字。

  穆欣欣冷笑道:“你真的叫做玛莎?你从什么地方来的?”

  龙灵珠道:“我、我、我……”

  尔朱荣喝道:“你没听见吗?快说,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要知他虽然不若穆欣欣之精于改容易貌之术,但从穆欣欣的口气之中,他亦已知道眼前这丑陋的“土女”乃是汉人乔装打扮的了。

  那老婆婆心地慈和,见尔朱荣这样凶恶,虽然害怕,也忍不住又插口道:“你别吓这个小姑娘,她都给你吓得说不出话了。我告诉你吧,她是从鲁特安旗来的!”

  尔朱荣陡地一声冷笑,喝道:“鲁特安旗正在打仗,你一个小姑娘居然能够从鲁特安旗跑到这里来!”口中说话,手上已是端起了一碗水,倏地向龙灵珠泼过去。接着就是一记劈空拳!

  龙灵珠一个闪身,但仍是不能完全避开,脸上的化装给水泼着一点,虽然尚未露出本来面目,亦已脂零粉乱,透露出原来的肤色了。

  还有更糟糕的是,她的鼻子是用面粉加上特殊的疑固剂堆高的,被尔朱荣的掌风一削,“隆鼻”登时变成“塌鼻”,幸而肉体尚未受伤。

  但这么一来,穆欣欣已是看得出来了。

  穆欣欣哈哈大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小妖女!嘿、嘿,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龙灵珠哭着嚷道:“谁说我是妖精,我是好人人家的女儿,不是妖精。”

 

  尔朱荣喝道:“你以为装傻就可以骗过我们吗?”正要过去拿她,忽地听得有人走来,是两个人并肩同行。其中一个说道:“真是倒楣,西宁的鹰爪头子,他的名字,三个字之中有两个字和我相同。不知道的人以为我们是同宗的兄弟!”

  这两个人说话的时候,距离帐篷还在百步开外的。他是用汉语交谈,声音也不大,却不料在这帐篷中有三个练过高深武功的人。穆欣欣听到了一半,尔朱荣听见的比她又多一些,龙灵珠则是全听见了。

  尔朱荣心头一凛:“这人的名字和丁大将军有两个字相同?”把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他倒不是害怕此人,但却不便在这个时候出手。

  穆欣欣本来也想放迷香的,此时也不敢了。因为她不但知道此人是谁,而且是曾经吃过这个人的大亏的。

  龙灵珠则是又惊又喜,心里想道:“这可来了救星了,不过这个救星也是我的克星,他和这妖妇一样,都是要捉我的。怎么办呢?”

  心念未已,那两个人已是走进帐篷。刚刚说话的那个人是丁兆鸣,跟在后面的是他的师弟甘武维。

  清廷派在西宁镇守边关的“抚远大将军”名叫丁兆庸,丁兆庸和丁兆鸣一个原籍山东,一个原籍四川,天南地北,毫无关系。排起族谱,五百年前都不是一家。但只看名字,倒像是兄弟排行。丁兆鸣与师弟刚刚从天狼部回来,知道清兵正在攻打鲁特安旗之事,故此他和师弟有刚才那番说话。

  穆欣欣迎上前去,娇声笑道:“真是人生无处不相逢,丁大侠,又碰上你了。”

  丁兆鸣却把眼睛向龙灵珠看去,虽然认不出她,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心中一动,回过头来,漫声应道:“唔,是巧,巧得很!”

  尔朱荣说道:“哦,原来阁下就是名列天山四大弟子中的丁大侠吗?真是幸会,幸会,这位是……”他有心炫露,故意阴声细气说话,但却震得了兆鸣的耳鼓嗡嗡作响。

  丁兆鸣心里想道:“这妖妇的身边人怎的又换了个新面孔了。不过这人的武功似乎比宇文雷更高!”他不想失礼,淡淡说道:“他是我的师弟甘武维,阁下是谁,恕我眼拙,好像未曾见过。”

  尔朱荣哈哈一笑,说道:“说起来咱们也算是自己人。”

  丁兆鸣道:“哦,此话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