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嘉源道:“认罪书的事与段剑青无关。但只要这份认罪书不假,暂时也就用不着追究它是怎样失而复得的了。石师兄,倘若没有别的证供,依我看似乎可以先断杨炎是否欺师灭祖一案了。”

  他这话的意思十分明显,若然承认了江上云的证供是实,那么杨炎只有“残害同门”一罪,其他什么指责杨炎父子勾结、甚至有甚“阴谋”等等罪名都不成立。而“残害同门”也只是因石清泉对冷冰儿心怀不轨,而且是因为石清泉要先杀杨炎而起。这条罪名最多只能说是杨炎做得“过份”,并非“不当”了。

  石天行面色铁青,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话。

  唐嘉源道:“对啦,江兄,那份认罪书写明你是监誓人,究竟怎么回事,我还没有问你呢。”

  江上云说道:“今年八月十六日那天,在榆林的一座山上,贵派弟子石清泉对龙灵珠姑娘横施强暴,我恰好路过,碰上此事,是我制止他的兽行,并助龙姑娘将他打伤。当时龙姑娘本来要杀他雪恨,我念在与贵派多年的交情,替他说情,得到龙姑娘同意,准许他悔过自新,由我来作监誓人,这份认罪书也是我起草的。我擅作主张,处分贵派弟子,请唐掌门和石长老恕我僭越之罪。”

  石天行面如死灰,呆若木鸡,哪里还能说得出话。

  唐嘉源道:“江大侠替我处分不肖之徒,我感激都来不及呢。”对江上云施了一礼,继续说道:“不过,石清泉所犯的戒,案情严重,不能只签了一份认罪书就可以作算的。本派自当另行议处!”说罢,把眼睛望向石天行。要知石天行仍然是执法长老的身份,该当如何“议处”,自应由他先拿出主张。

  石天行像一个患了重病的人,颓然说道:“唉,这,这件案子,清泉,倘若确是……”声音越说越小,几乎话不成声。

  江上云冷冷说道:“令郎画押的认罪书是由我起草的,你要不要我背出来,证明我说的属实?”

  石天行苦笑道:“不,不用了。”

  江上云道:“那你还有什么怀疑,尽管问我!”

  石天行说不出话,唯有摇头。

  唐嘉源道:“石师兄,你既然没有怀疑,那就请你秉公断案!”

  石天行喃喃说道:“我,我还有什么话说,还有什么话说?”他已心神大乱,好像根本忘记了“执法长老”的职责了。本来他若要避嫌的话,应该向掌门请辞此职的,但他又不肯辞职。

  唐嘉源见实在不像话,只好说道:“石师兄,有关本案诸人,除了本门弟子之外,还有一位龙姑娘,她是外人,无辜受辱,她本是要来投诉的,咱们一错再错,又将她当作从犯擒来,似乎应该首先向她陪罪。石师兄,你以为如何?”

  石天行尚未说话,杨炎忽地“咦”了一声,叫道:“灵珠,灵珠!灵珠哪里去了?”

  刚才在抗辩的过程中,他的心情一直像绷紧的弓弦,此时方始发现,龙灵珠已是不知去向。

  不但是他,所有的人,刚才都把注意力集中在他和冷冰儿的身上,谁也没有注意到龙灵珠是什么时候业已走了的。

  杨炎叫道:“咱们已经胜诉了,灵珠、灵珠,你回来呀!”

  龙灵珠早已走了,杨炎那里还能够听到她的回答?

  缪长风一把将他拉着,说道:“炎儿,你别激动。你的案子虽已得直,尚未结束,待全案结束之后,我们都会帮你去找寻龙姑娘的。”

  杨炎把眼望去,只见冷冰儿泪珠莹然,也不知她是为了龙灵珠的突然失踪而位,还是为了杨炎的大失常态的举动而有感于心,以至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杨炎呆了一呆,走到冷冰儿身边,低声说道:“冷姊姊,如今咱们已是苦尽甘来,你不要伤心了,我在这里陪着你。”

  唐嘉源咳嗽一声,说道:“我认为杨炎可以重归本门,但他伤害同门所用的手段过份,还是应加惩罚,罚他面壁三月思过,但因我恐怕还有事要遣他去办,何时执行,以后再定。我所拟的处分杨炎办法,石师兄,你同意么?”他见石天行一直不作声,只好以掌门人的身分代行宣判了。

  石天行仍然是那两句老话:“我还有什么话好说,还有什么话好说?”按照规矩,他不表示反对,那就是同意掌门的判决了。

  唐嘉源面色一端,森然道:“石清泉应该如何议处,他是你的儿子,我不便越俎代疱,请你先拿出一个主意,再让大家公决。”

  这是逼他非说不可了。

  石天行威风尽丧,面如死灰,涩声说道:“我没想到这逆子会这样胡作非为,只求掌门赐他一死。”

  唐嘉源眉头一皱,说道:“我并没有说要把他处死啊,怎样定他的罪,本来是应该由你决定的。”

  白坚城性子最为刚直,虽然觉得石天行有点可怜,但还是忍不住直斥他道:“石师兄,你怎么啦?别忘记你是执法长老的身分,你怎能把执法长老的身分反而变成了好像是被告的身分了?要求情的只能是被告,不应该是你执法长老!”

  石天行呆了一呆,陡地槌胸叫道:“你们不要逼我,不要逼我!”

  就在此时,忽听得有人大叫道:“师父,不好了!”这个匆匆跑人会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人不是别个,正是石天行的大弟子陆敢当。

  陆敢当刚才是藉辞去找石清泉而离开会场的,石天行大吃一惊,颤声问道:“什么不好了?”

  陆敢当道:“石师兄已经投崖自尽了!”

  石天行呆了一呆,失声叫道:“你说什么,谁、谁自尽了?”似乎他还不愿意相信自己的耳朵。

  陆敢当颤声道:“是清泉师兄。弟子无能,抢救不及!”

  唐嘉源问道:“你亲眼看见他投崖自尽?”陆敢当道:“不错。弟子奉命传他,在后山发现他的踪迹。他不肯领旨,拼命奔逃,跑到恩退崖前,就跳下去了。弟子因要回来禀报,无暇去搜查他的尸体。这是石笋勾破的一幅衣裳,请掌门与师父检验。”恩退崖陡立百丈,下面是深不可测的山谷,倘若石清泉真的是从恩退崖直跳下去,当然必死无疑。

  石天行陡地一声大叫,把正在将那幅血衣递给他的陆敢当踢了个筋斗,叫道:“泉儿,泉儿,你等等我,你等等我,我要和你一起去!”

  唐嘉源叫道:“石师兄,你静静,你是执法长老……”

  石天行大叫道:“执法长老我不当了!我只要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杨炎正在他的前面,也给他一掌推开。他恶狠狠的瞪了杨炎一眼,喝骂声中充满怨毒:“我的泉儿都是给你们害死的!尤其是你这小贼,他若死了,我决不与你干休!”

  杨炎的武功早已在石天行之上,但见他状若疯狂,不觉也有点可怜他,是以并不还手,让他推开。

  石天行推开了杨炎,立即奔向后山。他身为执法长老,何等尊严,突然变成了失心疯的狂汉,一众弟子都给他吓住了,竟是无人敢去拦他。

  唐嘉源道:“兆鸣师弟,请你暂行代理执法长老职务,杨炎一案虽已审结,还有附案未了。你继续审讯。”

  他这样一说,谁都明白,他们说的“附案未了”,指的必是冷冰儿控诉段剑青一案了。

  丁兆鸣当年曾经奉过已故掌门唐经天之命,到过回疆各地调查段剑青的罪行,他嫉恶如仇,立即喝道:“段剑青,你知罪的,跪下听审!”

  段剑青哈哈大笑:“我早已不是天山派弟子,你要审案,恕不奉陪!”

  丁兆鸣喝道:“把他拿下!”可是段剑青亦已同时发动,在他的大笑声中,把手一扬,“乒”的一声,将一枚毒雾金针烈焰弹爆开来。在他周围的天山派弟子,躲避不及,伤者甚多,浓烟迅即弥漫。

  几方面的动作差不多在同一时候发生,说时迟,那时快,杨炎已是飞身扑入烟雾之中,凌空一抓。用的是龙灵珠爷爷所授,龙爪手功夫。

  龙爪手功夫乃是龙家的不传之秘,堪称武林绝学之一,饶是段剑青本身也有上乘武功,在他凌空一抓之下,虽不至于被他抓了回来,脚步亦已迟缓了。

  段剑青早已布置好脱身之计,但必须是在混乱之中才能成功的。时机稍纵即逝,决不能受到阻延。

  趁着烟雾尚未消散,他佯作脚步踉跄,陡地反手一掌,喝道:“杨炎,我与你拼了!”

  杨炎知道他第八重龙象功的厉害,只凭劈空掌力,那是决计应付不了的,当下也立即改抓为劈,一掌劈过去。

  双掌相交,段剑青飞身跃起,杨炎喝道:“哪里走!”忽地只觉掌心一阵麻痒,跟着拍出去的那一掌已是软绵绵的使不出力道。

  缪长风身形疾起,双袖鼓风,拂开面前的浓烟,一个起伏,就追上了段剑青。他知道段剑青诡计多端,擅于使毒,为了避免受到暗算,不想和他对掌,当下笼手袖中,当作软鞭使用,便即朝着段剑青卷去。

  段剑青喝道:“你不想要你义子的性命了么?”他知道缪长风的功力又远在杨炎之上,自己的龙象功只怕也挡不了他长袖一拂。喝声中早已拔剑出鞘,力贯剑尖,反手挥出。

  只听得“当”的一声,段剑青那柄长剑脱手飞上半空,长剑本身被他一拂之力也变得弯曲了。段剑青幸而不是和他对掌,但虎口亦已震裂。他反身一跃,冲入人堆,迅即打翻几个天山派弟子,又发出了两枚毒雾金针烈焰弹。

 

  缪长风的衣袖被剑尖画破了一道裂缝,铁袖神功已是不能使用。他不惧雾,本来想追上去的,但心念一转,想起段剑青恐吓他的那句说话,宁可信其有,百忙中回头一看。

  这一看证实了段剑青果然并非虚声恫吓,只见杨炎跟在他背后,但脚步已是歪歪斜斜,好似风中之烛,摇摇欲坠。缪长风是个武学大行家,一看就知他是中了剧毒,此际正在强运玄功,才能支持不倒。

  原来段剑青的掌心藏着一口细如牛毛的毒针,刚巧与杨炎对掌之时,毒针已经刺入杨炎掌心。

  救人要紧,缪长风只好暂且放开段剑青,回来救他的义子了。

  杨炎得缪长风运功相助,真气登时凝聚,把那枚毒针从掌心逼了出来,说道:“义父,我不碍事,你赶快去捉段剑青那小贼吧!”

  缪长风放下心上石头,说道:“炎儿,想不到你的功力已然精进如斯,不过——”要知杨炎得他之助,虽然能阻止毒气上侵心房,但还未能把毒质驱出体外,缪长风自是不敢立即离开。

  杨炎急道:“我可以支持的,你若不去,那小贼就要逃得无影无踪啦!”

  此时毒雾已经消失,段剑青趁着混乱之际逃走,果然已经不见踪迹了。

  天山派弟子中毒昏迷的有十数人之多,被毒针所伤的也有七八个。宾客受到波及的也不少。

  唐嘉源大怒,道:“白、武两位师弟,你们随我追捕叛徒!丁师弟,快快救治客人!”一面说话,一面把用天山雪莲作主药制炼的一瓶碧灵丹交给丁兆鸣,天山雪莲是治毒疗伤的圣药,天山派的首脑人物随身都有携带的,唐嘉源恐怕不够用,是以把身上所藏的这一瓶也交给了丁兆鸣。丁兆鸣一接过来,首先就把一枚碧灵丹塞入杨炎口中。

  缪长风当然深知碧灵丹的功效,心里想道:“这碧灵丹纵然不是毒针的对症解药,但以炎儿的功力,服了这颗碧灵丹,最少可以在十二个时辰之内保持他的真气不至涣散。他若静坐运功,三个时辰之内当可把毒气化为汗水蒸发净尽。”说道:“唐掌门,你留下来主持大局吧。那小贼是我义子的大仇人,捉拿他我是责无旁贷,请你许我代劳。”要知这次天山派的大会,“重头戏”虽然是在“清理门户”,但名义上却是邀请客人来参加唐嘉源就任掌门的仪式的,许多远道而来的贵宾是为观礼而来,唐嘉源理该大会结束之前始终陪伴客人,此际纵然是由于事不得已离开,多少总有“失礼”之嫌。

  唐嘉源还未及回答,忽听钟声当当从山顶传来。白坚城咦了一声,失声叫道:“不好,似乎是天一阁起火了!”

  天山派自创以来,至今已有二百余年,弟子越来越多,在天山的南高峰建屋聚居,最高的一座就是“天一阁”,如今是由辈份最尊的长老钟展住在里面。(此次大会,钟展正在闭关练功期间,故而没来参加)天一阁下面是天山派的重地,天山派的弟子三百多人,大约还有五六十人留守在山上。

 

  妖人攻

  奇变突来,莫说天山派的弟子个个吃惊,即使是身为掌门的唐嘉源也难以保持镇定了。

  要知天一阁矗立峰巅,乃是最高的一座建筑,天一阁都已起火,在它下面的晦明堂(掌门人居处)、未风堂(品级较高的男弟子所居的地方)、兰珠苑(女弟子所居的地方)等处建筑,恐怕已经是陷入火海之中。

  天山派三百多名弟子,虽说站了八成的弟子已来参加同门大会,但留守的弟子也还有五六十人。这五六十人之中,也不乏武功高明之士,何以竟然抵挡不了敌人的侵袭,以至必须紧急呼援?这伙厉害的敌人是从那里钻出来的?

  更可虑的是,那口大钟悬在天一阁上面,若然不是碰上非常事故,不会鸣钟报警,天山派建派以来,报警的钟声只曾敲过一次,那次是十多年前天竺那烂陀寺的高手前来挑衅,清廷的大内高手得知讯息,又再纠结了许多邪派妖人乘机趁火打劫而敲的。经过那次事件,天山派早已与那烂陀寺化敌为友,天山派的弟子谁也以为绝不会有同类的事情发生了,也正是由于有了这种“太平观念”,唐嘉源为了表示对与他父亲同一辈份的长老钟展的尊崇,请钟展入居天一阁,好让他得以闭关练功。天一阁在天山的最高处,与众弟子的住处隔开,众弟子若非奉命,是不能上天一阁的。在钟展闭关练功的期间,只有两个第三代的弟子留在大一阁侍奉他。

  在这样情况底下,是谁鸣钟报警,这个疑问就不能不在唐嘉源心中升起,也令他不能不大大吃惊了。

  若然是钟展的话,那就表明钟展亦已受困,未能逃出,而且他也自知抵挡不了强敌了。但这还好些,若然不是钟展敲钟的话,那更可虑。钟展是正在闭关练功的,闭关练功倘若刚刚到了最关键的时刻,练功的人有如老僧人定,不但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倘若受到惊扰,甚至还有走火入魔之劫。因此若是那两个侍奉钟展的弟子敲钟,钟展的生命都可虑了!

  唐嘉源大惊之下,正要向一众宾客告罪,亲自赶回去御敌。他还未开口,宾客中辈份最高的两位——少林派的无碍大师与崆峒派的掌门人丹丘生已是齐声说道:“主家有事,我们虽属客人,自是不能坐视。唐掌门,请别拘礼,容许我们效劳。”主客同心,唐嘉源用不着多说了。

  杨炎问道:“义父,我该如何?”缪长风当然懂得他的意思,他是在两件事情之间,感到难以取舍。

  缪长风想了一想,说道:“炎儿,你已得掌门恩准,准你重列门墙。如今你的本门正在受到强敌的侵袭,你当然应该为本门效力。你跑得动吗?”

  杨炎说道:“轻功或者尚未能够施展,跑是跑得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