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得那么庸俗,我只是在等五一长假。”冯斯说。

“五一?干什么?”文潇岚不解。

“去一趟东北。”冯斯神秘地一笑,“你们俩都有活干,我也有活干。”

“你反正天天逃课,每一天对你来说都是长假,还装模作样地等什么五一?”文潇岚十分不屑。

冯斯一脸苦相:“线性代数的老师已经放出风来,我要是再缺她一次课,她就不让我这学期及格。老处女是这个世上最大的恶,我在考虑要不要出卖色相求她饶我一命…”

现在已经是4月29日,第二天没课,相当于长假已经开始。冯斯早已买好了第二天的火车票,但没想到就在出发前一天,文潇岚居然已经找出了他的家乡所在。

“这座山叫双萍山,位于贵州西南的一个乡,风景一般,交通不便,所以去过的人很少,”文潇岚告诉冯斯,“你得先到贵阳,换汽车到晋安县,然后再换一次车…”

“够麻烦的,”冯斯琢磨着,“而且那种偏僻的山区,指不定会遇到什么事,七天时间不够,只能等到暑假再说了,我还是先去东北吧。”

“行,等你回来的时候,我大概已经把去双萍山的行程须知都帮你整理好了。”文潇岚点点头。

冯斯扭过头,看了她一眼:“这一次不管我要做什么,你都完全不问为什么,这真不像你的性格。难道你是在表达对一个丧父丧母的穷光蛋的同情?”

“我只是觉得,你这次可能真正遇到了大麻烦,”文潇岚慢悠悠地说,“你不说,并不代表不信任我,也许只是不想把我卷进去,那反而是看重…尊重我的表现。既然这样,我也只能尽力帮你,让你早点摆脱这个麻烦。”

冯斯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起来:“看来我真是垃圾小说读多了,满脑子都觉得女人就是应该寻死觅活‘你必须告诉我真相,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不告诉我就是你有别的女人了…’现实生活和八点档电视剧还是不一样的啊。”

文潇岚白了他一眼:“就你那副德行,还想有什么别的…”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脸上微微一红,连忙咳嗽一声:“我巴不得能有个女人管管你那张破嘴。说正经的,你的事情虽然你极力想要保密,但一下子死那么多人,消息不可能不传出来,所以那天晚上的情况…我也略微知道了一点。你要小心。”

“我会的。对了,给我点零钱,暴眼儿新疆大爷的羊肉串该开卖了,我去给宁哥买点串儿。”

“直接破整钱不就行了吗?”

“新疆大爷每天刚开张的时候都缺零钱,给他一百的就跟要了他的命似的,‘跟你们说了好多次了嘛,我哪有那么多零钱找嘛,要不然你就干脆烤五十串嘛…’”

文潇岚被逗乐了,伸手掏出钱包,然后一拍脑袋:“哎呀,我也没零钱了,都给猴子了。”

“猴子?什么猴子?”

“今天早上去文化广场那边买东西,路上见到一个耍猴卖艺的。那只猴子虽然丑了点,但演得特别好…”

“丑?是不是身上斑秃、脸上有一个红色的瘤子?”冯斯打断了她。

文潇岚一愣:“是啊,你怎么知道?你以前见过吗?”

“不只是见过…”冯斯沉吟着,“猴子的主人是什么人?你见到了吗?”

“见到了,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长得挺可爱的。”

“小女孩?那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壮实的男人?”

“周围的观众里好像有个高个子壮汉,但我没注意,给过钱就走了。”文潇岚说。

“你去替宁哥买串儿吧,他不喜欢肉串,喜欢肉筋和板筋,再加一串肥腰。”冯斯说着,转身向门口走去。

“你是想要去找那只猴子吗?”文潇岚反应很快。

“不是我想要找那只猴子,是猴子想要找我。”

冯斯骑上自行车,把附近几个可能街头卖艺的地点都逛了一遍,却并没有发现那只猴子。不过,他在文化广场从几个跳舞的大妈嘴里打听到了白天发生的那场打斗。

“那个大个子好厉害,就跟电视里的特工一样,一下子就把那两个小流氓给整晕了。”大妈兴奋地描述着,“那帮浑小子就是不学好,成天捣蛋,这回有人能治他们了…”

冯斯耐心地听完大妈的聒噪,再一次确认了广场跳舞大妈是超越人类认知的神一样的存在。以眼前这位大妈为例,当旁人见到寻衅滋事的地痞时唯恐避之不及,她却以看谍战电视剧的心态围观了整个过程,并且牢牢记住了小女孩和大个子的长相特征。

可惜的是,大妈毕竟不是职业间谍,没有跟踪到两人一猴的去向,但冯斯倒也不着急了。很明显,这两个人的任务就是死跟着他,那么他们迟早还会再现身。他只是隐约记得在地下室打倒自己的那个人似乎不算特别高,但也可能是当时看花眼了,无论如何,猴子是肯定没错的。

“谢谢您,下次你们表演的时候,我一定来捧场。”冯斯对大妈说。

大妈满面红光:“多叫点同学来。你们年轻人就该多听点儿‘红歌’受受教育…”

第二天一早,冯斯坐上了去往沈阳的动车,然后换长途客车到达小城。他按照审讯记录上的地址去找,发现原址果然已经拆迁了,现在那里是一片商用楼。他又找到当地派出所,以他招牌式的亲切笑容和三寸不烂之舌,与极不耐烦的户籍民警磨了半天,总算磨得对方嘟嘟囔囔地帮他翻找拆迁资料。

“算啦算啦,大学生放着假期不玩出来做社会调研也不容易。”他从一个文件柜里搬出一摞布满尘土的卷宗,“都在这儿了,你自己找找看吧。快点儿啊,要下班了。”

冯斯匆匆忙忙地翻阅着资料,终于找到了那个叫翟建国的人的去向。他所在的小区居民已经整体迁移到了另一处新建的高层住宅。当然,这个所谓“新建”,也已经是十来年前的事情了。

从派出所出来打上车,花了15分钟才坐到翟建国所在的新小区,这个距离对于这座小城而言已经算远了。眼前的高层建筑外面看起来光鲜气派,走进去却看到墙皮到处都在脱落,某些墙体可以见到隐约的裂缝,甚至连电梯都坏了,建筑质量可见一斑。

这又是一个穷人住的地方,冯斯得出了结论。

他脚步轻捷地爬上十一楼,来到翟建国家,敲了敲门,但等了一分钟,门里没有任何反应。难道翟建国不在家?

他很不甘心,又继续敲了十多下,屋内终于有了响动。一阵拖沓的脚步声后,门慢慢打开了,开门出来的是一个白发稀疏的老人。他弓腰驼背,脸就像一张风干的橘皮,浑浊的眼球里充满了警惕。

“你是谁?”老人用嘶哑的嗓音问。

“我…我是来找翟建国先生的。”冯斯说。

老人眯缝着眼睛,打量了冯斯好一阵子:“我不认识你,你走吧。”

他颤巍巍地向屋内退了一步,准备关门,冯斯连忙伸手挡在了门板与门缝之间。门板狠狠地夹到了他的手,他顾不上疼痛,大声喊道:“我是为了19年前的事情来找你的!”

翟建国愣住了,手上停止了用力。冯斯接着说:“我见过一份和你有关的审讯记录,但没能看全。虽然不知道你当时为了什么被捕,但我想告诉你,我的生日就在你被审讯的前一天!”

翟建国脸色大变。他站在原地,布满皱纹的脸颊轻轻抽搐了几下,眼神里充满痛苦和惊惧,像是回忆起了一些极其不愉快的往事。冯斯不敢打扰他,静静地站在门边等候。大约过了一分钟后,翟建国突然大吼一声:“我不知道什么19年前的事,也不知道什么审讯!你快点滚!”

他双手揪住冯斯的外衣领子,用力把他往外推。这双颤抖的手并没有多大的力气,但冯斯没有办法和这样一个衰迈的老人角力,只能随着对方的推搡一步步向后退。

“翟先生,我知道那可能是一段让人不太舒服的记忆,但是我求求你帮助我,”他一面退后一面说,“这件事对我非常重要,为了它我已经…”

他没能把这段话说完,因为翟建国骤然松开了手,捂住自己的心脏,一脸的痛苦,身子已经摇摇晃晃的,眼看就要倒下。冯斯忙扶住他,把他扶进房里平放在沙发上,然后四处寻找药物。

这间房子里没有任何值钱的物品,唯一一台18英寸的彩电估计年纪比冯斯都大,正在用明显失真的色彩播放着本地新闻。低瓦数的节能灯发出惨白而黯淡的光,照亮了到处都是各种杂物和垃圾的房间,灰尘几乎铺满了每一个角落,墙角的蛛网摞得层层叠叠。但冯斯注意到,有一处地方却打扫得十分干净。

那是一个木质的佛龛。佛龛和摆放在佛龛中的观音像一起,被擦得一尘不染,面前的三炷香刚刚燃完一半。檀香味儿混杂在充斥房间的霉臭味当中,显得十分奇特。

冯斯在翻箱倒柜找药的时候,还注意到这间屋子的墙上贴着许多神像:貔貅、秦琼、尉迟恭、钟馗、西藏活佛,甚至还有我国开国领袖的画像。除此之外,道教辟邪的符纸和各种乱七八糟的护身符也随处可见,这些东西冯斯在他的骗子老爹手里早就看熟了。

这个翟建国还真是病急乱投医呢,冯斯想着,到底是什么东西让他害怕成这样,恨不能把古今中外的守护神全都堆在家里?

他终于在卧室的抽屉里找到一瓶硝酸甘油,不管三七二十一往翟建国的嘴里塞了好几片。过了一会儿,翟建国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终于睁开了眼睛。

“需不需要打120?”冯斯问。

“不必了,躺一会儿就好,”翟建国摆摆手,“120的钱我给不起。”

冯斯给他倒了一杯热水,翟建国慢慢地喝完水,脸上稍微有了点血色。他看着冯斯,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话,却又没有说出口。

“您不必感到有什么愧疚,”冯斯说,“喂你吃药是做人的本分,拿来施恩要挟就太让人恶心了。以前的事,您实在不想提就算了,我再去想办法吧。”

他又从卧室里拿出一个枕头,给翟建国垫在背后,然后向大门走去。手刚刚放到门锁上,翟建国忽然在身后说:“等一等!”

背向翟建国的冯斯脸上露出一丝喜色,看来各种垃圾影视剧也不只是光骗人,他想,欲擒故纵这一招真的管用了。

当他走回到翟建国面前时,翟建国瞪大了眼睛,上上下下地仔细审视了他一番,忽然说出了一句令人匪夷所思的话。

“脱裤子。”翟建国总共就说了三个字。

不是吧,这么大年纪还刚犯了心脏病,居然有这种嗜好?冯斯的毒舌险些就要发动,但突然之间,脑海里灵光一闪,他明白了翟建国说这句话的用意。

“不必脱了,我知道您想要问什么,”冯斯说,“我的右腿内侧,靠近膝关节部位的大腿皮肤上,是有一个暗红色的胎记,形状有点像海星。”

翟建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眼神里再次泛出之前那种恐惧的光芒。过了好一会儿,他扶着沙发慢慢站起身来,走到观音像前,费力地跪了下去。

“菩萨保佑…神明保佑…妖邪退散…”他嘴里喃喃地祈祷着。

第二章 觉醒日4 三

19年前。

挂钟的指针指向了五点半的刻度,下班时间到了。

翟建国叹了口气,收拾好面前的东西,脱下穿了一天的白大褂,换上便装。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估计道路上已经结起了瓷实滑溜的黑冰,待会儿只能推着自行车慢慢走回家了。比灰蒙蒙的天空更加阴霾的是他的心情,连续一个月来生意惨淡,今天更是枯坐了一天没有一个病人上门。没办法,就兜里这点钱,还是舍不得买肉,只能回家把冬储的土豆、白菜乱炖一锅将就将就了。

有时候他会悄悄后悔,自己不该辞去公职而跳出来搞私人诊所,塑料厂保健站的工作固然是又苦又累又得受气装孙子,还被正经的医生瞧不起,但至少是每个月有人发工资的铁饭碗,穷也不至于饿肚子。而现在弄得表面光鲜实际却是朝不保夕,真是何苦来哉?

翟建国把诊所里的灯——其实总共也没有几盏,一一关掉,准备锁门,然后到隔壁商场的存车处去取自行车,但刚走到门口就被人拦住了。

他诧异地抬起头,看着身前这个高大的壮汉,粗略估计此人身高有一米九,一条胳膊简直比他的大腿还粗。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对方就一把把他推进诊所,随手关上了大门。

“哥们儿,你如果想打劫,恐怕是找错地方了,”翟建国并不惊慌,“我浑身上下一共有8块6毛3分钱,这个诊所里还有一堆中药材和几个听诊器、温度计、血压计,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大汉似乎并不在意他说了什么,像拎小鸡一样把他的身子提起来,提到诊疗室里,放在他平常坐的椅子上,随即抄着手守候在一旁一言不发,虽然并没有动手伤害他,但只要翟建国试图站起来,他就会毫不客气地一把把他按回到椅子上。翟建国心里直犯嘀咕,不明白对方想要干什么,难道是为了医疗事故来寻仇的家属?但仔细想想,自己开诊所半年以来,治疗的病人本来就不多,所患多数也是几剂药就能治好的头痛脑热的常见病,不应该有什么病人被自己耽误了然后来报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