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必否认,所以这是一个公平交易。”路晗衣说。

汤素静低头沉吟了片刻,似乎是有些犹豫,等她重新抬起头时,脸上有了一些微微的痛楚神色。

“这么快就又开始疼了?看来你的病情比我想象的还要重,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路晗衣的声音里似乎含有某种诱惑。

汤素静没有回答,揣在衣兜里的双手隔着布料交握在一起,依旧踌躇不决。她微微扬起头,看着从树荫间漏下来的灿烂温暖的阳光,终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老师去世的时候,带到乡下的资料也都被毁掉了,但我整理了他留在研究所的所有资料,里面或许有一些重要的东西。不过,那些资料已经不在我的手里了,现在是否还存在,我也不敢确定。”

“是被别人拿走了吗?”路晗衣问。

汤素静点点头:“是的。我可以告诉你那个人是谁,但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已经是将死之人了,多年前就离了婚,子女早随父亲迁居国外,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挂念,”汤素静说,“但是今天你来找我,却激发了我的好奇心。我希望你能明确地告诉我,你们究竟是什么人,老师所追寻的和恐惧的事物到底是什么。听完之后,你就可以…让我陷入永恒的安眠,而不必担心我把这件事说出去。”

“这个倒是可以满足你,”路晗衣很痛快,“我对将死之人总是很慷慨的。”

半小时之后。

路晗衣再次帮助汤素静麻痹了痛觉神经,让她暂时感受不到痛楚,但她的神色依旧怪异。那张脸上先是带有一种深沉的恐惧和绝望,但很快地,恐惧与绝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讥嘲的笑容。

“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反正我马上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又何必去担心旁人的命运呢?”汤素静微笑着说,“不过这个秘密,真是足够可怕。怪不得老师当年放弃掉那些可以帮助他晋升的课题,把全部的生命都投入其中。希望你能找到那个人,让老师的心血不至于白费。”

“我会的,当然不是为了袁川江。”路晗衣说。

“那么,再见吧,”汤素静饱受疾病折磨的苍老面容上浮现出一种清风般和煦安逸的宁静,“我在这个世上已经了无遗憾了。”

路晗衣一脸肃穆地点点头,左手轻轻按住自己的心脏部位,似乎是为了体现某种庄重,然后把右手放在了汤素静的肩头。

当他离开这座公园时,已经是正午时分,暴烈的阳光让人们都躲回了自己的家里。只有汤素静的轮椅还停在树荫下,枯瘦的老人垂着头坐在轮椅上,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嘴角仿佛还带着一丝平静的笑容。

火车上的时间停止了。

火车悬浮在了半空中,悬浮在一片神秘莫测的云雾中。

我是火车上唯一还能动的人。

后来冯斯这样定义“循序渐进”这个词:刚开始的时候,你见到什么玩意儿都一惊一乍的,等到见惯了,再来大场面也就扛得住了。在林静橦一刀刺破了他对于“超自然”这三个字的绝对抗拒后,他觉得自己逐渐找到了一种宽广情怀。

所以眼下的大场面虽然确实够大,他稍微惊慌了那么一小会儿,还是很快镇定下来。他在火车里左右查看,连续走了好几节车厢,确认每节车厢里的情况都相同。的确,火车里的一切事物都不再沿着时间轴向前运行了,而是完全凝固住,除了——他自己。这样的场景,倒是很适合小偷或者公交色狼…

在检查车厢的同时,他在每一节车厢都会看一看窗户外面,但无论哪里都只能见到雾气。似乎是这列几百米长的火车被整个抬升到了半空,或者转移到了某个未知的领域里。

该怎么打破这种莫名其妙的囚禁,回到正常的世界里去呢?冯斯回到自己的座椅上,一屁股坐下,无奈地发着呆。

他倒也想过打破密封的玻璃窗探头出去,但仔细一想,连那些云雾的成分性质都不知道,还是不要随便冒险的好,万一有毒就糟糕了。

他忽然想起了身上还有手机,但是掏出来一看,没有丝毫侥幸发生,已经不仅仅是没信号的问题了,手机好像变成了砖块,连屏幕都无法点亮。他沮丧地把手机装回去,一不小心手滑了,手机摔到了地上。弯腰捡手机的时候,他听到了有人说话。

“别费力气了,手机在这里没用的。”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在寂静的火车里显得十分响亮。

冯斯悚然回头,看见从车厢的另一头走过来一个高瘦的男人。这个人看年纪有30多岁,一张冷硬瘦削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再加上矫健的身形步伐,带给冯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然而仔细想想,自己又好像并不认识类似身材的人。

“你是谁?是你把火车带到这里来的吗?”冯斯发问说。

“不是。”对方简单地说了两个字。

“但是这列车里只有你我能动弹,而且你好像还知道一点原因,能告诉我吗?”冯斯接着问。

“简单地说,这里是一个全新的空间,不同于你所处的世界的空间。”男人说,“火车被卷入了这个空间,包括车上的所有人和物,包括你我。”

“那为什么其他的东西都凝固了,而我们俩还能动呢?”冯斯抛出了这个关键的问题。

“空间法则不一样,他们当然失去了活力,”男人说,“但是你我的确是不受影响的。不过我无法向你详细解释。”

“这有什么难猜的?”冯斯哼了一声,“过去几个月里,这句话一直在我眼皮子底下跳:我他妈的和别人不一样,但是你们这帮王八蛋就是不肯告诉我,我他妈到底哪一点和别人不一样。”

“这就对了,”男人点点头,似乎一点也不为被冯斯骂作“王八蛋”而生气,“省了我很多口舌。再见。”

“等等,再见?”冯斯一愣,“你去哪儿?”

“当然是回我的座位上去坐着了——不然还能去哪儿?”男人好像很惊奇冯斯会问出这样愚蠢的问题,不过那张刷了糨糊一样的脸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

冯斯觉得自己面对林静橦和何一帆时还能保持心态平和,在这个奇怪的男人面前却忍不住有股无名火起:“你好像一点也不紧张现在的处境,你就不怕在这里慢慢饿死?”

“不会的,一会儿就结束了。”男人说完这句话,真的转身走回去了。

一会儿就结束了,男人如是说。虽然还是没有半点解释,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话语里有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让冯斯心里微微一松。他想了想,又喊了一声:“还有一个问题,你和我同时出现在火车上,是一个巧合吗?”

“当然不是。”男人又是那种令人噌噌上火的“大哥,你怎么会问出这种愚蠢的问题”的口吻。

冯斯呆了一呆,意识到这次自己果真是问了一个蠢问题。臭狗屎也好,香饽饽也罢,自己早就被无数人盯上了,这个男人自然是跟踪自己上的火车。

“那你打算跟我一起进山吗?”冯斯又问,“就当是搭个伴做驴友?”

“不必了,我喜欢独来独往。”男人摆摆手,“反正你也应该清楚,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有很多人的目光聚焦在你身上了,不多我一个。”

他停顿了一下,想了想,又补充说:“对了,等一会儿你说不定会有点难受。做好准备吧。”

说完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之后,男人果然走了。冯斯想要追上去,却又知道追上他也没有任何意义,只能重新坐下。窗外的迷雾依然浓重,遮挡住所有的视线,让人无法看到周围。

冯斯把脸贴到窗玻璃上,一面无聊地盯着浓雾发呆,一面揣摩着男人的话。按照他的解释,现在火车被整个转移到了一个异度空间之中,这个空间中的自然法则似乎与日常空间是完全不同的,所以火车上的人们变成了泥塑,所以正在滴落的眼泪也能悬停在半空中。可是偏偏自己和那个不知名的男人就能行动自如。

难道是因为我脑子里的那个良性肿瘤?它真的是附脑吗?冯斯下意识地敲了敲自己的脑门。他发现自己好像是在一步步地逼近真相,却又不停地遇到更多的谜团。

他不知不觉有些走神,过了好一会儿,才忽然发现眼前的浓雾好像起了一些变化。那些氤氲的云气不再是无规则地弥漫,而是慢慢地排列成了某种形状。

冯斯一下子站了起来,死死盯住窗外那团诡异难测的云雾。没错,雾气开始了有规则的运动,某些部分消散开形成空间,另外一些则聚合在一起,逐渐在他的视线中组合出了一个立体的巨大图案。

冯斯看着这个雕塑一般的立体图案,觉得自己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那是一颗放大了上百倍的头颅,人类的头颅。

他自己的头颅!

他眨了眨眼,仔细地辨认着,没有看错,这确实是他的脸形、他的五官和他的头形。现在这颗硕大的头颅,就飘浮在火车的车窗外,两只比人的身体还大的眼珠和他沉默地对视着,除了颜色不对之外,其他的各处细节真的惟妙惟肖,连最近两天额头上因上火长出的痘痘都在,和他完全一致。

它是在观察我吗?冯斯产生了这个奇怪的念头。自己和自己对视,本来已经足够滑稽了,偏偏两者之间好像互相都不认识,都在互相试探打量。

双方就这样隔着玻璃窗对峙着,大约过了两分钟,窗外云雾组成的人头开始出现了表情变化。它的嘴咧开了,嘴角上翘,眼睛微微眯起——

它做出了一个笑脸!

随着这个令人恐怖的笑脸的出现,冯斯突然感到一阵仿佛撕裂一般的头痛。这疼痛直接来自头颅的深处,真的就像是有一双尖利的爪子把他的大脑撕开了。当然,这只是一种错觉,因为大脑本身无法感受到痛觉,但眼下的疼痛是如此强烈,实在让他很难不做出这样的联想。

好疼啊。冯斯捧着头,整个身体在座椅上蜷缩成一团,再也无暇去观察窗外人头的变化了。他从来没想过,会有这样剧烈的头痛,仿佛有一把生锈的钝刀插进了颅腔,然后慢慢地搅动,把脑子里所有的血肉、神经、脑组织全部绞成碎末。

“等一会儿你说不定会有点难受。”这是刚才那个神秘男人所说的话。现在看来,他说的是假话——这根本不是“有点”难受,而是难受到让人想要一头撞死,撞碎自己的头颅,把头颅里的痛连同自己的生命一起杀死。

在剧烈的痛楚中,耳朵里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一个细若游丝、不聚精会神都很难听清楚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对他说话。冯斯咬紧牙关,努力捕捉着这个声音,它重复了好几遍之后,终于听清楚了。

“你终于来了。”这个声音仿佛十分遥远,又仿佛就贴在耳边。

“是谁?谁在说话?”冯斯大吼起来,用这种大吼也可以稍微压制一下头疼。

“我等了你很久了。”那声音又说。这次冯斯能听得略微清晰一些,这个声音尖锐飘忽,咬字的节奏和腔调都很怪异,简直有点类似电脑合成音。

“你到底是谁?等我做什么?”冯斯继续吼叫着。

“你已经…不认识我了吗?”声音发出一阵诡谲的怪笑,“看来,你需要恢复一点点记忆才行。”

这句话说完之后,刚才那刀绞一样的剧烈头痛骤然消失。他正在疑惑,猛然间眼前一花,身边的乘客们连同火车一起消失了。他的脚下一空,开始不由自主地往下急速坠落。

冯斯大叫一声,失重的感觉似乎都要把心脏从胸腔里挤压出来了。正当他担心自己可能会摔成肉饼时,“扑通”一声巨响,身畔水花飞溅,竟然是掉进了水里。

好臭。这是他的第一反应。

在最初的慌乱之后,他睁开了眼睛,一边调整着姿态上浮,一边注意到,周围的水都是极深的血红色,已经接近于黑色了,带有一种呛人的浓烈腥臭。

浮出水面后,他伸手抹去脸上的水,想要看清周围的状况。视线刚刚清晰,他就吓了一大跳,身前漂浮着一具肿胀的死尸,还没有完全腐烂的脸上,圆睁的双眼死死盯着天空。

冯斯下意识地伸手推开尸体,继续看向四周。这一看之下,他觉得自己简直快要窒息了。如果这是一场噩梦的话,那他妈的一定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恐怖的噩梦。

他正处在一片广阔的水域里,从水的流动性来看,似乎是一条大河,但整条河的水都已经被染成了血红色。河面上密密麻麻地漂浮着无数的死尸,有的看上去新死不久,有的则早已腐烂肿胀。冯斯注意到,这些人身上大多穿着兽皮。

但比起人类的腐尸,还有许多更加令人惊惧的尸体。那些尸体乍一看像是野兽,但仔细一看,似乎又不是历史上曾经和人类共存过的任何一种动物。它们大多有着巨大的身体,奇形怪状的头颅、鳞甲和肢体,有的有不止一个头或尾,有些背后还带着宽大的翅膀。

冯斯身边就慢慢漂过来一个这样的怪物,形状有些像马,却比寻常的马高出一倍,背后有一对蝙蝠一般的黑翼。它的嘴里布满锋利的獠牙,獠牙中还卡着一支人的断臂。

除此之外,还有异形的人。在那个马匹状的怪物身畔,还漂浮着一具人尸,背面朝上看不清形貌,但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的背后有两个凸出的隆起,隆起上面各有一支短粗的手臂,手臂尽头是两只锋锐的利爪。

冯斯一阵恶心,把视线移开,望向远方。天空一片昏暗,被黑色的浓云完全笼罩,却隐隐泛出血色的红光,那是由于地面的火光。远处烈焰熊熊,一阵阵战鼓声、厮杀声、呼号声和垂死的哀鸣声不断传来。在遮天蔽日的雾气中,他只能隐隐看到,有许多模模糊糊的手持兵器的人影在河岸上奔走,在他们的身边,有着许多更加庞大的身影,或许就是死在河里的这些怪兽的同类。隔着浓雾,他可以看到,那些奔走的人影不断被撞倒、踩扁或是被吞噬,而怪兽们也在一只接一只地倒下,巨大的身体撞在地面上,发出沉重的钝响。天空中,还有许多飞翔着的怪鸟,不时俯冲而下,把一个个人抓到半空中,再扔下去摔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