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斯和被毁容的女人站在外围,身上都没有蠹痕。看到关雪樱走近,冯斯连忙跑了过去。

“别靠近,躲远点,”冯斯说,“有点危险。”

不等关雪樱发问,他就开始讲述先前发生的事情:“范为琳一直没有出现。既然你能被带到这儿,可能已经有人告诉你了,她被路晗衣抓起来了。”

关雪樱点点头,冯斯接着说:“我没有办法,只能先参加完婚礼再说。婚礼结束后,我刚刚准备坐电梯下到一楼,突然停电了。等我撬开电梯门翻出去之后,整个会所已经被紧急封闭了。会所的经理告诉我,路晗衣一直在会所隐秘的地下三层关着一个人。但是不知道怎么的,就在婚礼的这段时间里,那个人突然挣脱了束缚,引发了一场骚乱。那个人力量很强,单凭路晗衣根本制不住,于是连同伤没好利落的范大头,四大高手带着林静橦一起下去了,路晗衣的姐姐——就是那位女士——也一同前往。”

关雪樱指了指冯斯,冯斯会意:“我本来是没打算下去的,在守卫人面前,我根本只能当活靶子。但我也很好奇下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所以就留在会所里没有离开。结果没过一会儿,大头怪就跑上来,二话不说把我揪了下去……”

冯斯一脸的愤愤不平,关雪樱咧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似乎是一想到冯斯被范量宇像抓猪仔一样抓走的既生气又无可奈何的场景就觉得可乐。

“你还笑得出来!真不仗义……”冯斯嘟哝着,“我被他揪到这里来,他才告诉我说,这里出了大状况,如果让这位仁兄跑出去,北京城说不定都要被他毁掉一半。”

关雪樱惊诧莫名。冯斯摇摇手指:“这话要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可能是夸张,大头怪都那么说了,那就是事实了。所以我也跑到这儿来了,如果有需要的话,至少我可以帮那几位大佬充当一下催化剂。”

关雪樱伸手指了指骷髅脸的男人,意思是询问此人的身份。冯斯微微犹豫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有点儿奇怪:“啊,这个人叫路钟旸,是路晗衣的大哥。没错,就是我上次和你说过的,路晗衣把自己的大哥关在地底,关了很多很多年。大家都以为他早就死了,其实并没有。另外……另外……”

冯斯抓耳挠腮,似乎接下来要说的话很有些为难。不过,还没等他说出口,这个大杂院的中心忽然起了一些变化。那个骷髅脸的男人、路晗衣的大哥路钟旸身上的蠹痕陡然间急剧扩大了范围,一下子把身边的五个人都卷了进去。范量宇等人的蠹痕被压制到了最小的范围,只能刚刚好护住自身。

这个人好厉害啊,关雪樱想,就算是贵州山区里的老祖宗,好像也不能把四大高手逼到这个份上。当然了,此刻的范量宇力量还没有完全恢复,但多了一个和四大高手差不多的林静橦,此消彼长,并不比那时候弱。

“等会跟你说,我得去演催化剂了。”冯斯好像有点如释重负的样子。他近乎狼狈地逃离关雪樱身边,来到蠹痕碰撞的边缘,用自己的蠹痕创造出一把小刀,然后割破手臂让血流出来。

这个蠹痕还真方便,关雪樱想,至少不用咬破手指头了,那样可太疼了。不过,冯斯到底想跟我说什么话呢?

不过现在顾不上想这个,她仍旧关注着几位守卫人的动向。冯斯曾经和她讲过,他的血虽然能对旁人的蠹痕起到催化作用,却并不是每次都灵,有点像段公子的六脉神剑,需要碰运气,不知道这次的运气如何。

她提心吊胆地等了一会儿,终于看到范量宇等人的蠹痕上泛出更加闪亮的光泽,范围也有所增长,似乎是有了反击的力道,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不过看得出来,尽管冯斯这一坨人形催化剂起效了,路钟旸的力量仍然占据着上风。从表情来看,他甚至有几分悠然自得。

难道他能取得这样压制性的优势,却仍然未尽全力?那他出全力会是什么样的呢?

关雪樱目不转瞬地盯着战局的变化。突然之间,她的耳中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爆响,震得她连忙伸手捂住耳朵。随着这一声响,路晗衣的哥哥所释放出的蠹痕消失了,其余五人也缓缓地收回了蠹痕。看得出来,路钟旸依然气定神闲。

“天选者果然是与众不同,这种催化剂一样的能力,过去虽然也存在过,但没有谁能达到你发挥出的效果。”路钟旸微笑着说,“至于晗衣和静橦,你们几位的力量也比十多年前强了很多,尤其是静橦,你移植了附脑吗?”

林静橦看着路钟旸,脸上的表情复杂之极,最后还是缓缓地点了点头。关雪樱注意到,在场的几个人当中,冯斯和范量宇相对表现得淡漠一些,梁野对路钟旸十分关注,但也并没有太多情感的波动。

但剩下的三个人就不一样了。路晗衣的目光中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恨意,这样的神情在一向城府极深的他身上甚为罕见;林静橦的眼神里则既带着悲伤,也包含着一种炽烈的感情,让关雪樱立马判断出,这两人之间一定有着非同一般的过去。

而路晗衣的二姐、路钟旸的妹妹,那个面容被彻底毁掉的女子,则始终低垂着头,身子在微微颤抖,虽然看不见表情,也能看出她此刻的情绪一定是激动到了极点。

这帮人之间,看来有着错综复杂的纠葛过往,关雪樱想。

“小颜,这么多年真是委屈你了。”路钟旸的视线从人们身上逐一扫过,最后停留在了路晗衣的姐姐路颜的脸上。看着那张鬼怪一般的仿佛被上帝所遗弃的面庞,他的目光里饱含着痛楚。

“没什么委屈的,家族的责任,总是需要有人承担。”路颜的语气很平淡,“晗衣那时候还小,虽然也抢着想要代替我,但是我终究是做姐姐的,所以赶在他之前唤醒了血脉。没什么大不了的。”

听到这句话,路晗衣狠狠地握了一下拳头,看得出来愤恨已极。

“我只后悔没有能在事情发生后第一时间找到你,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所以姐姐才不得不接受这样的命运!”路晗衣咬牙切齿地说。

路钟旸轻叹一声,并没有回答,又看向了关雪樱,关雪樱有些害怕,但还是勇敢地和他对视着。她惊奇地发现,这个骷髅脸的肌肉怪物望向自己的眼神里,居然包含着一种明白无误的亲切。

“很像,确实很像她,也很像我。”路钟旸用近乎温柔的语调说。

像她?像我?到底是什么意思?关雪樱莫名其妙。但路钟旸所说出的下一句话,却像一道霹雳一样,一下子劈得她傻在原地不知所措。

“真没想到,我还能在临死之前见到我的女儿。”路钟旸说。

关雪樱眨巴着眼睛,愣了好一会儿,有些可怜巴巴地望着冯斯,似乎是在希望冯斯解释这突然从天而降的叫她“女儿”的男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冯斯叹了口气,重新走回到她身边。

“这个人,路晗衣的大哥路钟旸,确实是你的亲生老爸。”冯斯说,“我也是刚听他们说起的。而且我之前对你妈妈所代表的神秘组织的性质判断也有误。”

“有误?”关雪樱用眼神发出询问。

“他们所掌握的科技力量,比我们之前想象的都还要大得多,绝不仅仅是可以抑制附脑那么简单。”冯斯说,“具体是怎么回事,你爸爸还没来得及说,路晗衣就忍不住对他动手了,然后就是你先前看到的场景,好在他手下留情了。唉,路晗衣原本是我所认识的最冷静的一个守卫人,看来他是真的恨死了自己的哥哥。”

“好在晗衣最后还是杀不死我,我总算还能把过去的一切先讲出来。”路钟旸的语声有些凄然,“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时间不多了?关雪樱又是一愣,不明白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路钟旸已经继续说下去:“很抱歉,我的女儿,我很想像一个正常父亲那样抱一抱你,但是我浑身都是剧毒,没法让你靠近。我唯一能做的,是在一切终结之前,把我和你母亲的过往讲给你听,发生在十八年前、你出生之前的那些过往。”

关雪樱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放下电话后,路钟旸好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几分钟后他才想起来保密的问题,匆匆检查了一下,房间内外似乎没有偷听的人。然后他慢慢坐在沙发上,手里握着已经渐渐变得冰凉的茶杯,耳边仿佛还回响着上杉雪子从听筒那头传来的沉闷的声音。

“我不是早就和你说过,我不会再打扰你了么?”上杉雪子的声音听来分外遥远,“你为什么还要找我?”

“因为你还是来中国了,我不可能不挂念你。”路钟旸回答。

“我是从日本逃出来的,”上杉雪子说,“我找了你们中国的梁氏家族帮忙。”

“梁氏家族……”路钟旸很意外,“他们……最近正和我们路家开战呢。”

“那又怎么样?”上杉雪子冷冷地说,“我先找的你,你根本就拒绝帮我。”

“我没有、没有拒绝你!”路钟旸磕磕巴巴地说,“我只是想劝你再想个更好的办法,毕竟我没法就那样抛弃自己的家族,但你根本不听我多说。”

“我决定的事情,从来不会更改,这一点你还不知道么?”上杉雪子说,“再见吧。”

“先不要!请等一等!”路钟旸忘情地喊了起来,“我想见你!告诉我你在哪儿,我要去见你,一定要去!”

电话里的上杉雪子沉默了一会儿,最后缓缓地说:“好吧。梁家的人会迅速赶到离我最近的地方保护我,大概是在云贵交界的一处山区。具体地点我会另外通知你,你留意着这几天的信件。但如果你最后没有去,我也不会怪你。”

回忆慢慢飘远,回到了他和上杉雪子初识的时刻。那时候他已经冒着风险唤醒了自己的家族血脉,却发现这样的血脉完全没有给他的身体带来任何损伤,相反的,他能感到某种危险的力量在体内膨胀。路氏的长辈们分外喜悦,认为他将成为一个承前启后的了不起的族长,但他自己并不这么认为,熟悉他性格的人也不这么认为。

“你要是实在不想要当这个族长,我来代替你吧。”妹妹路颜曾说过。路颜虽然是女性,也没有唤醒血脉,却从小就体现出了精明强干的一面,一直在为家族出力。

“还是不要了。”路钟旸唉声叹气地说,“毕竟我们的家族血脉风险很大,好不容易在我身上唤醒了,就别祸害你和晗衣了。”

“当族长不只是需要头脑的,家族血脉只能让你变得聪明绝顶,却不能改变你的性格。”路颜忧郁地看着路钟旸,“我知道,你只想做一个平凡的人,每天读书养花,路氏家族那么大一个摊子压在你身上,实在是太为难了。”

“姓路的命运而已,我也没得挑。”路钟旸依然情绪低落。

接下来,他开始接受各种必要的培训。管理一个像路家这样规模的家族是很有难度的,每一天都会有各种千头万绪的内部事务,还需要随时应对家族间的纠纷以及魔仆和妖兽的觉醒。路钟旸那激发了特殊能力的头脑可以让他有条不紊地同时处理这些事情,并且总能做出最优抉择,但他仍然没有感到快乐。路颜没有说错,他的本性中从来没有那种做大事的人应有的果决和霸气,性格太过斯文,甚至于近乎懦弱。即便是协助族长制定一些经过精确算计的杀戮的命令时,他的内心都在颤抖。

所以几个月之后,他终于承受不住内心的压力,病了一场。病好之后,家族也有些担心他的身体状况,于是给他安排了一次去往日本的旅行。事实上路钟旸对旅行也并没有什么兴趣,但他生性不太擅长拒绝,反正无可无不可,也能暂时离开让他头疼的家族事务。

于是他接受了家族的安排,去往日本,所有的行程食宿都由家族安排好,他无需操心,只需要安心游玩就行了。但他对于东京之类大城市的繁华也并无兴趣,一路走马观花,直到到了京都。这座城市古雅娴静的气质让他终于有了身心放松的感觉,于是决定在那里多住几天,正好可以赶上观赏四月的樱花。

哲学之道上的樱花盛开的时候,路钟旸和一位日本女孩完成了命运的邂逅。那个女孩就是上杉雪子,自称的身份是早稻田大学的学生。她是中日混血,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所以两人的交流并无障碍。

“这些粉红色的是本地的吉野樱。而白色的是原产于沿海的大岛樱,是著名画家桥本关雪的夫人捐赠并种植到这里的,所以本地人习惯把它们叫做‘关雪樱’。”上杉雪子向路钟旸介绍着。

我是不是应该恋爱了?路钟旸恍恍惚惚地想着。他这一生虽然生在一个富有而强大的家族里,但由于生性内向,和女孩接触往往都会找不到什么话可说,因此一直没有结交过女朋友。上杉雪子是第一个能让他怦然心动的异性。在上杉雪子面前,他可以毫无紧张地谈笑风生,也可以生平第一次在女人面前展现他原本聪慧的头脑和知性的魅力。

两人顺理成章地恋爱了。然而,在那个缠绵的夜晚之后,路钟旸一觉醒来,莫名其妙地发现自己并没有躺在所住的古色古香的日本民宿里,却身处一个黑暗、狭窄、现代风格装修的房间里。所有的随身物品都在身边,一分钱不少,但上杉雪子却已经消失无踪。

钱包里还多了一张纸条,上面是上杉雪子的字迹:“赶紧让你家族的人护送你离开日本,不要停留。”

路钟旸一阵发懵。他穿好衣服推门出去,发现自己是在一家廉价的路边旅馆里,而这座旅馆位于关东的宇都宫市。再看看手表上的日历,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天多。也就是说,他昏睡了一整天,被人从日本的西边运到了东部,塞进了这间小旅馆。

他发懵了好一阵子,甚至怀疑自己遇到了女骗子,但再次清点物品后,发现确实什么东西都没少,自己似乎也没有被割走什么器官。他用宾馆电话拨打了无数遍上杉雪子的传呼机,等了好几个小时也没能得到回电。到了这个时候,他开始冷静下来,利用自己的头脑进行分析。

上杉雪子和自己的这场恋爱,是一次欺骗。她显然并不是早稻田大学的学生,也并不是真的喜欢上了自己,而只是借机接近自己,想要从他身上得到些什么。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却最终放弃了这个计划,而且还把他送到了安全的地方,留下警告。

上杉雪子想要图谋什么?最后又为什么放弃?这两点,在没有足够的线索之前,再聪明的脑袋也不可能空想出来的。他沉思了一阵子,拨打了另一个号码:路氏在日本专门为他安排的联络人。作为一个一辈子都在家族的制约下唯唯诺诺生活的人,在这一刻,他决定动用家族的资源,生平第一次为了自己的幸福而奋斗。他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上杉雪子,问清楚对方的图谋,也问清楚对方对自己的真实感情。

因为他已经深深地迷恋上了上杉雪子。

此后的几天里,他就像一个日式推理小说里描述的名侦探,把自己手里所拥有的和上杉雪子有关的所有线索汇集在一起,她说日语时的口音、她的随身物品、她的穿着打扮、她的饮食喜好……尽管这些线索鸡零狗碎甚至微不足道,他仍然相信,上杉雪子绝不可能做到一丁点破绽都不露出。

最后他终于回忆起来,上杉雪子曾经把玩过一个打火机,上面有一个挺有意思的徽记。尽管只是偶尔瞥到,他还是凭借着超强的记忆力记住了徽记的样式。很快,家族联络人为他查出了答案,那个徽记是东京银座某间奢华酒店的商标。

“给我查找那间酒店所有会员的资料。”路钟旸命令说。

最终,结合了各种线索,路钟旸终于找到了上杉雪子的踪迹,但却并没有马上去找她,因为他发现上杉雪子的身份相当诡异。种种迹象表明,上杉雪子既不是学生,也不是上班族,甚至于连住处都经常更换。但是,路钟旸从上杉雪子的行动记录里注意到,她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去往一家公司的大楼,在那栋大楼里呆上一段时间。

那是一家知名的生物制药株式会社。

“生物制药”这四个字让路钟旸立马想到了不久前发生的那起黑暗家族族员被杀的事件。两位黑暗者都不是死于蠹痕的攻击,也不是普通的枪炮武器,而是毁于一种直接移植附脑的的神经毒剂。这样的毒剂,过去从来没有进入过守卫人们的视野,这第一次出现后,人们也曾努力调查,但并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而那起事件,恰恰就发生在日本的一个渔村。

虽然还缺乏足够的强证据支持,但路钟旸已经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假设:上杉雪子和渔村事件有关,二者的目的都指向了拥有附脑的人群。这可能是某种极为危险的先兆。

“先不要惊动任何人,尤其不要引起日本的守卫人家族注意,悄悄地监视,掌握她的日常行动规律。”路钟旸继续下命令。

然后,几天之后的一个黄昏,路钟旸守候在了东京一座普通公寓的门口。当上杉雪子回到公寓并见到路钟旸时,眉头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