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我真是低估了你。”上杉雪子摇摇头,“我还真把你当成那种废物书呆子了。”

“在过去,可能真的差不多如你所想,”路钟旸回答,“但爱情这种玩意儿,有时候会把人变成傻瓜,有时候却可能反过来让人更聪明,也更不要命。”

上杉雪子瞪着他看了很久,眼神渐渐变得柔和。她轻轻叹了口气:“好吧,既然你不想要命,那我陪着你。跟我进去吧。”

她真的不要命了,向路钟旸和盘托出了一切。

“我们并不是一个家族,而是一个严密的组织,起源于中国,具体的时间大概是在明朝的嘉靖年间。”上杉雪子讲述着,“组织最早的缔造者是一个龙虎山的天师道道士,他有两位师兄弟被派往川东阆中地区寻宝,在那里认识了一位名叫李木头的普通山民。两位寻宝道士的到来,无意中给李木头带来了一场大祸,害死了他唯一的亲生儿子。但也因为那场祸事,他得到了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东西。”

“什么东西?”路钟旸问。

“魔王。”上杉雪子回答。

“你说什么?”路钟旸以为自己听错了,“魔王?他得到了魔王?这是什么意思?”

“魔王其实是有两个的,在涿鹿之战中各自受了极大的损伤,不得不蛰伏修养。其中一个最后藏身于一只圣甲虫雕像里,在与另一位魔王的第二次战斗中再次受伤,并且被李木头得到了。”上杉雪子说,“那时候魔王极度虚弱,濒临死亡,不得不求助于李木头,结果反而被李木头控制住了。但李木头本身并无文化,也并不知道魔王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只是想到这件事是由两个龙虎山的道士引发的,于是决定再去找一个龙虎山的道士来探寻一下究竟。”

“所以就找到了你的那位先辈?”

上杉雪子点点头:“我那位先辈性子有些怪,最喜欢搜罗各种奇闻异事和古籍,对炼丹术也很有心得。碰巧李木头找到了他,听完描述之后,他马上就猜测到此事和历史上许多莫名其妙的怪事有所牵连。当时魔王虽然极度虚弱,但还在蠢蠢欲动,他尝试了手里的各种炼丹原料——用现代术语来说就是各种化学物质——终于找出一种配方可以暂时压制住魔王。从此以后,他把这枚装着魔王真身的玉雕带在身边,开始寻找可靠的人形成一个组织,临死又传给了自己的继承者,叮嘱他们要把这件事当成组织代代相传的永久使命,因为它可能牵涉到人类的存亡。”

“你这位先辈,虽然不是守卫人,却有着守卫人的风骨。”路钟旸说。

上杉雪子讥讽地笑了笑:“守卫人的风骨?知道我的组织最早发现的守卫人群体是什么吗?就是那个好勇斗狠的玄化道院。他们花了几代人的时间,终于摸索到了魔王世界的轮廓,却也发现守卫人根本就不是一个可以信赖的群体。你们掌握着远远强于普通人的附脑力量,却把大半的时间用于彼此倾轧争斗。你们没有对普通人类的世界宣战,并不是因为你们真的想要保卫他们,只不过是因为最大的敌人——魔王——还没有被除掉。一旦魔王、魔仆和黑暗家族被拔除,你们就会开始对人类动手。”

“我们不会……”路钟旸冲口而出,但只说了这四个字,又随即住口了。他手里托着咖啡杯,坐在椅子上,沉思了许久,缓缓地说:“我不能确定。我很想告诉你你所说的是不会发生的,但我真的不能确定。或许你是对的。所以,我也有一点明白你们那个组织的使命了:你们不只是想要对付魔王,而是想要把魔王和守卫人不分青红皂白全部消灭掉。”

“青红皂白一直是要分的。”上杉雪子说,“我们认为,附脑就是黑与白的界限,一步也不能跨越。”

“所以,我们是死敌?”路钟旸说,“你和我之间所发生的,也是一个阴谋了?”

上杉雪子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内疚的表情。她犹豫了一会儿,轻轻点点头:“是的。我们虽然从来不使用魔王的力量,却一直在发展着自己的科技和情报网,力量并不逊色于你们。你这次一来到日本,我就已经得到了情报。我知道你们路家有着非常特殊的族长血脉,能够提升人的脑力,早就对此感兴趣了。”

“所以你假装喜欢上了我,用自己的身体来做诱饵,”路钟旸的话语里充满苦涩,“你应该原本是想把我抓回去做实验的吧?可为什么最后没有动手,反而把我送到别处,还留字警告我赶紧离开呢?”

“可能是因为,在最后的时刻,我发现自己真的爱上你了吧。”上杉雪子说。

路钟旸鼓起勇气,请求上杉雪子离开组织、跟随他回到中国,但不出所料,对方拒绝了。或许在这两个人之间存在着真实的感情,但他们也知道,在这个现实的世界里,感情终究难以敌过冰冷的理性。

最终,路钟旸独自一人回到了中国。他向上杉雪子承诺过,不会把她的组织的秘密讲出来,内心却一直矛盾重重。毕竟那个组织的终极目标是消灭掉所有的守卫人——自然也包括他,包括他的家族。但他最后还是信守诺言,什么都没有说。

他继续重复着自己所不喜欢的生活,准备着有朝一日继承他所不喜欢的族长之位。与此同时,对上杉雪子的思念却与日俱增。这是他这一生中第一次爱上一个人,虽然时间短暂,那情感却出乎意料的炽烈。

某一天,家族里来了几位特殊的客人——来自美国的林氏家族。其中除了几位成年人外,还有一个看上去十岁都不到的小女孩。她长得很漂亮,却始终怯生生的,不敢和路家人有所接触,一些家族里的孩子更是借机找茬欺负她。路钟旸喝止住了那些孩子,主动把小女孩带回到自己的私人书房,然后从储物间深处找出一些尘封许久的他小时候阅读的童书。

“这两天,你就在这儿看看书吧。”路钟旸说,“你们家族大概是有求于我们路家,所以难免会受一些气。呆在这里,就没人能欺负你了。”

小女孩感激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两天后,身为族长的伯父找到了他,告诉了他一个他万万料想不到的消息。

“你说什么?我要娶她?她?”路钟旸吃惊万分,“但她根本还是个孩子啊!我的年纪是可以当她的叔叔的!”

“林静橦的确年纪还小,所以暂时不能正式完婚,但一定要先订婚。”伯父的话语斩钉截铁不容置疑,“这是为了家族利益。”

家族利益。这四个字总是能让路钟旸无可奈何地闭嘴。伯父没有明说,但路钟旸可以很轻易地判断出,这个名头并不响的林氏家族一定掌握着一些让大名鼎鼎的路家都颇为心动的重要资源。所以,伯父才会采取联姻这样的方式来巩固双方的合作,以确保这些资源不会落入其他家族的手里——这在守卫人世界里,是再常见不过的,哪怕林静橦此刻还是个孩子。

孩子也终究会有长大的时候,仍然脱离不了为家族献出一切的宿命。

路钟旸也想过要反抗,但最后并没有付诸行动,那并不符合他这一生所养成的性格。即便依然思念着上杉雪子,他也只能把她深埋在心里。

路家和林家的婚事,就这样确定下来了。路钟旸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准备好继承族长之位,准备好在若干年后和一个与他只见过几面的女孩成婚,就这样沿着家族安排好的轨道度过一生,平静地老死或是在战争中送命。

但他没有想到,命运的捉弄并没有就此结束。

林家的人返回美国后几个月,他意外地接到上杉雪子打来的电话。上杉雪子告诉他,她所在的组织正在进行着一些骇人听闻的计划,让她难以接受。她权衡之后,觉得组织的危险性可能已经超过了守卫人。因此,上杉雪子下定决心,把和这个计划有关的秘密盗取出来,交给她唯一信任的守卫人:路钟旸。

但是,因为她同时也仍然不相信守卫人,所以她强调,资料只能交给路钟旸,却不是路氏家族。

“你的意思是……要我脱离家族?”路钟旸很吃惊。

“我既不信任我的家族,也不信任守卫人。”上杉雪子说,“如果你不能做到这一点,那我们也不必多说了。”

这个要求来得太突然,以至于路钟旸完全猝不及防。要他偶尔做一件对不起家族的事情——比如替上杉雪子隐瞒真相——是一回事,彻底脱离家族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生于斯长于斯,他这辈子就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离开家族独自生存。

他犹豫了。上杉雪子很清楚地感受到了他的犹豫。她没有多说什么,果断地挂掉了电话,并且再也不理会路钟旸的呼叫了。

从那以后,路钟旸再也没有得到上杉雪子的任何消息,直到她突然出现在中国。

这还真是上杉雪子的典型作风,路钟旸无奈地想。他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去西南山区看一看。一方面是家族的责任,一方面也因为他仍然不能忘记上杉雪子。

或许终其一生都无法忘怀。

第十一章 千年之困

“后来我真的去了,并且跟踪到了他们的会面地点。但是很不幸地,因为我的能力主要在智力方面,战斗方面并无天赋,被梁丰发现了。”路钟旸说,“如果是在其他的时候,梁家可能不会对我动手,但那正是双方开战的时候,而且雪子所背负的秘密也太重要,梁丰当场就决定杀掉我。”

“我叔叔的实力,并不逊色于现在的四大高手,你是怎么反过来杀掉他们的?”梁野问。

“我自己也不知道具体的过程。”路钟旸说,“梁丰一出手,我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就已经失去了知觉。没想到后来我还能醒过来,却发现雪子已经失踪,我甚至没有来得及和她说半句话。不过,虽然没能说话,我却很清楚地看到,她的手里抱着一个婴儿。那一定是我的孩子,错不了的。她嘴上没有说,心里终究还是没有忘掉我,把我们的孩子生了下来,并且带到了中国。”

人们的目光都看向关雪樱。关雪樱脑子里乱纷纷的,就像木头人一样呆立在原地。

“梁家的人已经全都死去,而且死状惨不忍睹,而我自己虽然没有死,身上也没有任何外伤,却浑身上下剧痛难忍,连走路都困难。我知道以这样的状况,遇到其他敌人就是个死,只能先找地方躲起来。我在附近找到一个贫困的山村,村里人收容了我,但那个村子里唯一一条电话线恰恰坏掉了,维修人员要十天后才能到达。于是我在村里呆了十天,没能和家族联系。”

“就是因为这十天,家族以为你死了,必须另选继承人。”路晗衣用冰一样的语调说,“然后姐姐为了保护我,抢先唤醒了家族血脉,于是……于是……哼!如果不是你为了那个日本女人欺瞒家族,一个人擅自行动,怎么会发生后来的事情?”

路钟旸没有回答,眼神里的愧疚却难以抹去。路氏三兄妹陷入了沉默中。

而冯斯也终于可以好好理清一下思路了。路钟旸的讲述里包含着丰富的细节。首先,他证实了那个隐藏在日本的神秘组织的存在,尤其是提到该组织源起于阆中地区的一次事件,这正好和冯斯先前在时间碎片里所见到的相吻合。

所以之前的猜测没错,时间碎片里的那场拼杀,真的是两位魔王。而上杉雪子的叙述补完了那一战的结局:两位魔王遭遇了第二次两败俱伤,其中藏身于圣甲虫玉雕里的那位落入了李木头手里,再辗转为组织的缔造者、那位龙虎山道士所得到。

所以说,魔王真的是在人间流离了几千年,最后又落入了人类的手里——可能直到今天都还在那个日本的神秘组织手里。守卫人们寻找魔王的踪迹寻找了几千年,到此刻才知道魔王竟然一直混迹在他们当中,最后又被一批完全没有附脑的凡人所掌控,想必一定会心情复杂到极点吧?

而这个神秘组织所掌握的力量也让人担忧。如果他们真的比守卫人还强大许多、甚至能消灭掉守卫人家族,那他们还会干出什么样的事情呢?冯斯简直不敢想下去。

另一方面,路氏三兄妹之间的种种纠葛也基本清晰了。范量宇对之前发生的事件的描述是基本准确的。路晗衣对自己的姐姐无疑有着很深的感情,由于路钟旸的意外“死亡”,导致路颜不得不唤醒家族血脉,变成了现在这样丑陋可怖的模样,他也因此而深恨路钟旸。

不过,其他人都并不知道,路钟旸其实并没有死,并且在事后被路晗衣发现。人们更加难以想到,当时还只是孩子的路晗衣竟然会如此凶恶,如此心机深沉,竟然会把亲哥哥悄悄带走,在之后的十七年里一直囚禁。

真是太狠了,冯斯想,我一直以来对路晗衣的恐惧果然不是没有根据的。这个人凶暴起来,比把恶放在表面上的范量宇更可怕。

而他也大致明白了路晗衣、路钟旸和林静橦这三个人之间的情感纠葛。林静橦原本是被安排成年后嫁给路钟旸的,由于路钟旸被认为死亡,她像是货物一样,又被硬塞给了路晗衣。显然,她并不喜欢路晗衣,路晗衣对她也毫无感情,这桩婚姻不过是家族间的生意。倒是冯斯能看出,林静橦对路钟旸包含着很深的情感,那或许是因为路钟旸曾在她最孤苦无助的时候照料过她,令她从此不能忘记。

关雪樱的母亲上杉雪子的形象也更加清晰了。这无疑是一个坚强果决的女性,在关键时刻有着破釜沉舟的勇气。虽然她是如何最终带着关雪樱逃到四合村的可能已经很难考证,但她坚强地在组织和守卫人的夹缝间活了下来,也坚强地保守住了她所想要保守的秘密。

“晗衣,大哥到底是怎么落到你手里的?”最后还是路颜打破了沉默。虽然这样诡异的重逢让她一度心潮澎湃,但此刻却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这或许是十多年掌管家族的磨砺赋予她的坚强性情。

“我当时仅仅是想找到他的尸体,所以一直在附近搜寻,最后很偶然地打听到他在一个山村里。”路晗衣说,“我最开始是想汇报给伯伯的,后来却改变了主意。我忘不了姐姐唤醒血脉时遭受的痛苦,更加明白她永远无法回复过去的样子了。这一切,都是拜他所赐,我绝不原谅他,绝不。”

“就算你不原谅他,又何苦把他一关就是那么多年?”路颜轻轻叹息,“我知道你从小就不喜欢他,可他毕竟还是你哥哥。”

“姐姐,你错了,你觉得我是那么不分轻重的人么?我关押他这么多年,并不是因为我恨他,而是他有很高的研究价值,但你又绝不会允许我用他做研究,我必须秘密进行。”路晗衣回答。

“研究价值?”路颜一怔,“什么样的价值?”

“你知道他是怎么杀死那些梁家的人的么?”路晗衣反问。

“你调查清楚了?”

“那一场战斗发生的时候,附近正好有一个业余摄影家在拍摄当地风光,”路晗衣说,“战斗产生的冲击波让他失足跌下山崖摔死了,摄像机也摔坏了,但里面的录影带侥幸保存了下来。通过录影带可以看出,梁丰打昏了大哥之后,也有些犹豫,并没有当场杀死他,而是试图先把他带走。就在那时候,上杉雪子趁着其他人不注意,掏出一支针管,给他注射了一点儿什么。注射之后,他就突然变得狂暴,爆发出了一种非常奇怪的蠹痕。”

“什么样的蠹痕?”梁野问。

“摄录的效果太差,看不清颜色,但是造成的效果却很明白。在场的所有守卫人,包括梁丰在内,全部都附脑失控了——他们的蠹痕瞬间爆发出来,反噬自己的身体。比如你叔叔梁丰,蠹痕和你一脉相承,都是操纵高温烈焰,他在现场就被烧成了焦炭,而那原本应当是他用来杀死别人的手法。”

“这种蠹痕我可是第一次听说,”范量宇说,“是某种精神蛊惑的技能吗?”

“并不是,精神蛊惑没有那么快,何况那时候大哥已经昏迷不醒了。”路晗衣说,“那种蠹痕是附脑直接作用于附脑,令对方的附脑一瞬间听从自己的控制。这就是为什么我带你们下来的时候,提醒你们随时用蠹痕笼罩全身,一刻也不能放松的原因。稍有不慎,梁家那些人的下场就会在我们身上重演。”

“所以你敏锐地注意到了这种蠹痕的与众不同之处,尤其是,它是在上杉雪子给你大哥注射了一针药剂之后就瞬间触发的——换了我也会心动的啊。”王璐说,“不过路哥哥,不得不说,能对自己的亲哥哥下这种狠手,我真是自愧弗如。这么多年来,不管是守卫人还是黑暗家族,都在怀疑上杉雪子的秘密传给了关雪樱。但谁都没有想到,那个秘密其实已经注射到了你哥哥的体内,然后被你藏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