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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失败的。”何一帆说,“在和魔王最终连通的过程中,他发了疯。从发疯开始到死去的那段时间里,他留下了很多混乱的呓语,大多逻辑不通或者无法索解。但有一次,也不知道是他短暂地清醒了,还是受到更加疯狂的混乱意志的支配,他竟然从家族的严密看守中逃脱,混进了一支商队,沿着丝绸之路来到了中国。”

“这也算是疯出了境界了。”冯斯表示佩服。

“人们也猜想他不远万里跑到中国一定是有什么目的的,遗憾的是,没有人能准确地获知了。”何一帆接着说,“进入中国境内之后,他就消失了,追踪而来的罗马人找了三年也没能找到,只好回去了。但在回去之前,毕竟考虑到天选者的特殊身份,担心出什么无法控制的意外,他们还是把这个人的情况通报给了中国的守卫人家族。”

“到了后来,大概是在东汉末年的乱世中,一个四处迁徙躲避战乱的守卫人小家族不得已以盗墓为生,在挖掘一座川东军阀的墓葬时,发现了这个天选者的尸体。当时他至少应该死了上百年了,尸体却并未腐烂,也因此才能被认出来。他的尸体单独占据了一座墓室,里面并没有其他的陪葬品,而墓主的墓志铭和生平资料都半个字没有提到此人的存在,所以他为什么被葬在那里也成为了谜团。只不过,在他那间空荡荡的墓室的墙壁上,有他运用蠹痕刻下的一行汉字。”

“什么汉字?”冯斯问。

“上将潘凤天下第一。”何一帆说。

冯斯嘴里正含着一口茶,被呛住了。他咳嗽连连:“什么?上将潘凤?”

“笨蛋!”何一帆伸手指杵了一下冯斯的额头,“当然是我们正在说的那几个字啊:鬼门洞开。啊,不对,其实是六个字:勿使鬼门洞开。”

“就是说,他是留下了一句警告。”冯斯想了想,“可他并没有解释鬼门洞开的含义。”

“的确没有。”何一帆说,“所以这句无根无据的话才并没有引起人们太多的重视。毕竟那个罗马人发疯之后一直都脑子不正常,经常满嘴胡言乱语,一会儿又是天火灭世了,一会儿又是大洪水吞没陆地了,一会儿又自称太阳神转世了。所以,这一句鬼门洞开,被很多人认为只是他无数的疯言疯语中的一句,并没有引起重视。但另一方面,也有人觉得,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说不定是这家伙临死之前真的回光返照脑子清醒了,才留下了这句警告。”

“可是,就算这句警告是真的,也太没头没脑了吧?”冯斯说,“鬼门是什么?鬼门里面有什么?鬼门打开又会怎么样?什么都没说啊。”

“所以绝大多数人才把它当做无稽之谈嘛。只不过因为这句话出自历史上第一个有据可查的天选者,所以还算有点儿名气,仅此而已。当然也有人认真地查阅各种史料,想要弄清楚‘鬼门’到底指的是什么,可惜最后并没有找到任何真正合理的解释。”

冯斯以手托腮,想了很久:“那你说,最近发生的那一系列的怪事,会不会能指向这个鬼门呢?那些让人发疯致死的力量,都太不寻常了,邵澄说那极有可能是魔王力量的溢出。那么,鬼门有没有可能其实就是……某种类似于封印的玩意儿、用来封印这种力量的?”

“是啊,最新的情况又让不少人开始重新研究所谓鬼门的真正含义了。”何一帆说,“的确如你所说,现在有一些人在猜测,鬼门或许代表着某种异空间的力量存储的闭锁功能,而正是这种闭锁出了漏子,才导致了魔王力量对人间产生干扰。但是,一来这只是一种猜测,并没有确切的证据;二来鬼门的概念太模糊,牵强附会的话可以贴在很多东西上,没法确定。怎么了,你好像对这玩意儿挺感兴趣的样子?”

“毕竟那个木盒引发了后来许许多多的事情,如果不是那个木盒,我甚至有可能都没有机会和姜米认识啊。”冯斯说,“对于上面的字,我当然会格外留意。不过,现在我也没工夫去琢磨它。”

“因为你要先去找文姐姐?”何一帆眨眨眼,“不愧是多情种子,喜新不厌旧。”

坐在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俞翰没忍住笑出了声。冯斯无奈地摇摇头:“我有上八卦周刊的潜质了……不过你说得对,我这一趟回到北京,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去疯人院看看。尽管你们守卫人肯定已经把那地方翻了个底朝天了,不自己去看看我还是不甘心。”

“也许真的只有你去才有用。”何一帆说,“确实我们都去找过了,什么都没发现,但你不一样。也许你不具备我们那些专业的搜索能力,却有着独一无二的蠹痕。也许你的蠹痕有机会触发出点儿什么玩意儿。”

“听上去像是用爱发电呢。”冯斯苦笑一声。

“对了,说到‘用爱发电’,其实我一直都在好奇,你的用爱发面饼的蠹痕到底修炼到了什么程度?”何一帆说,“这一年来,守卫人世界到处都是和你的蠹痕有关的传说,但真正能亲眼见识的却并不多。尤其是最近,你已经可以脱离理性的描述,直接向蠹痕发布命令了。老实说,我觉得这玩意儿太违背常理了。”

“的确违背常理,我刚开始也很不习惯。”冯斯说,“不过慢慢也觉得这样还挺妙的。”

“那么,这种创造之力的边界在哪里呢?”何一帆问。

“虽然还不明白原理,但我还是觉得,这种创造并不是真正的无中生有。”冯斯说,“它仍然需要消耗能量和物质,但这些能量和物质从何而来我并不清楚。而且,要调用这些能量,也完全得看我的能力大小,打个比方我就像是一个搬运工,力气太小了,搬不出足够的原材料,这面饼就发不起来。”

“这一点倒是能够理解。”何一帆点点头。

“另外,这种创造能力似乎只限于物质性的创造,理论性的一些东西并不行,某些偏近于玄学的想法更是没法实现。”

“玄学?什么意思?这我就不懂了。”何一帆说。身旁的俞翰更是一脸茫然,就像在听梵文。

“比方说,在路钟旸去世后不久,我的身体也慢慢恢复过来了。有一天我突然想到,既然我根本不必知道要创造出的东西具备什么属性,只需要向蠹痕发布命令就行了,那岂不是意味着——我可以让蠹痕直接告诉我魔王的真相?”

何一帆眼前一亮:“哎,还真是这样呢。”

“于是我尝试着发出了一个命令:‘给我创造出一张纸,上面写着和魔王有关的真相。’”冯斯接着说,“但刚刚发出这个指令,我的脑子里一阵剧痛,就像被人用射钉枪对着里面连发一样,几秒钟之后我就疼晕过去了。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四个小时,但脑子里还在隐隐作痛,而且……”

他挽起了右手的袖子,露出手肘的部位,何一帆凑过去一看:“这是一块伤疤……烫伤的?”

“不是烫伤,在那次试验之前还没有,试验后却突然出现了,比烫伤还疼,我猜想,可能是蠹痕给我的某种惩罚。到了那时候,我才意识到,我这个蠹痕很牛逼,却也很危险,那里面包含的规则搞不好是要人命的。”

“会不会就是单纯地不让你打听和魔王有关一切事情?”

“我也曾那么猜测。但几天过后,我实在忍不住了,又发布了一个新命令。但这一次和魔王无关,而是纯学术性的。我要它给出黎曼猜想的最终解释。”

“黎曼猜想是什么?”何一帆问,“我没怎么念过书。”

“三两句话也说不清楚,反正……反正……你就当成是哥德巴赫猜想的兄弟就好了,就是一个数学上的假设。”冯斯说,“这次蠹痕倒是没揍我,但是,它根本拒绝了我的要求,什么都没有给出来,说明这种理论性的创造的确不行——它毕竟不能做到全知全能。”

“更有趣的在于,它可以给我变出巧克力来,却不能变出巧克力的分子式。那种感觉,就像是中国古代的一些技艺高超的工匠: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何一帆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我还是觉得你的蠹痕……大有文章,不应该仅仅是做这样的创造——尽管创造出来的东西已经很了不起了。总之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尽可能地跳出常识的框架去判断你的蠹痕,自己多小心吧。到了这个地步,我已经没有什么能帮你的了。”

“至少你请我吃了一道贵得坑爹的菜……妈的,我得赶紧回去,姜米吃得兴起不会给我留的!”

沸腾的海洋消失无踪,两人又回到了记忆迷宫那些蜂巢一样的房间里。

“还真是……信息量很大呢。”文潇岚说,“所以我们又明白了一些过去并不知道的事情:魔王果然并不止那两个,而是曾经有一个族群,但由于遇到了某些大灾变,死得只剩下了他们俩,但他们却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任务必须完成。而那个任务,光凭他们两人根本办不到,所以唯一的选择就是利用地球上的其他生物——那些在那个时候还没有诞生的生物。”

“他们一定是经过了许多挣扎和白费心力之后,才等到了人类的出现,那可是几十亿年的等待啊。但是,似乎一直到了今天,人类也还并不能完全满足他们的要求——也不知道这该算好事还是坏事。”

“肯定算是好事啊,”范量宇咧嘴一笑,“我们要是完全满足了他们的要求,那早就被收割了,哪儿还能活到现在悠闲地看着考研政治书啃炸鸡腿呢。”

“我早说过再提炸鸡我就剁了你!”文潇岚踢了范量宇一脚,“不过,我忽然又想起了点儿什么:你注意到了他们的关键用词没有?在谈及到族群的扩大时,他们的用词始终是‘复制’‘再造’,而不是我们所熟悉的生育繁衍。也就是说,他们的生殖方式可能和人类截然不同,甚至于根本就不需要生殖。”

“所以他们才只能依靠地球上的新物种,因为他们的生命形式没有办法再让自己的族群繁衍下去。”范量宇说,“我们接着走吧。既然魔王一上来就把这么重要的信息都告诉我们了,接下来一定还有更劲爆的。”

走进第二扇门后,呈现在两人眼前的是大片大片的高大蕨类植物。天空已经恢复了相对正常的颜色,能够看到蓝天白云,而文潇岚也不费什么力气就判断出了大致的生物年代——一只巨大的翼龙正展开宽阔的双翼从两人的头顶飞过,把一大片阴影投射到地面上。

“虽然翼龙并不是恐龙,但基本上和恐龙存活于相近的年代,”文潇岚说,“看来我们是到了恐龙公园了。这倒有点像魔王提供的免费旅行。”

两人开步前行,颇花了一些时间才走出这片丛林。一路上可以看到各种形状诡奇的植物和花朵,再加上一些原始的哺乳类动物,让文潇岚判断这一场景已经处于白垩纪了。而在丛林之外,是一大片海滩,碧蓝色的纯净海水令人心情为之一畅。

而魔王想要让他们看见的那段重要记忆,大概就位于这片海滩的旁边了——那里正群集着至少上百头大大小小不同种类的恐龙。由于记忆迷宫中的所有东西都只是虚像,并无实体,所以文潇岚几乎是欢呼着跑了过去,抓住这寻常人永远不可能获得的机会去近距离观看恐龙。

“和电影里差别很大啊,”文潇岚任何时候都不会放下她的学术精神,“色彩还是挺鲜艳的,不像电影里都那么灰蒙蒙的,而且有不少都长了羽毛……这是迅猛龙吧,那么小,比起电影里……”

“小姐,我们不是来这儿当生物学家或者好莱坞造型师的。”范量宇在她背后哼了一声,“你应该注意的,是这些恐龙在干什么。”

文潇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注意力收回来。她发现这些恐龙很显然是受到了控制,虽然肉食类和食草类混杂在一起,不同种类的肉食恐龙混杂在一起,却彼此之间没有发生任何争斗。它们简直像是一群正在操场上听校长讲话的老实学生,没有丝毫乱动。

而负责训话的“校长”,自然就是两位魔王了。他们仍然以冯斯和宁章闻的人类形象出现,此刻正运用蠹痕的力量飞翔在半空中俯瞰着恐龙们,与其说像校长,倒不如说更像两位检阅队伍的将军。不过这两位将军貌似有些愤怒,正在指手画脚大声说着些什么。

“他们在说什么?你能听到吗?”文潇岚对范量宇说。

“既然在这里可以使用蠹痕,那就一起听吧。”范量宇说着,握住了文潇岚的手,蠹痕扩张出去,把魔王的影像也包围在其中,文潇岚的耳边立即响起了清晰的对话声。

“我说,哥们儿,这样是不是太可惜了?”“宁章闻”说,“我还蛮喜欢这些恐龙的,多可爱啊。”

“我们帮助这些低等生物进化是为了可爱吗?”“冯斯”的语气里明显饱含怒气,“我们在这些物种身上,加在一起耗费了有两亿年了,有用吗?很显然,虽然它们拥有可以和妖兽媲美的体型和物理力量,但脑容量太有限,智力连妖兽都不如,怎么可能成为我们需要的帮手?”

“哎呀,照你这么一说,还真是。两亿年呢,确实挺长了。”“宁章闻”似乎显得颇为随和,并不愿意和同伴争吵,“既然这样,那就动手吧。还是怪可惜的,难得养出一批算得上霸主的生物呢。”

“我们需要的并不是霸主,不然的话,制造妖兽就够了。”“冯斯”看来还是余怒未消。

“我觉得这两个家伙的人设弄反了。”文潇岚对范量宇说,“长得像宁哥的那个魔王,性格明显更像冯斯;反倒是长得像冯斯的,比宁哥还正经一百倍。”

两位魔王一边说话,一边落了下去,恐龙们仍旧木然地呆立在海边,几乎没有任何行动,让文潇岚恍惚间觉得自己身边站立着的其实只是一堆没有生命的雕像。太阳渐渐落下,白垩纪的天地变得黯淡。尽管从理智上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但文潇岚那颗文艺青年纤细敏感的心仍然觉得,她从那些泥塑般的恐龙的眼睛里看出了一丝悲哀的意味。

这些魔王口中“低智力”的一代霸主,也会从它们绝不可能听懂的魔王的语言里,意识到它们的种族、乃至于绝大多数中生代的物种都将走向永恒的灭亡么?它们能够意识到,属于它们的这个漫长的时代已经步入黄昏了么?

魔王们显然不会像文潇岚这样多愁善感,他们仍然充满理性地交谈着:“不过老兄,我们把这些生物养得太好了点儿,现在要让它们灭族,恐怕很不容易呢。”

“的确不容易,但总比等着它们自动灭绝要快得多。”“冯斯”回答,“我已经考虑过了,这些恐龙虽然身躯庞大,其实生命力很孱弱,对环境的依赖很高。把所有的魔仆和妖兽都动用起来,想办法破坏它们赖以生存的生态,大概只需要几百年的时间就可以把它们从食物链的顶端赶下去,到了那时候,更先进的物种就能获得发展的良机,慢慢获得进化的进化。”

“你是指哺乳类?”“宁章闻”说,“它们现在也仍然很原始啊。不过,大脑倒是比爬行类更有潜质,也许再等两亿年看看?反正我们都是隔个几十百把年醒过来一次看看状况,两亿年也并不是有多么难熬。”

他紧接着又叹了口气:“希望这次用不了那么久。毕竟休眠也并不好受,感觉就像死过去了一样。”

“我们原本就应该死的,而且是早就该死。”“冯斯”说,“但是既然族群选择了让我们活下来,我们就必须有所回报,不然我们的生命也无法寻找到真正的意义。”

“宁章闻”扮了个鬼脸:“好啦老兄,我这亿万年来一直唯你马首是瞻,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就不要老是抓住机会就教育我啦。为了种族,我跟着你,一起拼啦!”

“冯斯”摇了摇头:“你要是有哪一天能真正地严肃起来就好了。算啦,反正你就是这个性子,也改不了了,这就是那场剧变的代价,总算你还记得你应有的归属,这就已经很好了。休息吧,明天日出之后,开始工作。”

四周的一切像烟雾一样散去,白垩纪的世界消失了,文潇岚和范量宇又回到了记忆迷宫的房间里。文潇岚怔怔地站了许久,似乎还在回味刚才所见到的那一幕。

“还在想着你的恐龙呢?”范量宇问。

“才不是呢!”文潇岚瞪了他一眼,“我是在想,刚才两个魔王的对话又透露出了不少关键信息。首先,他们所要完成的任务,就是拯救他们的族群,这也是守卫人们猜测了几千年都无法得到实证的答案。但是,他们的种族到底遭遇了什么样的‘剧变’?他们为什么需要培养地球上的新物种来帮它们完成?”

“而且还有一句非常有意思的话。”范量宇说,“那个长得像冯斯的魔王,提到了他的同伴在那场剧变后性格产生了改变。为什么他会专门提到性格改变这种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小事?魔王的种族所遭遇的灾难,又和性格有什么牵连?”

“这么一说还真是,好像是他们所说的那场剧变带来了一些很奇怪的影响。”文潇岚说着,忽然显得有些惆怅,“顺便,不只是恐龙了,从这两个魔王的话里不难判断出,地球上每一次大规模的物种更替,没准都是这两位搞的鬼。虽然人类的出现得感谢他们,但是……”

“别多愁善感了,现在没这工夫。” 范量宇说。“已经消失的不会因为你的同情而重新出现,我们需要做的,是让自己别重蹈覆辙。干掉魔王,消失的就是他们。”

文潇岚默默地点点头。两人打开了第三扇门。进门之前,文潇岚忽然说:“我刚才为了那些恐龙的消失而感到悲哀,是不是意味着……我已经受到了魔王的情绪的影响?那种为了自己的族群陷入困境而深深担忧的情绪?”

范量宇点点头:“没错,我也能感受到。这个魔王外表上嘻嘻哈哈好像很无所谓,但他也的确在忧心着种族的未来。继续往下走吧,也许很快我们就能接触到谜题的核心了。”

第三扇门里是一片草原,视野开阔的稀树草原。时间正好是正午,强烈的阳光仿佛要让整个草原都燃烧起来。而在这样近乎一望无垠的环境里,文潇岚很容易地就看到了这段记忆的主体部分:一群已经很接近原始人类的古猿,以及站在古猿们当中的两位魔王。显然,经过前两场记忆幻境的铺垫后,魔王已经打算直奔正题,让两人看到魔族计划的核心:人类的出现。

此刻的这些古猿,非但外形更接近猿类、而与现代人类差距很大,而且连直立行走都还没能做到,仍然是佝偻着背半爬行半跳跃。但在刚刚经历过白垩纪那些蠢笨的恐龙之后,这些古猿对于魔王而言,也算得上是一种飞跃了。

而且,和先前受到蠹痕束缚而一直安静如小学生一般的恐龙们不同,这些古猿非常活跃,有的在想办法撕咬着已经辨不清面目的猎物——应该是某种类似剑齿虎一样的巨大哺乳类;有的在地上徒手挖掘,可能是为了挖出埋在泥土里的植物块茎;有的在互相打闹或者清理毛发;还有的……在交配。

“冯斯肯定喜欢这种场面……”文潇岚喃喃地说,“魔王还会招待我们看动作片呢。”

范量宇有些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文潇岚侧头一看,发现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另外一只一直躺在地上几乎完全没有动弹的古猿。她凑近一看,发现这是一只雌猿,毛发稀疏,身躯瘦弱不堪,正陷入半昏迷的状态。

“这有什么好看的?”文潇岚问,“那个时代的生物生存环境极端恶劣,从生病到死亡都很寻常啊。”

“我不是看她,而是在看地面。”范量宇回答。

“地面?”文潇岚一怔。她蹲下来,仔细看着雌猿身前的地面,那里有一片很显然是被火烧过的灰烬。

“这不对,南方古猿根本不会用火。”文潇岚皱起了眉头,“人类的祖先开始有意识地使用火得到智人和尼安德特人的时代了。”

“还有更有趣的呢。”范量宇伸手一指。

文潇岚再往另一个方向看,那里有一小片的草已经被拔光了,露出裸露的泥土。而在泥土之上,赫然刻着一些文潇岚虽然看不懂、却能分辨出这是刻意而为的符号,有三角形,有圆形,有按照某种规律排列的线条。

“这只古猿……已经懂得刻有意义的符号了?”文潇岚有些难以索解,但又很快明白过来,“啊!魔王更改了她的脑部结构,所以她的大脑实际上超越了这个历史时期,已经开始接近真正的人类了!”

“是的,魔王培养又扼杀了那么多的物种,就是想要找到能由他们来控制脑部进化的生物,从没有大脑的原始生物,到那些落后无用的低级大脑,最后终于找到了灵长类。”范量宇说,“我们就是魔王所需要的终极实验品种了。走吧,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这一次,两位魔王看上去心情不错。性子活泼一些的“宁章闻”更是轻松地在嘴里哼着广场舞大妈钟爱的充满律动的神曲——这当然也是魔王在这段记忆里添加的“马赛克”。

“冯斯”显得矜持许多,但眼神里也有抑制不住的兴奋。他走到那只垂死的雌猿身边,抬脚踢了她一下,就像在踢一段木头:“懂得创造符号,算得上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飞跃了,也可以说,我们所要追寻的事物,算是起步了。”

“可惜她的承受能力还是太弱。”“宁章闻”说,“这不,这已经是第十四只实验品了,都逃脱不了超负荷累死的命运。我们还是需要等着他们继续进化。”

“冯斯”点点头:“这种生物的确是我们所一直等待的好胚子。不过,毕竟还只是胚子,距离我们想要的还差得很远,还需要付出很长时间的等待。”

“但我们已经可以加大干预力度,参与到他们的进化过程中了。”“宁章闻”说,“几十亿年的时间才等到的一线希望,如果让他们跑偏了,那也未免太可惜了。我知道那样过多地参与会有风险,但是,你想想那些恐龙,就是因为我们没有进行干预,过于容易的没有天敌的生存环境限制了它们的进化。”

“冯斯”沉吟了一下,缓缓点头:“你说得没错。完全不干预或者极少干预的做法现在看来是有问题的,我们的确应当参与到他们的进化进程里去,随时进行调整修正。但是,如果把握不好度,可能会适得其反,甚至于……”

“甚至于什么?”“宁章闻”问。

“甚至于我们有可能会被反噬。”“冯斯”说。

“那倒还不至于吧?”“宁章闻”说着,顺脚踢了一下那头奄奄一息的能画出符号的雌猿,“他们和我们的差距,就像从这颗星球到太阳的距离一样,怎么可能反噬?”

“进化的道路是无法预料的。”“冯斯”回答,“在过去,能有人预料到你我这样的异类的出现么?又有人能预料到,我们这样废物一般的异类,反而却成为了拯救族群的最后希望么?”

“喂,不带这么埋汰自个儿的!”“宁章闻”夸张地叫起来,“我们哪儿废物了?我倒是觉得我们这样的生存方式比过去的还好呢,要是能一直这么享受下去……”

话还没说完,对面“冯斯”的身上骤然闪出金色的蠹痕光芒,随即“宁章闻”的身躯似乎是受到了某种巨大力量的冲击,竟然一下子横着飞了出去,像一枚炮弹一样向着文潇岚站立的方向冲过来。

文潇岚完全没有躲避的时间,尖叫一声捂住脸,直到身后传来重重的撞击声才反应过来此刻自己所处只是幻境。她尴尬地笑了笑,回头一看,“宁章闻”摔在她身后大约七八十米的地方,硬生生撞断了两棵粗大的树木,在地上砸出来一个大坑。就连范量宇的眼神里都隐隐有一些佩服,看来魔王这一下看似轻描淡写的力量爆发,也已经远远超越了人类的极限。

当然,被撞的同样是魔王,看上去狼狈,倒也并没有受到什么实际的伤害。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故意用一种滑稽的姿势一路小跑着回到了原地。

“下手好狠哪。”“宁章闻”哼唧着,“要不是我身子骨硬朗,这一下子就被你弄散架啦。”

“冯斯”踱到对方身前,直视着他的眼睛:“这是我对你的第一次警告,也是最后一次。你平时喜欢调侃也好,喜欢发牢骚也好,都无所谓,但我绝不能容忍你拿我们的种族来开玩笑。我们变成这样,是最大的不幸,而绝不是什么幸运。”

“宁章闻”叹了口气:“好吧好吧,你是老大你说了算。我以后再也不提了,再也不提了。你也够累了,先去休息吧。”

“冯斯”摇着头离开了,看来还是对“宁章闻”的离经叛道的观点甚为不满。“宁章闻”则始终面带笑容,静静地站在炽烈的阳光下,直到同伴的身影完全消失,他的笑容也并没有消失,反而愈加浓烈。

当然,这笑容中饱含着讥嘲的意味。

“何必那么想不开呢?”“宁章闻”自言自语着,“一边是微不足道的平凡众生,一边是命运的主宰者,有什么不好的?”

一阵风吹过,地面上的草开始摇晃起来,在完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那二十多只古猿的动作突然完全停滞了。紧跟着,它们的身上泛起了惨白的光芒,整个身体刹那间变得透明,肌肉、血管、骨骼、内脏全都清晰可见,就像是后现代艺术家的奇诡创作。

“这么简单的构造,完全可以被我们拿捏在手里,你为什么那么想不通呢?”“宁章闻”收起笑容,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他挥了挥手,古猿们的身体立即片片裂解,却并没有血肉横飞,每一片碎片都呈现出清晰的固态,如同被粉碎的水晶雕塑一般

相比起一年前,这座废弃已久的疯人院显得更加破败,但之前那些疯长到半人高的野草却都被割得干干净净,显得有些违和。

“连草都割干净了,看来诸位守卫人大人们真的把这间疯人院挖地三尺了。”姜米说,“您老的超级蠹痕能感觉到点儿什么玩意儿吗?”

“除了能闻到死耗子的腐烂味道,我什么也没发现。”冯斯说,“蠹痕感受不到任何异样。而且,如你所说,大爷们把这个地方的下水道只怕都翻遍了,常规的搜索方法,我绝对不可能做得比他们更出色。”

“但是你还是会去找一遍。”姜米说,“不撞南墙你肯定不肯回头。”

“没错,冯大爷的信条就是这样。”

但结果并没有任何意外。冯斯从下午找到深夜,在疯人院里竭尽所能地寻找了每一处角落,甚至于故地重游去看了他曾经被关押于其中差点儿发疯而死的地牢,并没能找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在农家小院里花钱睡了几个小时后,冯斯不屈不挠,把姜米留在她的房间里继续睡觉,自个儿又溜了出去。他简直恨不能自己可以化身为一只穿山甲或者土拨鼠,能够自由地钻入疯人院的每一处缝隙,去寻找那一丁点儿的可能性。

最后,他带着满脸的灰黑,沮丧地重新回到疯人院门口。姜米已经在那里等待着他了。

“我本来想给你带点儿早饭来,但想到你作为哆啦A梦无所不能,就不必费劲了。”姜米说着,拿出一包湿纸巾,打算给冯斯擦脸。

“你刚说了我是哆啦A梦,哪儿需要用这种低档次的东西?”冯斯说着,手里故意像变魔术一样抖了一下,蠹痕创造出了一条正在蒸腾着热气的湿毛巾。

“你还真会享受,越来越有小资的臭毛病了。”姜米耸耸肩,收起了湿纸巾。

“说不定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了,那还不得抓紧时间及时行乐?”

冯斯说着,擦干净脸后在疯人院的台阶上席地坐了下来。时值正午,但天色阴霾得有若黄昏,北京的天空依然被浓重的雾霾笼罩着,这个距离河北更近的郊区空气质量尤其糟糕,鼻腔里似乎都有一股火辣辣的二氧化硫的味道。地面上虽然没有了之前的野草,却也新增了许多狼藉的杂物,除了冯斯提到的死耗子之外,几条瘦的皮包骨头的野狗旁若无人地在院子里溜达着,翻翻拣拣可以入口的东西。

“这些野狗倒是活得比人更逍遥自在。”姜米从背包里翻出一包吃剩下的牛肉干,取出几块扔在地上,野狗们立刻扑上来呜呜嗷嗷地争抢。

“得了吧清新姐,我让你像它们这样每天在垃圾里刨食逍遥自在,你干不?”冯斯嘴里这么说,却还是用蠹痕创造出了一块生肉,同样扔在了地上。但是奇怪的是,几条野狗围上来嗅了嗅,立即转身走开了。

“看来你的技艺还没有磨练到家啊,小冯同志,”姜米嗤笑着,“这可真是贵国人民爱说的那句话:你做的东西狗都嫌弃。”

冯斯搔搔头皮:“不应该啊,你要说现在我变不出分子料理的味儿我倒也认了,就这么一块儿生肉,怎么也不至于狗都嫌弃吧?除非……”

“除非什么?”姜米问。

冯斯摆摆手,示意姜米不要打断他的思路。他坐在台阶上托着下巴思考了好几分钟,最后站了起来:“还有牛肉干吗?或者其他零食?”

“没啦。我不是说了么,既然你自己什么都能变出来,我何必背那么多没用的东西来装腔作势假作贤淑?——那包纸巾不算啊,那是我没反应过来。”

“我知道你一贯二逼其外贤淑其中,所以,贤淑小姐帮个忙,帮我回村里买块猪肉,就和我变出来的这块差不多的五花肉。”

姜米先是有些疑惑,继而似乎明白了冯斯的用意。她不声不响地一路小跑回村,不久之后带回来了一块新鲜猪肉。

“好肉!这样的半肥瘦拿来红烧最好。”冯斯赞曰。他把装着肉的塑料袋在手里提了一会儿,然后创造出一块几乎一模一样的。

“实验开始。”冯斯说着,把两块生肉都扔到了地上。野狗们再次窜了过来,仍然像先前那样围着两块肉嗅了嗅,立刻开始汪汪吠叫着争抢其中的一块——姜米刚刚从村里买回来的那一块。而对于冯斯创造出来的这一块,它们仍然不加理睬。

“这恐怕……不是你技艺不精的问题了吧?”连姜米都看出来了其中的蹊跷。

“我对蠹痕下的命令,是创造出一块和你买回来的猪肉一模一样的肉。”冯斯说,“我不知道蠹痕能不能做到原子级别的精确复制,但至少,大面上的形状、口感、味道肯定是一样的。但这些狗却完全不碰它。”

“因为它们发现,这块肉和普通的猪肉不一样……是因为它们嗅出了蠹痕的味道?”姜米很惊讶,“狗的感觉真的能有那么灵?我平时吃你变出来的东西可是完全吃不出和普通食物有什么差别的。”

“也不是,还记得被关在海岛上的时候王璐曾经给我们送过来几条狗么?”冯斯说,“虽然我们俩都不擅长养狗,后来还是把狗送回去了,但在送走之前,我创造出过各种不同的食物喂狗,它们从来没有过半点挑剔。”

“还真是。”姜米也想起来了,“它们那会儿甚至于连狗粮都不想吃,就喜欢啃你变出来的排骨。”

“所以,这几条野狗的反应明显是不正常的。我弄出来的肉绝对不会出现味道上的不对,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它们察觉到了蠹痕的气息。”

“这只是几条野狗啊,连普通人类都捕捉不到的蠹痕的气息,它们怎么可能注意到?”姜米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只有一种可能性。”冯斯说,“这些野狗经受过了某些特殊的改造,所以才变得对蠹痕的气息敏感。”

“改造?守卫人干的吗?”姜米问。

“我不知道,有可能是守卫人,有可能是黑暗家族,有可能是魔王的直接手下。”冯斯说,“但是,还真让何一帆说对了,只有我用蠹痕创造出来的东西,才能检测出这几条野狗的异样。其他人来到这里,怎么也发现不了问题居然出在野狗身上,就算把疯人院整个炸掉也什么也找不到。”

“那我们接着怎么办?跟踪这些野狗找到改造它们的人?”姜米摩拳擦掌,作跃跃欲试状。

“文明人的标志就是会使用工具。”冯斯身上蠹痕一闪,手里已经多出了几个像苍耳一样的小玩意儿。他随手一扔,“苍耳”粘在了野狗们的皮毛上。

“野蛮人不需要使用工具。”姜米气哼哼地说,“只要能指挥会用工具的文明人就行了。”

于是两人总算可以回到农家院里,安安稳稳地休息一下午。吃完晚饭后,冯斯的蠹痕感应到了跟踪器的异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