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的快乐,难道要那么复杂么?

可他也知道柘柘说的该是正理。

只听柘柘道:“钱我有,房子也能帮你找到。至于人……你为什么不去找找鲁晋呢?”

这日,即是正日。

一连几天,李浅墨忙得几乎顾不上吃饭。

宅院是柘柘找的,就在离新丰市主街不远处的一个园子。那园子不算太大,却也还富丽堂皇。园中的建筑却似西域章法,池是方的,里面只有水,什么也没有;屋顶圆而且高,顶上描金,地上则多锦罽羊毡。

整个园子占地总好有一两亩,当真前有回廊,后有园林……而那洞房,在一片重门之后,也真可以算很安静了。

——这本是一所胡商的宅子,也不知柘柘从哪里找来。用这园子来办婚礼,却也很看得过去。

那些墙毯地毯,更不知柘柘是从哪儿弄来的,尽都如李浅墨的意思,还当真配了李浅墨想要的水晶杯盘。

甚至连鲜花也有,据说还是从葛离老的抱瓮园寻来的,放在洞房内,为了不被冻坏,整日生了火,还只能用火墙,怕它被炭气熏着了。

为这婚礼,李浅墨听了柘柘的主意,专门去找了鲁晋,请他代为延客。

鲁晋很爽快地答应了。

其实也不用远邀,只那日玄清观中犹未看饱热闹的人就已足矣——听说是罗卷与王子婳的婚礼,怎么说都是好大一场热闹,以他二人的声名,加上背负的压力,说不定五姓中人还会来闹,这样一场好热闹,当然少有人肯不来。

鲁晋也乐意代为操持这样的事,他本来交游广阔,又不堪寂寞,只要有热闹,还是经他手底下操办出来的,就觉得格外有趣。

剩下的一些杂务,柘柘却显出李浅墨远不及之的精明,一项项办得有条有理,单只等三日后请客了。

“哈、哈、哈!”

一阵阵朗笑声从门口传过来,那却是鲁晋的声音。

从一早上起,鲁晋的笑声就格外爽朗。

他在门口知客,还叫人专门支了张桌子,在那儿收礼写单的。

那份爽朗他却是发自真心的。这些年,他久受够了那些当朝权贵与大野名门的鄙薄。今日这婚礼,不为王子婳当初给的那箱金子,也不光为了这场虚热闹,单只为羞辱五姓中人,他也是愿意操办的。

不图别的,单只为出出这些年积下的鸟气。

他交游甚广,招来的宾客盈门,还五湖四海都有。

从辰时起,早不早地就来了不下三五百个:终南山的虎乙来了,长安城的顾家也来了,还有柳叶军中的人……近日朝廷刚开过大野英雄会,选上的没选上的也来了一批。

单只为看这场热闹已足够激起众人的兴趣了——人人都只觉得这婚礼有够古怪:知客的是晋中大豪鲁晋;而操办的,却是个十六七岁的孩子,那孩子什么也不管,只管坐在人群里,在一切哄乱中安静静地微笑着;倒是一个大头小身子的古怪孩子里里外外地忙活着,厨下厅上的布置……

再加上罗卷这江湖浪子与王子婳这太原名姝的奇异配对,更让人觉出一份说不出的吸引力,也让场面更是乱套得一塌糊涂。

今日,王子婳却是要从玄清观出嫁。

这也古怪,人人只觉得倒还少见一个女子从一所道观发嫁的。

不过这是罗卷与王子婳做出来的事,见到的人却也觉得怪得应当了。

那园子大厅本不够大,前面一整个园子里都聚满了人。众人交口寒暄的声音闹哄哄的,李浅墨置身其中,不知怎么,这闹哄哄的局面却让他说不出的快乐。

从小到大,他觉得自己都从没这么密切地和人群接触过。

他安安静静地坐在这片喧闹里,在喧闹中感受到只属于他、别人怕很难理解的快乐。

那快乐都显得有些乡气,可他自己感觉不到。

柘柘四下里忙着,猛地一回眼,看到傻乎乎微笑着的李浅墨,第一感觉是有些好笑,为他这么傻乎乎的,还有些不好意思。可接着,心里不知怎么猛地觉出一点心酸一点悲哀起来,似能理解:为什么,那么桀骜不驯的不以人间礼法为意的罗卷,竟会答应了他。

看到李浅墨快乐着,柘柘觉得:这份热闹,简直是李浅墨的一个年少幼稚的梦。

——大家都似有意无意间被拉来配合他做梦的。

可做着做着,连柘柘都觉得:有梦可做,认认真真地做,竟也还真是有些快乐的。

忽听得门口一阵马蹄疾响。

却是从玄清观那面来的人,报信说,送嫁的嫁车已经出发了。

园子里一时传开了这消息。

各人有各人的猜测,像老于世故的不由在想:五姓中人会不会中途劫那辆嫁车?年少子弟们一时不免艳羡起罗卷的艳福来,没见过王子婳的突然切盼见到那王子婳……

柘柘却似愣了愣,她在想那个女人,出嫁的女人该会很漂亮吧?那今天,她会穿一身什么样的衣裳?

她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忍不住揶揄地笑笑,又忍不住有点心酸起来。

就在这时,只听得小街对面响起一片吹打。

人人一怔,没想到王子婳会来得这么快。

一时,好热闹的年轻人不由都拥了出去。

可一出去,就见到鲁晋的面色有些尴尬。

那吹打声并不真的是王子婳到了,而是这园子隔街相望的斜对面,另有一所宅子,那宅子这时院门洞开,突然拥来好多人,悬灯的悬灯,挂彩的挂彩,一副乐班已在门口拉开阵势,奏响起音乐,先自热闹起来。

这边人还怔着,却已有人认出对面的管家。

只见那人怔了下,低声喃喃道:“叶锦添?那可是土门崔家的下院管事。”

——原来是五姓中人已然来了。

他们不只来,还就在对门,摆开一副婚礼的架势,张灯结彩,自顾自布置起来。

那声势,比这边张扬得还远要气派。光只清一色红底金花的灯笼,就有百八十盏,从大门口一路铺排进去,地上更铺了十几丈长的厚丝地毯,一路铺向正堂,连仆役的服色也个个鲜明。那边的仆役也分工极细,分明要压倒这边的气派。

然后只见得一拨一拨的人马到来。

来人不是鲜衣怒马,就是车驾俨然。

那是五姓中人的宾客,个个气宇轩昂。

数十年的草野混乱,虽然平靖之后,当真还未曾见过五姓中人如此大会,又还是如此地显露在世人面前。

见了那般声势,这边有些草野豪雄不由多少就有些倾倒。更有些年少的眼巴巴地看过去,见到那些矜贵自高的五姓少年子弟们渐渐到来,一个个冠带精美,衣饰雍容,心里不由就打翻了五味瓶似的若嫉若羡。

——“岁寒三剑。”

有人低声喃喃道。

那却是三个着一色丝帛的年轻人成个品字形的随意走来。

有认得的人早认出那是土门崔家年轻一辈中最出色的人物。三个人都还年轻,单提一个出来,或许还不足以跟李泽底相提并论,但三人联名,却渐渐已有压倒李泽底之势。

——“李远!”

忽听又有人惊叹道。

来的却是泽底李中的长门长孙李远。

接下来,郑姓俊彦、卢家子弟,一个个络绎而来。还有非是出于五姓,却也各称高门的山东、河北的名门宾客一递一递地前来。

对街的那个宅院原就比这边大,一时声势也就远比这边热闹。不说别的,人家飘出的酒味在那冠盖于途的映衬下,似乎都要比这边醇厚些。

那边的来人,无论主客,却也俱崖岸自高。一走一过,看都不看向这边一眼。

眼见两处院子间的巷道就要被他们的宝马雕车占满了,来人还是络绎未绝,鲁晋斜眼瞄着,心中不由升起些恼恨。

这时,忽听到“哈哈”两声大笑,却有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巷子口传来道:“今儿什么日子?这么多家迎亲!有这么多女儿发嫁吗?依我说,谢小兄弟,你我今日算是来着了。今儿看来是娶亲的好日子,若有哪个女儿因为人多,找不到夫家的,我老了,不中用,你倒可趁机拐骗上一个来。”

那老者声音浑厚,浑如廊庙钟鼓,淳正高远。

他旁边人只笑应了一声:“远公……”。

然后,只见衣袂飘飘,巷子口上已拐进一老一少两个人影来。

那老人身材肥硕,天还冷,却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黄罗衫,那嫩黄的颜色衬着他的老皮老脸,虽说丑怪,却有如六朝石刻,松纹铁线,丑出个古拙精怪。

而他身边那人,一袭乌衣,肤色白皙,身材虽嫌瘦弱,可让人一望之下,尽有江东子弟、裙展风流的神采。

他二人随口言笑,施施然而至。

他们这一老一少二人,如闲庭信步,言笑间毫不作态,却一如古寺沉钟,一如烟雨青蓑,竟衬得对面五姓中来人无论如何冠盖轩冕,一时竟显得有些做作俗气了。

——洞达脱略,亦庄亦谐,书卷气中夹杂的锐意自省,落拓里掺杂的激越飞扬,那种名士风流的气度,本最为所谓士林旧族所尊崇。五姓子弟,无论长幼,无不想将此风味摹效的。可一见到这二人走来,对面五姓子弟,猛地愣住,未尝不有爽然自失之感。

鲁晋本正尴尬已极,觉得大失面子,这时一见邓远公与谢衣二人施然而至,不由大喜。

他大笑一声,朗声道:“好,江左子弟、魏晋遗孙,竟同时肯惠然下顾,我这做知客的,可谓不胜欢喜!”

他眼见到后面接踵而来的又有古上人。

古上人清奇古貌,不染尘埃。他于三清门中名声极正,鲁晋一时心头大喜,心下觉得,这个面子,硬是实打实地已挣了回来。

鲁晋有意拖延时间,与邓远公、谢衣二人在门口寒暄个没完。

邓、谢二人何等心思,哪有看不出他心思的道理。

他二人平日虽嫌鲁晋有些过于热衷名利,稍嫌鄙俗,可这时,不知怎么,竟觉得他忽可爱起来。

可能因为对门的人衬着,倒觉得鲁晋那一根直肠子式的热忱倒还来得坦白。

所以他二人也就与鲁晋在门口谈笑起来。

——那邓远公是何等人?

再加一个平日虽少言少动,但关窍处却也尽能锦心绣口的谢衣,二人虽只平常说话,其隽永悠扬处,已远胜却对门那有意的冠盖自许、拿腔作态。

其后,古上人接踵而至,他不多话,只是立在门边,微微含笑。

三人直如松间君子,偶然相逢,闾巷闲话,却澹澹然全无烟火气,直有曦皇上人之气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