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郭参军家。”

谈容娘淡淡地道。

——这孩子不是个平常的孩子,这点她早就知道。

她抱他来时他不过两岁,就算记事早,以前的记忆多半已模糊了吧?可从他懂事起,听得懂别人的闲言碎语起,他小小年纪,竟想依着自己的所见所闻来作出判断了。

那日也是在人家舞戏。为了报仇,他们夫妇一直力图亲近的就是那些左骠骑营的军官们。那日,也是如预先算计好的,张郎当先“醉”了,她跟着郭参军进了他的内室。

郭参军是个不置产业的荡子,门户低浅,她当时就感觉到了,有人在偷窥自己。然后凭她一个女人、一个“母亲”的直觉,她知道那是才不过七岁的却奴。

她当时并没动怒,也没喊叫,只是如往常一样地灌了郭参军几盏酒,然后,点起一支香,郭参军就睡着了。她陪着那个睡得死猪样的男人坐了一夜。

——她曾陪过多少个这样的男人坐过一夜?这样的夜晚,早已不让她惊骇了。

从沈法曾以后,又何曾有过男人令她心情耸动?可让她惊骇的,却是窗外那个她明显感觉到了的“小男人”。他竟整整守了一夜!

那孩子一却不动,也一直未曾合眼。他是想亲眼看到旁人诟病他娘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吗?她知道自己第二天会多少故意地有点钗发未整地离开郭宅,所有看到的人,尤其是男人,第二天都会跟那个郭参军开玩笑。

她了解一个男人的虚荣心,没有一个人会承认自己昨天只是睡了一夜甜甜的觉,连那女人碰都没碰上一下。她久已是个出名的风流妇人了,虽说他们心里都会疑惑,但终他们一生,为了羞耻心,他们都不会说出真相来的。

而她,将保住一个“下贱”的声名。那是他们夫妇苦求不得的。于重华的位置太高,疑心太重,从那个乱世走出来,自保之力极强,戒心更强,武艺又非他们所能望其项背。不如此,他们无法接近于他。

她看着却奴,却奴犹是怔怔的——因为他一直没想明白的就是,就凭娘那一夜干坐在那儿,别人为何会如此看不起她?

所以哪怕谣言诼诼,他一个小孩儿身受的压力可想而知地难堪之重,可他一直,还未曾仇恨过这个“娘”。

——因为,他没找出任何理由。

谈容娘微微一笑:“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自从知道这孩子追踪那一天起,她就知道自己总有一天必须向他解释。她也说不清为什么。她本早已决定不告诉任何人真相,包括她的丈夫张郎当。可她觉得,自己必须告诉给他。

她叫却奴附耳过来。

然后却奴听到她在自己耳朵边轻声地说了一句:“其实,娘一直是清白的。”

她和却奴的眼近不及寸地碰到了一起,她的眼中白水黑丸,有一点说不出的真诚,也有一点说不出的狡黠,一只眼微微眨了一下。

“哪怕全世界的人都被我骗了,说我不是清白的。但我从头至尾,真的……真的都是说不出的清白的。”

说到这儿,她忍不住好笑,忍不住有一丝不可思议的感觉,觉得那简直不可能是真实的。

……从一开始,自从沈法曾死后,他们跟入长安,侦察好久,探听到于重华改名后的下落。然后、张五郎逼她这么做的。

谈容娘的眼角划过一丝鱼尾纹,那两条鱼尾促狭地跳,她笑笑地想……他是为了报恩……她也是。

也是,他们夫妇,虽尝习艺,但远逊于军前阵中,都可以冲荡来去的于重华。

可她当时为什么答应了呢?还是出于负气吗?……也真的还是出于负气的!

也就是从那时起,她开始第一次谑笑地看着这些男人。她还记得,最开始的第一次,是从有名的糟烂浪荡子,自称“武潘安”的潘信开始的。

她记得,那一次,当张五郎假装被灌醉,她被极爱炫耀自己在妇人中斩获所得的潘信拥入内室时,她的心中还闪过了一丝惊怕。

谈容娘掠了掠鬓,想起了那丝惊怕,像怀念起自己纯白的少女生涯,心底都升起一丝感动来。

她记得,接着自己一看到潘信那满脸酒色的神情,那可笑的男人神情,她就忽然冷静下来,不怕了。

以她的武艺,她觉得自己不必怕。他又比自己小,以自己的才智,她也觉得不必怕。进了屋,她忽冲潘信大笑,然后说:“你知道怎么才可以让你那些同袍对你嫉羡得发狂吗?”

潘信看到一个比自己还老到的妇人,先自服了一些。谈容娘笑道:“以后你我岁月正长,今天我要给你争个面子先。你且什么也不做,留着精神,两炷香工夫后再精神抖擞地出去,陪客人再喝几盏酒,他们说什么都别在意;然后再进来,什么也不做,留着精气神儿,要再过三炷香的工夫才出去,我用指甲在你脸上划出几道明显的印子,然后再出去陪他们畅饮几大碗酒,再进来。我再在你脸上更添几道指甲印子,过小半个时辰你还出去,还跟他们痛饮。明天,我管教你名传军中了!”

潘信那厮真的信了,也如约做了。脸上还笑嘻嘻的,有一点跟她共通恶做剧的笑容。

她只是一边笑着,一边狠狠地在他脸上划着印迹……男人真傻……她笑着,我可以仅凭虚荣就役使他们……等潘信第四次进来时,人已酩酊大醉。她装作衣衫不整地出去了。

——这很公平,他获得了他想要的虚荣,她也获得了她丈夫与她共谋的“贱名”。

谈容娘的眉梢略微跳了跳,神情里露出一点煞气。可她心中的苦味接着翻了上来。

她记得她回家时,发现张郎当真的醉了。他是那以后才有的酒糟鼻,她常痛恨地望着他那酒糟的鼻子——那只说明一件事,他一直还记着她是他的老婆!

可这老婆竟抵不过他的忠心,对于另一个男人的忠心。

——那男人除了像救一条小狗似的救过他,还为他做过什么?

谈容娘的唇角还在笑着,可那笑里丝丝地带上点寒气……那以后,她愚弄了多少男人啊!可她打定主意:就是不告诉他。

——就是不告诉他!

不告诉他自己奇迹般地竟是清白的。那以后,她才不把他当做张五郎,而时常如别人称呼的,认他做“张郎当”。

可她心底有一丝凄凉地想:其实,不只他难过,她当时好过吗?那仇,不是他一个人想复的!她也曾立志要为她那一场初恋复仇啊!可最终,她发觉,自己的坚执竟抵不过张五郎的忠心……她对沈法曾有过的爱,竟抵不过他对沈法曾一生的忠;而他对她的呵护,竟终究也没抵过他对沈法曾的忠心。

她想起自己心头无数次划过的疯狂的笑:这些男人啊!……这些说傻就傻,说坚执也坚执得让人又恨又不可抛的男人啊!

可她的眼只是清清白白地盯着却奴看着,一双清清白白的眼望着一双清清白白的眼,如四枚荔肉里包着四颗乌黑的核。

她的唇角划过一丝苦笑:“这秘密我只告诉你一个人知道。”

她轻轻抱着却奴,知道以后再这样不可能了,轻轻咬着他耳朵说:

“女人的心是很难猜很难猜的。长大以后,你会明白好多事情,但还是会弄不懂一个女人的心的……”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我只想告诉你,这个世界是荒诞的。在你斗力斗不过它时,你可以斗智来愚弄它。他们其实是如此地喜欢被愚弄的!”

她拍拍却奴的头:“可惜,你是个‘对就是对,错就是错’的脾气,这一招你可能学不来。却儿,我想告诉你:清白有时是个尽可独享的私秘,没必要让别人知道。你学会这一点,也就会学会怎样用讥笑来面对他们,并保护好你自己了。”

说着她叹了一声,摸骨看相般地头一次那么用力地用手抚摸着却奴的脸庞:

“可惜,你只怕终究学不会它。那你就变得足够强吧,不用像娘这样做个俳优似的把自己扮成小丑来保护着自己的那一点点心事。我知道你下午是去找人的,你一定要再去找到他。只要你找到他……”

祠堂外面忽然响起一片刀风刃响。

却奴一惊。

他已听明白,那是“爹”跟追踪来的敌人干上了。

他急切地想开口,也第一次急切地叫了一声“爹”。

——“爹他……”

谈容娘却忽然放松下来。

她拉着却奴的手坐了下来,漫不经心地,仿佛屋外的打斗已经和她无关。

“不用管他。我们逃是逃不掉的,你以为左骠骑营是那么好惹?虽说当时在座的多是脓包,于重华跟那些真正有本事的人也未见得合得来。但他死了,一切就不一样了。”

她忽有些出神地望向门外。门外张五郎的刃风她听得出来,她好久没听见他这样爽烈干燥地出招了。

她知道他的尾椎骨刚才伤了,可她一点儿也不急。

如她说的:女人的心是很难猜很难猜的。

不知怎么,她的脸上竟现出一点安然来,有些惬意地笑,轻轻拍打着却奴的脸。

“就让他尽力一回,来保护咱们这荡妇稚子吧。”

“他也实在需要,这样明刀明枪地来一场战斗了。”

那句话说完,她的脸上,在多年之后,终于重新现出慈悲、怜惜……与一点儿、“爱”来。

太仆寺

唐代制度,中央政府共建有三省六部、以及一台五监九寺。

太仆寺就位列九寺之中。

九寺多专供皇家役使:如太常寺职掌礼仪祭祀,光禄寺职掌酒醴膳馐,宗正寺职掌皇族谱籍,卫尉寺职掌扈从兵器。

——太仆寺主掌的则是皇家车马与天下牧政。

贞观之初,李世民极力裁汰冗员,当时的中央政府官员极为精简,在朝的文武百官,一共不过六百四十三员。较之前隋,精干得不可同日而语。

主管的人少,太仆寺也就显得越发地空旷。

空荡荡的庭院里几栋衙舍就那么空旷旷地对立着。可这里外空内实,账房里堆满了关于天下马匹的册籍。

叫人惊异的是,天底下居然真有这样的一个专门管理马匹的衙门!且几乎天底下所有马匹尽已入籍。

——那本该纵横恣肆、绝荡尘埃的野马都到哪里去了呢?

天下已无野马,就如同天下再无逸民,它们似乎早已消失不见,因为属于汉民的整个天下,早已不再有空地可供驰骋了。

但总是还有征战,因为征战,朝廷一直为缺少马匹而苦恼。为了马,当年高祖开国时甚至不惜降尊纡贵,以称臣的条件向突厥借马。直到后来为了征伐突厥,又向天下征马。但一俟征伐平定之后,汉人的理想还是放马南山之阳,解鞍除辔,以示不复干戈的。

如今的太仆寺卿萧正衣本是萧梁后裔,他与太上皇李渊有着姻亲关系。当朝之中,他算少有的留下来的太上皇栽培的臣子了。

他出身本为南梁的帝室,入隋后做了驸马都尉,到了唐朝,他已位列九卿之一。整个唐初的官吏结构都与南朝的门阀世家,以及北朝、前隋的关陇贵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萧正衣如今的年纪也大了,过去的历史对于他来讲是一场又一场繁华的梦,中间的间缝就是那一场又一场苦乱别离。

那缝隙生长在他的梦里。好在太仆寺还算一个较为清闲的衙门。如今一到傍晚,他就早早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