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今夜,他在睡梦中被人叫醒。

来的人是左骠骑营中的校尉,他们送来了一个孩子。

那孩子并不是问题,问题是随孩子附送的那一块牌子。

那牌子上直书着“免死令”三个字。

——当今天下,还有谁有这么大的口气写下这三个字?

可字下面两个小小的题款却让萧正衣震惊不已,那竟是御笔直书的两个字“李渊”。

——“李渊”?

那可是当今太上皇的名讳。连当今的皇上也不敢轻易口吐这两个字。

那是一枚檀木制成的牌,看样子本来该是一方镇纸。奇怪的是,太上皇在上面草就的题款根本不是御批的口气,甚至不是当年他分封唐国公时用的名号,而是直接用上“李渊”两个字。

那口气里像挟带着一点儿威吓与怒气。

问题是,他要威吓的是谁?

——用一个寻常阿家翁的尊讳,能用来威吓的,不过是他的那些孙男弟女。

萧正衣一时不由陷入沉思。

他的眉头皱了起来,越皱越紧,陈年往事一幕幕在他心头过着,他不由在想:这孩子怎么会有这样一块牌子?

说不好,这就关系着什么宫闱乱局。

“那孩子现在怎样?”

“他已经木了,不会哭,不会笑,像是也不怕痛,一直就那么木呆呆地怔着。”

萧正衣叹了口气,只分神为那孩子小小担扰了一下,就开始发愁于自己现在正面临的这样一个尴尬窘局。

却奴今夜就被关在太仆寺中。

那是一间极大的库房。库房中,旗罗伞盖,堆叠悬挂,几乎盈满了整个空间。

库房中没有点灯,却奴一个人被孤零零地关在这里。黑暗压迫着他的眼。他的心是木的。他试着冷静地回想起当时在第五祠边的刀风刃响,那时……

——那是、爹一个人的战斗。

娘应该还有再战之力。

可她一直未曾援手。

直到张五郎在门外长呼一声,如烈士一般战死,大门被猛地撞开,左骠骑营中的数位好手一齐拥入,谈容娘才淡淡说了一声:“这孩子你们不能杀!”

她的手探入怀中,向那左骠骑营的人掷出了一件东西,哂然道:“这东西你们先看看,再决定怎么对这孩子下手。”

然后她的目光望向门外,那么深那么远地望向门外。

她一手轻拂,从背后案上扫落了那枚木主,另一手,将一把短刃就向自己胸口插了下去。

——“与君来世,再做夫妻。”

她的唇角轻轻嚅动着。

——君当耕读,我当纺织。

却奴的表情木木的。泪被风吹干了,脸上的皮有点儿紧,接下来的感觉……觉得自己的整个人都干得像一块劈柴。

那柴阴阴地燃着,烧得他的头嗡嗡地痛。

这么些年,从他记事起,他就不曾像一个寻常小儿那样对自己的父母感到一点儿什么温暖的依恋。

可今夜……他刚刚有了,却又即刻失去。

他不知道这样的失去意味着什么,只觉得心口说不出的冷。

——他还不知道那样的感觉叫做荒凉。

那空空的感受是他从小时起就感受过的。凭着一个孩子式的敏感,他早已觉察出自己的父母跟别人的不一样。别人家的父亲也打骂孩子,却不像自己的父亲那样嘲弄轻侮。他记得张五郎看自己的眼神,那眼神里,有着那么多的尴尬、苦楚,与一种种在骨子里的不信任,似乎光自己的存在就提醒了他的尴尬处境一般。

在外面,张五郎一向是任人嘲戏欺凌的,可一回到家,他唯一可欺凌嘲骂的就是自己。

有时,还有娘那镇定的眼神保护着他。

可是,娘对自己也是不亲密的。也许她一早就知道会有今天这样的结局,所以,并不想种一份什么爱在自己心里,让自己无法面对那必然到来的分离?

他老早就已隐隐猜出了自己并非张五郎与谈容娘的亲生孩子。他老是想象,自己当初是如何被人遗弃的:是不是一个荒凉凉的天,天四角里坠着那铅沉沉的云,自己小手小脚地被裹在一床破棉絮里?

——他一直渴望逃离现实中他那个家。

可今天,那个家终于为他亲眼所见地哗然碎去,他却再没有一点儿欣幸,只是……只是心里冰凉凉的,荒如废墟。

他从怀中取出个火折子,一晃点亮。

那是他从这个人世榨取温暖的不多的方式了。

他身边总带着火,有多少次,他不想在右教坊里侍奉,不想见任何人,也不想回家,就逃了出来,逃出别的顽童那“踏谣娘,和来;踏谣娘苦,和来”的嘲弄,逃到没有人处。

直到暮越来越深了,直到太阳也低过檐角,直到夜罩下来,从头到脚地罩下来,他常常这样划亮一个火折子,暖和自己。

——不是为那一点儿热,只为那一点儿暖和的颜色。火苗跳动着似乎会说话,他觉得自己能看得懂它说的话。外面是一个寒冷的世界了,他要不时拼着力打出一点儿小火花来。可惜,它总是在一句话没说完时就那么灭去。

一瞬间,他几乎被赤黄色晃花了眼。满库房满库房堆积的原来都是皇家车马用的华盖仪仗。这颜色在却奴眼中极为陌生,因为赤黄色本是当今皇帝限定自己专用的颜色,无论百官庶民俱不许穿戴,否则即为僭越。

那些皇家常用的伞盖原模原样地支立在那里,四周叠放的还有皇帝出行时用来阻隔行人的步幛,那步幛展开可达十余里。更有一大副帷幕悬空地挂在墙上。火光一闪,却奴几乎惊叫了一声,只见无数的马,一匹匹各色各样的马,就那么纵容恣肆地画在墙上,似要从墙上奔突出来。

那真是皇家的气派……哪怕只藉着这一点点火光的照耀,哪怕却奴年纪还小不懂些什么,也隐隐觉察到自己是被关押在了哪里。

他被包裹沉陷进这赤黄的色泽里。他有些迷惑地看了看自己一身小厮的衣着:他穿着一件青靛小皂衫,头顶裹了个头巾,小皂衫染得不成个样子,紧绷绷地裹着他正在发育的身体,一看就知出自染坊里的废料尺头,黑一块蓝一块,黑也黑得不彻底,蓝也蓝得不爽利。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里,只觉得自己的头嗡嗡的,不像是疼,只是昏昏地让自己意识半明不灭地。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发烧,却只觉得冷。他觉得这都像一个梦,梦中有那么多奇异的东西,他忍不住伸手把火折子向那帷幕伸去,要点着它看看这一切是不是真的。

……一点火苗跳出来,他觉得那脉脉的火光像流动温热的水,自己就被包裹进这一片温热的水火里。

他轻轻叹息一声,觉得自己要睡着了。可他又梦见自己并没有点着那些东西,他只是在做梦,在梦中划亮了那火折子向这一切燃去。

但他又怕这梦会醒来,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一块冰冷的,连爹的嘲笑和娘的冷漠都没有的……砖地上。

一张面具包裹的脸忽从火光中浮现出来。

那张脸上,没什么表情,连眼洞后的眼睛都是不动的。

却奴怔怔地看着火苗在那双眼睛里面闪,看到那人没有脖子,面具下面就是肩,肩上围着好大一面斗篷,他看到那斗篷升了起来,火苗就被压熄下去。

不知怎么,那面具给人的感觉如此苍老,比任何他见过的人都要苍老。却奴直觉得自己像在梦里见到过它。

他还在想着这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后脖颈下忽然感觉到一只苍老的结满硬趼的手。

那面具的嘴唇不会动,可它可以发出声音。

那声音说:“李家的孩子,不可以就这么死去。”

却奴怔怔地望着它,却听它道:“凉武昭王的子孙,不可以就这么死去。”

凉武昭王——却奴还在脑中想着这陌生的词语,却觉得那一只长满硬趼的手顺着自己的脖领子,在自己身子底下,一直地向下摩娑,直摩娑到后脊梁,摩娑到尻骨那里。

那只手像是在数着自己的脊柱,只听那个声音说:“是这个骨架,就是这个骨架。她一共生了三个孩子,一个号称龙凤之姿,天日之表;一个却有野草沙棘、驽马犟牛的脾气;还有一个,兼具虎豺之心;她知道他们必不能相容,所以早写了那个免死的牌子。看来她料定了,一切都料定了。纵使救不了她的儿子,也还可以救得了她的孙子。”

却奴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只觉得自己像在做梦。可那一只结满硬趼的手,让他觉得有一种刚强的气息传入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他刚才因为脆弱,脆弱得都不能睡去。可借了这一点刚强的镇定,他觉得自己要睡着了。

他挣扎了一下,他还不想睡,可眼皮越来越沉,那刚强的慈悲坠进他骨子里,竟坠得他真的沉沉地睡去。

其实他睡的时间并不长,可那是一场深度的安眠。黑甜之乡无比广大,足以熨帖掉他脑中所有的纷乱纠结与由此而来的低烧疲惫。

当他重新醒来时,发现自己手里的火折子还在燃着。时间似乎只过了一刹。那张戴着面具的脸低低地压向自己,巨大的斗篷把自己包裹进去。他只剩一张小脸露出,他的小脸上刚好露出疑问。那个声音说:

“别问我是谁……”

“你最需要问的是。”

“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是谁?”

“我?”

那人手里晃动着一个牌子。

那就是娘死前掷给左骠骑营侍卫的东西。

只听那个声音说:“没错,你不是张五郎与谈容娘的儿子,这想来你早已猜到。”

“至于你的出身,其实另有来历。”

那个声音很苍老,也很镇定,似在很乏味地说起一些沧桑旧事。

“现在,我终于可以告诉你。”

“你的九世祖,就是凉武昭王。远在晋末,他就据有秦、凉二州,自立为王。到他的儿子那一代,你八世祖的名字叫做李歆,王国却为沮渠蒙逊所灭。可李歆有子,名为重耳,仕魏为弘农太守。此后重耳生李熙,做了金门镇将;李熙生天赐,是为幢主;天赐生李虎,在西魏时,你李家这一代,就被赐姓为大野氏。李虎官至太尉,佐周代魏有功,成为北周有名的八柱国之一,死后被追封为‘唐国公’。李虎生暎

她的语音有些若不胜情。

却奴只觉得她的声音里都沾上了微笑。他小脖子往她怀里轻轻一偎,听她讲起那些久远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