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他的王家禁苑,想起太仆寺,他还想起曾在太仆寺辖下的马厩里题过三个大字:

“天下牧!”

……这是匹可堪调教的好马儿。可惜、可惜自己只怕一无时间、二无精力来将之调教了。

而这马儿,不调教长大了只怕会是匹会触人蹬踏、乱奔乱跑的野马。

他一时想起自己的那么多儿子。可惜啊可惜,他们一个个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早已褪去了这样的姿质了。

然后他惋息般地说:“可惜,早不知道有你。早在贞观三年,我就以我的福儿承继了你父息王建成之嗣了。”

一手杀之、一手续之。这两手之举,都不可谓不真诚。

他在想像中想起建成的脸。

那张纵恣肆意,毫无忌惮的脸,就是今日重想起来,自己这兄弟间,也永远无法共存。

他叹息着:

“所以,你爹的香火供奉,已有人为继。”

他目光中忽生惋惜之意。

却奴一眼已经读懂:他的意思,是说自己已经多余!

他从小就是多余的。但跟随肩胛以后,随着自己长大,他终于明白,自己可以不在乎在别人眼中是不是“多余”,要在乎的,是自己对于自己来说,是不是“多余”!

那才是最最重要的。

李世民不是胸襟狭小之辈。这些年,他被尊为“天可汗”,那些异族,无论东突厥,薛延陀,土谷浑……战败之王,他都能收容,恕其悖逆,饶其性命,甚至还让他们带着部众移入长安居住。

——可是,这孩子姓“李”。

偷看到他的目光,殿角里的宗令白忍不住更加瑟缩地发抖起来。

他已明白了皇上的意思,可这明白,却不过是再一次让他感觉到自己的无力。就像当年,云韶被强留在东宫建成处,那一次、每当回想起来都让他不能不恨上自己一生一世。他是无力的,云韶就葬在自己这无力之中。

他鼓得起一张琴,鼓弄得几乎所有的乐器。

但留不住一个跳舞的人。

而今日,他终于见到了云韶的孩子。

可他又只能眼看着……

李世民轻轻叹息了一声。

一声叹罢,他认为已竟责任,一挥手示意道:

“拿下吧。”

却奴忽然向后退了一步。

他当然明白今日如此躁动之举的结果。

可他管不住自己,他不能不来。

但——凭什么他们以为可以说一声“拿下”就真的随意拿下了!

入宫无法带兵器。可他一退,已退到了刚才敲打的警鼓边,拿起了那两枚曾鼓得发烫的鼓槌。

虽然那只是两柄木质的、长不盈尺的鼓槌。但它是硬的。

这硬握在手里,硌得却奴的心胆更是刚强的硬。

——今天,他出不去。他知道。这殿里殿外,从皇城到宫城,仅李世民的护卫,就不只一批。他差不多能一一尽数。比如:骁骑,李世民称帝后亲手创立骁骑营以护卫皇城;比如:天策府卫,李世民荡平天下时曾为天策府上将,其天策府卫一向精干,其中,秦琼、尉迟敬德都不过是他天策府卫十上将中人;再比如,宫中的娈公公手下的内相一门,娈公公虽身为刑余之人,但他那一手功夫,在江湖草野中,也是名传有加,许为“尺五天中第一人”,他那一把禁尺,就是师傅说来,也恍然神驰;再有,就是李淳风所控的钦天监的供奉堂,李淳风出身隋末乱世中的星罗道,当年的草野奇士,在他仕唐后也一时网罗几尽……

更别说,连李世民本身都是一个弓马健者。

可却奴还是手持两把鼓槌,一把横向胸前,一把直指帝座,冷声道:“来吧!”

今日李世民身边侍奉的,除了几名宫女,还有几个清俊小监。殿门口更是站着十余名剽骁侍卫。

却见他身边一名年老的太监一挥手,这太监在宗正寺领职,此时,招拿却奴,正是他的职责。

只见几名小太监就已一拥而上。

却奴回首向南,朝看了殿外一眼。心想:师傅,小却儿枉费了你六年的时光!

虽然肩胛从不许他叫自己师傅,可在心中,却奴已真的将他看得如师如父。

然后,眼见那几名小太监在御前不敢尽情施展,有些局谨围拢而近,却奴双手鼓槌在鼓上一敲,这一击,直击得鼓面破裂。他身子一飞,就已向那几名小监攻去。

他身法得自“羽门”,年纪虽小,但这几年苦练下来,得遇名师,已端的不可小视。